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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马克龙2.0:关于“既要又要还要”的政治哲学
4月24日法国第二轮选举投票,出口民调显示马克龙以约59%的得票率击落对手勒庞,保住总统权杖。
美国和欧洲,顿时松了口气,毕竟勒庞绝非自由民主、欧洲一体化以及反俄的可靠盟友。这场“虚惊”说明西方内政外交中的平衡是微妙而脆弱的。
今年欧洲有多场选举。匈牙利总理、塞尔维亚总统在月初连任,国人津津乐道。但法国大选堪称与欧洲思潮、欧洲一体化走向以及全球格局变化联系最为紧密的一场选举。
一
今年的法国大选,可以说是五年前法国大选地震的余震。
2017年春,英国脱欧、特朗普胜选刚刚发生,在法国大选之后,德国大选还将举行。欧洲风雨飘摇,西方风雨飘摇,全世界的目光,都放在了法国身上。
是时, “哲人王”马克龙横空出世,摧枯拉朽,以终结法国政坛格局为代价,成为了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马克龙为欧洲一体化注入强劲动力,亦中止了欧洲极右势力的蔓延势头。纵观其执政五年,有三个不同寻常的新奇之处。
第一个新奇之处是超越左与右。
马克龙从社会党脱党后,不认左派,也不认右派,为了竞选便利,创建“前进运动”(后称共和国前进党),坊间称其中间派。马克龙常说“与此同时”(enmême temps),换言之就是在政策上“既要又要还要”。
学习马克龙超越左与右的政客很多,今年共和党的候选人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即为突出一例。然而,被寄予厚望的佩克雷斯一路走跌,在第一轮选举中得票不足5%,甚至失去了报销选举经费的资格。
这是因为,佩克雷斯没有学到马克龙的精髓。
马克龙的“超越左与右”,并非简单拼凑主张,而有核心意识形态,且创造了新的逻辑链条。他以亲市场、重发展为原则,以罕见的定力,打通法国国家发展中的壅塞之处,建立起新的正向循环。
在经济社会政策上,马克龙的逻辑链条或可归纳如下:自由主义-促经济增长-增加税收-增加福利-福利改革。自由主义仍然是马克龙政策的底色。
前银行家马克龙重视改进营商环境,年年亲临“选择法国”投资峰会。法国在近两年跻身最受外资欢迎的欧洲国家之列。去年10月推出的“法国2030”计划,旨在推动新兴领域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发展,也获业界叫好。
在社会政策上,马克龙该保则保(如促就业举措)、该导则导(如公民对话和辩论)、该改则改。他上任不到一周即开启了劳动法改革。能源转型在“黄马甲”抗议后继续。对于被疫情打断的退休制度改革,马克龙表示连任后还将推进。
效果逐渐显现。去年,法国经济疫后反弹,GDP增长7%,居发达国家最高之列,而失业率竟降至15年来最低点。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对此赞誉有加。若非俄乌战火导致能源、粮食价格上涨,勒庞恐不易以“购买力”来挖马克龙墙脚。
马克龙的第二个新奇之处,则是贯通法国、欧盟与世界。
战后的欧洲一体化本是法国人思想的产物。但随着英国加入、德国强大,欧洲一体化的法国色彩越来越淡。在马克龙就任时,这种情况出现了改变的契机。一则英国脱欧为法国扩展影响力提供了机会,二则疑欧思潮使得法国与欧盟的关系需要得到新的梳理。
马克龙上任后,几乎把欧盟变成了法国人的欧盟。
马克龙提出“欧洲主权”,或者用欧盟更偏爱的术语来说,欧洲要“战略自主”。马克龙在2019年秋天的外交使节会议上表示,“西方霸权正走向终结”,世界将围绕美中“两极”重构,还表示只有法国才能从战略高度考虑欧洲的存亡问题,改变欧洲渐被两极吞噬的历史趋势。
疑欧分子不是想要“主权”吗?好,这个“主权”被移花接木到了欧盟头上。但是,马克龙还需要证明欧盟对法国来说是有用的。
于是,马克龙把欧盟变成了法国的保护壳。
他在欧盟力推数字税、碳关税、产业政策,使欧盟政策越来越像法国。他推动欧盟委员会增设了一位贸易执行官员,监督第三国的环保、劳工标准,担任此职务的是也是位法国人。
其他欧洲国家乐见法国发挥作用,但腹诽法国不如德国“无私”。去年9月,马克龙为了报复美英澳同盟影响法澳核潜艇生意,提出暂停欧澳自贸谈判、甚至暂停欧美贸易与技术理事会对话,使欧洲国家对法国的不满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但在法国国内,马克龙的做法广受好评。在今年大选中,马克龙是唯一一位亲欧洲、亲市场的候选人,其他候选人却很难抨击他的立场。
可以说,立足法国、经略欧洲、走向世界,在这过程中自别于美英,这便是马克龙的外交风格。正是这种风格,使马克龙在法国政坛“人人都是戴高乐”的时代,成为公认的戴派衣钵传人。
第三个新奇之处,是马克龙对话语的政治性运用。
马克龙一上任就着手构建新的欧洲叙事。上文所提“欧洲主权”便为一例。这个例子十分成功。
“欧洲复兴”则是另一例。在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马克龙希望在欧洲层面复制法国大选经验,重塑欧洲政治生态。他以“为了欧洲复兴”致信全欧公民,发布名为“复兴计划”的欧洲议会选举计划,共和国前进党所推举的候选人构成“复兴名单”。选举结束后,共和国前进党与自由派联合组成新党团“复兴欧洲”。
马克龙曾任法国当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助手。利科为解释学泰斗,给语言,尤其是诗性语言和隐喻性语言赋予了极高的政治地位。马克龙看来得了些真传。
马克龙的语言才华还用到了国际舞台上。特朗普的竞选口号是“让美国再次伟大”。马克龙针锋相对,到处讲“让地球再次伟大”。他甚至在2018年访华时用普通话念出了这句话。
语言的背后,藏着利益和政治战线的重新调整。如果通过民主的方式完成语言的调整,那么西方民粹势力也将在无形中被化解掉。
而马克龙的方式就是发起全民讨论。2018年底,为平息“黄马甲运动”的怒火,马克龙发起了持续数月的全国大辩论,马克龙亲自参加了十余场辩论。有媒体将这个全国大辩论称为“全国心理治疗大狂欢”。这种通过基层讨论来寻求共识的方式后被沿用,用于讨论退休改革、气候变化等。类似的,在欧盟层面,马克龙推动了“公民咨商”、“未来的欧洲”大会。
值得指出的是,当社会分化、对立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再精妙的整合,也必将压制相当一部份的意见和需求。在全国大辩论之后,马克龙根据讨论结果总结道,“我们国家的转型不能停止”,并且表示原则上来说将坚持其改革方针。许多人感觉被欺骗了。
此外,既然这种整合是脆弱的,那么就必须辅之以强力手段。马克龙推出新的国家安全法,引起巨大争议。疫情爆发后,马克龙在“疫苗通行证”问题上的立场也十分激进。
二
在2022年春,我们看到了一个虽仍撕裂、但充满生机的法国,一个逐渐走向稳定,但求变心理并未退却的法国。这,是今年的法国大选所传递出来的信息。
一方面,法国政治逐渐走向稳定。
在4月10日第一轮投票中,极右、极左候选人临阵发力,民意攀升,分获23%与21%选票,与得票近28%的马克龙三足分立,说明动荡的法国政坛完成了初步的整合。极右明星勒庞进一步向中间靠拢,且打出十分接地气的“购买力”议题。马克龙胜选连任,也说明他的“体制内政变”得到了法国民众的认可。
这也意味着,欧洲一体化近年的新变化将得到巩固,欧洲的“战略自主”还将继续推行。
另一方面,法国社会的变化仍在继续,就连马克龙都还需要拼命追赶变化的步伐!
马克龙虽赢得选举,但相比五年前66%的得票率,优势大幅缩小。而且6月议会选举还有不确定性,不服输的极左领袖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已表示想当总理。
共和党和社会党两大老党继续萎缩。社会党在第一轮投票中仅获不足2%的选票。须知马克龙前任奥朗德还是社会党人。真是亡也忽焉!
社会极化的趋势并没有根本改变。在勒庞的右面,平地冒出大谈“法国衰落”“穆斯林大占领”的电视名嘴泽穆尔(Éric Zemmour)。泽穆尔吸引了对勒庞“柔化”不满的选民,连多位勒庞干将也转投他门下。
而极左的潜力也开始爆发。“不屈法兰西”党魁梅朗雄,在古稀之年第三次竞选总统,成为最受年轻人欢迎的候选人,其主张包括废除第五共和国、引入公民倡议公投、安乐死合法、大麻合法、“绿色规则”、巨富税等。梅朗雄在初选中排名第三,未能进入第二轮。巴黎大学生十分难过,占领校园搞起了示威。
梅朗雄的异军突起,和近年绿党在欧洲议会、德国的崛起一样,说明了在欧洲保守排外只是潮流之一,对平等、民主、绿色、解放的追求,构成了另外一股澎湃的政治动力。
而勒庞与泽穆尔的相互排斥、梅朗雄与其他左派党的相互排斥,说明进一步整合这些不同的政治势力已十分困难。
法国是一个高度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它一定是多元驳杂的。在历史转折时期,思潮的迅速发展会带来对治理框架的不断突破。马克龙第二任期的任务并不轻松。
三
法国的国内政治与国际环境的变化强烈共振。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给有“法国特朗普”之称的泽穆尔打电话,倾囊相授竞选经验。德国总理、西班牙首相和葡萄牙总理在法国《世界报》发表文章,含蓄呼吁法国选民投票给"一个捍卫我们共同价值观的法国"。
真正让今年的法国大选“出圈”的,是法国在欧洲安全框架中的独特作用以及总统换届带来的欧洲对俄政策的不确定性。俄乌冲突的背景增加了法国大选的敏感性。
俄乌冲突升级后,勒庞、泽穆尔、梅朗雄都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过去的对俄立场。这三人都曾表示北约扩张导致了俄罗斯的不安。长期受俄资助、认可俄占克里米亚的勒庞在处理对俄关系上尤需小心和智慧。勒庞在二轮竞选时表示,如果担任总统,她将在乌克兰战争结束后与俄罗斯接触,以确保莫斯科不会与北京结盟。
俄乌冲突是全球秩序调整的一环。这个调整过程中,意识形态与经济相关联,国内与国际相关联、欧洲与亚洲相关联。从勒庞的表态可见,这些关联制造了一些“路径依赖”,但也蕴藏着无数的变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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