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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丨从胶片到数字:一名乡村电影放映员的光影四十载

2022-04-26 14: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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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电影的故事,也有电影人的故事。” 广州市从化区赤草村,乡村放映员黄树辉把自住的一栋五层楼房改造成“赤草老电影博物馆”。

展馆陈列着他从业46年来的各种收藏。8.75毫米、16毫米、35毫米,二楼集齐了中国电影三种胶片尺寸的40多部老式放映机。超过200部拷贝铁箱码在置物架上,密密麻麻,上下7层。

每天午饭后,黄树辉就会来到这里,招待慕名而来的客人,或和曾经的同行一起喝茶叙旧。很多个相似的下午,黄树辉都在讲述自己的光影故事中度过。

随着电影制作和放映技术的进步,中国电影早在本世纪初就完成了胶片电影向数字电影的过渡。胶片电影放映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与胶片放映相互依存的放映员,同期也面临失业下岗浪潮。

2011年,黄树辉通过从化区文化局组织的数字电影技术培训,成功获得《数字电影放映员资格证》。作为从化区第一批乡村电影放映员,自1975年上岗以来,黄树辉至今依然没有离开电影放映行业。

从胶片到数字放映,从业46年,乡村放映员黄树辉和电影的故事,犹如一部可触可感的中国电影放映变迁史。

以下是他的自述。

记者丨邹燕平

编辑丨YQ

全文共5456个字,阅读大约需要9分钟

▲黄树辉正在操作35毫米电影放映机。

“说我‘食古不化’,其实我是抛不下”

我做这一行,到今年已经是第46个年头了。身边同行很多都是做着做着,觉得形势不好就转行了,到现在还在坚持的,真就所剩无几了。

我也曾想过很多次,要不就别干这一行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生产队早就改制,电影公司也各自散伙。我去问别人要不要放电影,没人愿意搭理,一气之下,我就把放映机的马达拆下来,拿去组装电风扇。

以前在生产队里放电影,是份很体面的工作。放映员属于“七所八站”中的其中一员。我们还有另外一个称号,“毛泽东思想宣传员”。一个公社少则也有一万多人,电影放映员只有那两个,能被选上算是“万里挑一”了。会操作放映机,还要经过考试,通过政审,这个工作的门槛还是很高的。

一个放映员要负责上百个经济合作社、自然村的电影放映,一部电影可以轮放很长时间。一听说哪个村晚上有电影,很多农民都等不及,徒步十几公里山路去看。“搬凳仔,霸头位”,银幕前坐满了,就跑到银幕后面。

分田到户改革后,公社文化站没办法支付工资了,放映员自然也被遣散。每个月花几块钱,我把放映机承包了下来,开始自立门户,组建了一支电影队,名字改成了“赤草电影队”。

到九十年代末,胶片电影逐渐没落,看电影的人少了。白天做保安、下地耕田,晚上去放电影,还坚持了几年。有人请,我就去。有时候被安排了夜班,又遇到第二晚有人请放电影,常常两天都没机会合眼。

我不怕认衰的。岳父第二天过生日,没钱给老人家买礼物。知道哪个村喜欢看电影,就在他们村的粮仓里放。放完一部就喊着再放一场,一口气加播到天亮。一晚下来赚个几十块钱,第二天一早买礼物给老人家送去。

到了数字放映,我不但没有离开这一行,甚至还喝了“头啖汤”。2010年,18部数字放映机从广州运到从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去放映。第二年,区里找到我,组织了一群人去参加培训,后来也成功拿到了数字放映资格证。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离不开这一行。别的同行不做了,卖掉机器也就那几千块,而我卖的话就动辄上万了。我从小电影玩到大电影,从老机器玩到新设备,我看不得自己那么多机器被当作烂铜烂铁,称给别人就卖掉了,这换谁会不心痛?

说来也巧,从化区之前给我拍过一部宣传片,给我的光盘上写了片名,叫做“食古不化的辉叔”,说我“食古不化”,其实我是抛不下。

▲黄树辉下乡放映骑过的自行车。 

广州从化“电影辉”

在从化问一句“电影辉”是谁,都知道那就是我。

我1956年出生,从化赤草本地人,打小就喜欢看电影,抢头位,觉得电影放映员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初中担任学校宣传队中队长,经常去跳白毛女的《北风吹》舞蹈。1971年中学毕业,县里电影放映员培训班招学员,我去应聘了。1975年通过考试拿到电影放映资格证,加入从化县神岗人民公社“8.75电影队”,成为了从化县第一批乡村电影放映员。

我们骑着自行车下乡放映,驮着银幕、喇叭、放映机机头、拷贝,还有一个工具箱,里面装着电线和维修工具。我还会背一个斜挎包,有蜡笔、笔记本,用来写写画画。车头外装一个手电筒,天黑时作为工作灯,回家时当作车灯。旧时干部下乡也是骑自行车,而我作为放映员也有这么一辆,很拉风了。

到地方后,我们首先选择放映场地。近公路、水井、鱼塘的地方很危险,不能放映。然后再将银幕挂好,清理放映机,检查影片。

以前大多地方还没有电视,村民很难知道外面的消息。所以除了放映电影,我们还要完成“新闻简报”的宣传任务。“新闻简报”是向全国发行的,内容相当于现在的《新闻联播》,每次放映电影前,我们都会先读一段。

我们还会向生产队长了解一些好人好事,诸如“三叔公帮忙挑水”“二叔婆帮忙照顾别人家孩子”,都要记录下来,简单画成一两幅漫画作为配图,制作成宣传海报,再把海报投到银幕,拿“大声公”对好人好事公开表扬。

放映过程中,五官都得用上。眼睛要分辨屏幕清不清楚;耳朵要听声音够不够大、有无失真;鼻子要闻,转速慢了可能会胶片烧焦,或者声机电容超荷了;还要插着扩声器,结合《影间解说书》作解说。《影间解说书》配合电影的画格,用方言将电影台词翻译过来,要通俗。比如普通话里“他妈的”,就要讲解为“冚家铲”。做这一行的人,能说会道,反应能力要够快。

人民公社时期,依据行政地界,神岗放映队只在本公社范围内放映,不会“捞过界”。距公路有16公里的一个村子,村里没通电,只有六户人家。我和搭档在路边停下车子,扛着机器走路上山。再远的路也要过去,因为有观众在等,哪怕只有十几个人也要去。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不分地段了。我花两三块钱租用村子的粮仓,自己卖票自己放,算是从户外转到室内了。虽然赚的也有限,但起码能补贴家用。有一次下午五点多才接到通知,到电影公司领完拷贝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家里到放映地点,横着一条河,上桥走得多走十公里。为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我和搭档脱了衣服,举着放映机蹚河过去。

到九十年代,广东省内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后面还发展到做片商,买下影片放映权,出影片给别人或者包下电影院。影片宣传也由我来负责。做得最成功的要数《梦断南洋》这部片子。

▲电影《梦断南洋》宣传海报 图源网络

1995年,我带着放映工具,坐跨城班车到清远佛冈。佛冈电影院老板说《梦断南洋》他们才刚放映完不够十天,“这样还怎么做得过?”我说,“你尽管看着来,要多少钱我照样给,一定不会少。”

我印了三万份传单,请了八个美女,四部面包车,把画报挂在车身两边,喇叭架在车顶,在佛冈县城穿街走巷宣传了两天。最后很多观众甚至都买不到票来看。

我卖五块钱一张票,一场放映一共能容纳六百人,一天放四场,三天放十二场。就那三天,我就赚了几万块。那个经理后来跟我讲,佛冈有史以来没见过那么大阵仗,他就真的服了我,竟然这样来放一部电影。

在增城派潭,放的是《疯女泪》,连续两晚满座,观众想看买不到票。售票时每个人塞了一包纸巾,很多人就不懂。电影结束离场,每个人眼睛都是湿湿的,我站在门口逐个问:“怎么样,一包纸巾够不够?”

▲黄树辉使用过的35毫米电影放映机。

“哒哒响的那种才是电影”

在装片放映前,先要用毛刷清理机器。万一有沙石跑到里面,就可能会损坏机件和胶片。接着开机对光,调整投影镜头,对准银幕位置。对光正常后,再检查声机。

数字放映机好操作,有显示屏,按下播放键就行了,声光质量都更好。但对于上了年纪的观众来说,就会觉得现在的数字电影叫“投影”,不是真正的电影。真正的电影是由两个会转的卷轴放出来的,哒哒哒响的那种。

除了从生产队带回来的一台8.75毫米放映机,其他设备都是我后面逐件买齐。利用家里卖地的机会,我花了一万五千多块到省电影公司买了一套35毫米电影放映机。卖地的钱还没拿到我爸手上,就被我拿去买电影机了。一万五千多相当于半亩地,我爸和他的朋友都说我是“败家仔”。

此前,在农村放映一般使用8.75毫米或16毫米的放映机,单机作业,需要换片。35毫米放映机是双机作业,可以不间断地播放整部影片,观影体验更好。屏幕也大了不止一倍,声像质量都更好。个体户放映的竞争很激烈,有好多个电影队,那就看谁放映质量高了。其实就是看你舍不舍得投入。我舍得买机器,服务好、质量高,有什么理由不找我呢。

除了操作放映机,放映员还要会修复胶片。上岗前我们会有一些基础培训。截一些片段,故意弄花或者弄断,考核时要我们做修复,还要过机检验,看是否与原来的画格对应。

下乡放电影,放映员手脚慢一点,就会不断有人催。如果零件突然坏了,说放不了,走了十几公里来的人会骂我们扫兴,飞沙走石拿东西砸人的都有。临时上阵也要把机子修好。机器一些“发烧感冒”都由我们自己解决,生了大病才送到修理站维修。

放映员正式上岗前需要一段时间的实操考核,跟着老放映员去放映。相当于士兵上战场前的磨练。国家把这部机器交给你,就相当于给你一个宣传的武器,如果没有宣传好,就是失职。爱机护片是我们的天职。这么多年来,跟着我学实操放映的徒弟不下二十个。

虽然中国产的三种机型现在我都有,但很多都是“拆东墙补西墙”重新组装的。放映机的零件很多都绝版了,市面上很难买得到,一部机子坏了,往往要牺牲另一部来补救。

我还收藏着200多部电影拷贝,大多是当年电影公司倒闭时我趁低价买回来的。胶片的材质,太干燥容易变脆,太湿又容易受潮,寿命始终都有限,放一次就少一次,只能说保养好点就可以保存久一点。胶片发霉或者腐蚀,有酸性气味产生了,不扔都不行,我也好心痛。

▲电影《英雄儿女》宣传海报 图源网络

《英雄儿女》是我五年前入手的,两三年前发现出问题了,现在已经发酵了几十米,被腐蚀的气味很刺鼻。倒也奇怪,这部片子至今还勉强可以放,但是需要机器来调试配合。一本胶片坏了,整部电影也会就没了,很难再接成一部完整的片子了。

我平时经常检查这些电影拷贝,但这些东西不是说你想留就可以留得下,过了那个年限,就很难再留下去。我自己也一样。

▲二楼储藏柜里的一个角落,左边放的是胶片电影拷贝,右边放的是数字电影光盘。

“全家都去放电影”

算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广州花都的一家车厂有个老式电影放映机,打算用来现场放映老式影片,找人来维修,最后找到了我。过去看的时候,感觉在场的人好像在“接新娘”,个个拿着手机准备拍照,觉得很好奇。当时我就想,难道真的是一个“回潮”吗?怎么现在的年轻人对老式放映机那么感兴趣?

我问车厂领导,怎么想到拿老式放映机来展示。他们就说想让年轻人观赏一下。又一想,我有那么多的设备和机器,又有那么多年的放映经验,也有自己的屋子,那就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一起,搞一个民间博物馆。

当时我只是想玩一下,真没有想到,后面会有那么多人来参观,还有一些政府部门叫我们拿老式放映机去给他们放电影。2019年,广州市交通电台、广州市教育局组织了一个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红色基因进校园”活动。他们找到我,要求在广州十二个区,每个区放映三场胶片。我当时提出,要不拿高清数码放映机去放,但对方回绝了。他们不缺高清放映机,他们就想要那种胶片过片的感觉,来教育下一代。

博物馆从2010年开始筹备,历时7年,2017年3月15日正式揭幕。在之前,我们其实已经去过不少地方参加活动,当作预热。2015年受江门赤坎影视城的邀请,用老式放映机放映在当地取过景的电影。还在清城博物馆搞过一个名为“老电影带你穿越时空隧道”的展览。

作为一个有几十年电影放映经验的人来讲,我始终都有一个信念:不管是新电影还是老电影,都有传承的责任。和现在相比,当年的电影技术层面确实不够,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还是更喜欢一些真情实感、实实在在的电影,我就想把这样一个东西保留下来。

现在我们家土地都卖完了,当初的祠堂也只剩一道残墙,以前电影银幕就挂在那面墙上,现在也长满了青苔。村民也很少在这边住,都搬去新村或者进城了。我六十几岁了,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就把民间博物馆当作一个平台,有同行或者学生、观众来看,我就负责介绍一下。不论什么人来,我都很欢迎。

▲黄树辉在赤草老电影博物馆二楼,墙上挂满了活动的照片和获得过的荣誉。

去年新调来从化区的一位领导来我这里参观,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辉叔你都做了几十年,电影在从化还是立不住脚?”他叫我回来放电影。加上儿子也乐意接过我的衣钵,现在五个子女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做电影放映。

1999年,国家提出“2131工程”(每月每村至少放映一场电影)的第一年,用的还是胶片放映,我负责从化区的下乡放映,放映了230多场。十几年前我来做,十几年后从化的公益电影放映又是我来做。只不过现在放的都是数字电影。

按照规定,每个行政村每年都有十二场电影放映任务。公司有两台放映车,每辆车装四台放映机,除了疫情,每晚全家出动。我们现在是一支家族电影队了,我把这支队伍叫做“黄家军”,就像我在门联上写着的是“电影之家”。

“黄家军”有十几个人,都是家族亲戚,子女、孙子和我三代同堂。最小的是我的外孙,今年18岁,在花都读大学,周末会回家参与放映,还把她的女朋友带过来一起去。平时我就负责后勤工作,除非要求做胶片放映,我就亲自下场。如果机器有什么问题,子女就会搬回来找我维修。

下乡电影放映仍然归宣传部管,设备由他们提供,我们现在也有一个称号,叫做“新时代文明服务队”。建党一百周年时做过一个“新时代文明实践红色电影下乡”的横幅,现在去哪放映都会带过去,挂在银幕底下。

我经常和子女讲,这栋楼里的东西,只要我一天还在世,有人来参观就可以讲得出背后的故事。至于日后,一旦哪天我走了,这些可能真的就成了烂铜烂铁。我既有电影机的故事,也有电影人的故事。任何艺术都取代不了电影,不论怎么样,电影都是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的。

▲赤草老电影博物馆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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