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特稿 | 亟待“康复”的50000名康复治疗师
他们被称为患者的“引路人”“心理师”,治病又治心;他们也被误认为“路边的捏脚工”“按摩推拿的”,劳心又劳力;他们不属于医师,也不属于护师,自嘲为医院里的“农民工”。
超过5万名的中国康复治疗师,亟待从尴尬之境“康复”。
记者丨符怡婧 张奇蕊 徐诗雨 章嘉伊
编辑丨YQ
全文共3988个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伤痛拉锯战中的引路人
“腿就像一根直木棍”,这是欣欣给北京某康复机构物理治疗师黄涛的第一印象。
因膝关节意外受伤,术后康复未做好,无法正常行走,坐立困难,14岁的欣欣不得不休学。母亲带着她四处寻医,将黄涛开办的康复机构“当成最后一站”。
人的骨骼、关节、肌肉要保持正常功能,需保持运动刺激。但受“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静养传统观念的影响,或者忍受不了康复期的疼痛和“见效慢”,患者耽误康复治疗时机以致发生组织粘连的情况,黄涛见过太多。
他连忙联系了以前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骨科的老同事,帮欣欣做完关节粘连松解手术。手术效果无法立竿见影,欣欣缠着厚厚的棉花腿,绑着支具,仍需拄拐才能行走。
“手术不是结束,康复才是开始。”黄涛为欣欣制定了早、中、后三期系统的康复方案。经过近三年的“掰腿”康复,欣欣的伤腿终于恢复自如,重拾学业,还在体育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
欣欣只是众多患者的一个代表。据粗略统计,在大多数医院的康复科,50%是神经系统疾病患者,如瘫痪患者、认知障碍患者,30%来自骨科。病痛往往伴随运动、认知、言语等各类功能障碍,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甚至造成生活无法自理
▲物理治疗师黄涛在给患者掰腿
据2020年12月《柳叶刀》文章测算,中国康复需求人数高达4.6亿人,需要康复治疗师70万。作为中国目前5万名康复治疗师的一员,黄涛乐见他们的工作可以帮助患者重回原本的生活轨道。
除了物理治疗师,康复治疗师的细分领域还包括作业治疗师、言语治疗师、心理治疗师等。
“如果说物理治疗师是帮助人们站起来,那么作业治疗师能帮助人们跳起舞来。”拿不了筷子夹菜,端不稳杯子喝水,这就需要作业治疗师接手下一步。从最简单的拾物、放置等动作做起。比如,让小球运动到正确的模具中,用线串起一颗颗珠子,系好布偶的衣服纽扣……
▲患者在进行作业治疗
不同的患者有不同的功能状态,需要作业治疗师精准分工和任务分配:一位双手无法活动的厨师承担指挥调馅的角色,一位偏瘫的患者借助包饺子器单手包饺子,手部功能相对较好的患者在一旁和面、切菜——这是出现在苏州一家医院康复科室的一幕景象。
▲作业治疗师李蜜所在康复科举办的“亲手亲饺”活动,以期达到团体治疗的效果
从起床、洗漱、穿衣,到患者的日常工作、休闲娱乐。作业治疗师会密切关注患者具体作业活动的完成情况,分析原因,据此开展针对性康复训练。
上海康复治疗师张浴思分享过一个治疗案例:患者右手胳膊只能弯曲60度,吃饭时勺子无法递到嘴边,张浴思的方法是给他一把可以弯折的勺子,帮助患者实现吃饭自立。
“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临床医学给生命赋予时间,康复医学给时间赋予生命。”
在河北石家庄某医院康复科治疗室,小熊陪着患有脑梗的母亲排在队伍后面。由于器械费用昂贵,数量不多,从积木游戏到脚踏车,每个器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康复医学科室实景 图源网络
小熊形容康复训练中的母亲像个小孩,在治疗床上凭借器械带动肢体运动,或在治疗桌上缓慢地搭着积木。从针灸、按摩到锻炼思维,十几种康复训练项目,在康复治疗师的指导下各重复半小时,这是母亲在康复科每天的日常。
在康复治疗师李蜜所在的苏州某康复医院,一般会在患者康复训练一至两个月后再次评估,及时调整治疗方案,直到患者出院。出院前还会给患者制定回家后继续训练的康复方案。
在医院只是康复治疗拉锯战的开始,主战场是出院以后。对于有功能障碍的患者来说,不受控制的身体需通过大量重复练习才有“唤醒”的可能。哪怕运动幅度稍稍增大一点,对患者而言亦是巨大飞跃。
张浴思所在康复医院的一项拓展业务是帮患者进行家具改造。给台阶增加斜面,安装可以调节升降的淋浴椅,卫生间加装安全扶手,通过改善家居环境,减少患者在生活中的阻碍。
▲家居改造示例图 图源网络
患者的痛苦、不便和无力感,普通人很难体会,也易受身边人的忽视。康复治疗师只是引导者,康复过程必须患者主动参与,从这个层面来说,康复治疗过程更像是一个激励和心理疗愈过程。沈阳康复治疗师肖炜诗的做法是:将长目标细化到一个个可能实现的小目标,以此激发患者及家属配合的积极性。
突发脑出血的患者李叔在肖炜诗的疏导下,从起初的焦虑与迷惘中走了出来,积极配合,如今身体痊愈,还养成了坚持跑步、游泳、俯卧撑锻炼的好习惯。“信任我,这是我作为康复治疗师自我价值的实现。”肖炜诗说。
“真正成功的康复,其实是让患者找回自己生活的目标和重心”,这是李蜜工作三年后的体会。
康复的道路未知而漫长。在这场与伤痛漫长的拉锯战中,被治愈的不仅仅是患者,也可能是康复治疗师自己。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脊髓损伤患者,每天早上八点风雨无阻准时抵达医院,训练至下午五点康复治疗师下班,回家后还工作到深夜十一点。在他身上,李蜜找到了执着于这份事业的决心和勇气。
“路边的捏脚工”
康复科是忙碌而嘈杂的。康复治疗师在每个器械处连轴转,患者在各治疗室“打卡”每日的治疗项目,家属帮助患者辗转于各治疗项目间。
黄涛每天要做的工作是和各种各样的组织粘连做斗争,为此,他自我调侃为“掰腿老黄”。因为在帮患者进行躯体力量恢复时,黄涛大部分日常工作是在帮病人掰腿——这是解开粘连的过程,把病患已经粘连在一起的组织慢慢拉扯开,恢复关节活动度。
但掰腿也是有方法和技巧的。硬生生地掰腿,患者难以忍受,还会导致肌肉反射性对抗。因此掰腿之前要进行牵拉、按摩放松和精神疏导,尽可能降低患者痛苦。
▲物理治疗师黄涛在给患者掰腿
一天的康复训练结束,患者因疼痛和劳累气喘吁吁,黄涛也因长时间弯腰、手指发力而腰酸背痛、手指僵硬麻木。从业时间长的康复治疗师,多半患有腱鞘炎、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手腕软骨退化等职业病。
康复治疗是一个需要体力,枯燥无聊的工作。这就不难理解,在公众认知里,康复治疗师等同于“路边的捏脚工”。“和路边捏脚的没什么太大区别。”这是黄涛从业初期经常听见的评价。
实际上,一名优秀的康复治疗师,需要长时间的临床经验积累,且需要西医临床医疗、神经康复、肢体恢复和肌肉运动以及中医理疗等多方面的综合知识。有些病人需要传统和现代康复手段的配合治疗,这对康复治疗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到2018年底,全国开设康复治疗技术的院校,高职高专院校已达278所,每年毕业生近2万人。开设康复治疗学的本科院校已达156所。即便如此,在母亲眼里,在湖北仙桃职业学院学习康复治疗技术的小王也是个“按摩推拿的”。
在康复治疗学硕士澹波看来,大众的不理解来自于不了解。他们只看过物理治疗科室、卒中单元和脊髓损伤康复的“扛大腿”以及传统疗法里的针灸、拔火罐,因此认为康复治疗师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医院底层人员。甚至有医院护工都质疑,康复治疗师的技术普通护工也能掌握。
短视频平台近年出现一些打着“康复训练”标签的舞蹈视频,内容呈现的多是患者肢体不协调的一面。一方面,澹波乐见康复治疗这个概念逐渐为大众所知;但另一方面,她反感视频透露出的调侃意味和娱乐化倾向。
▲短视频平台上打着“康复训练”标签的视频
医院里“农民工”
我国的现代康复医学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2008 年汶川地震后康复需求激增,引发国家和群众的重视。在人口老龄化加剧、残疾人康复需求未得到满足、慢性病人群不断增长等背景下,近年来康复医疗供需缺口明显扩大。
据八点健闻2020年数据显示,我国每年至少7000万人需要康复治疗,住院康复却只有157万人次;中国需要70万康复治疗师,却只有5万。“加强康复、老年病、长期护理、慢性病管理、安宁疗护等接续性医疗机构建设”写入了国务院“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
▲作业治疗师张浴思在活动患者手部
张浴思每天八点半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每天至少需服务十到十五名患者,每名患者指导训练半小时。需求与供给的矛盾,导致康复治疗师长期超负荷工作。
康复科处在医院底层,康复治疗师又是康复科的底层。有些县级医院甚至连康复科都没有,康复治疗师依附在其它科室中。每天机械地“扛大腿、推仪器”,受歧视,钱少,活累,缺乏上升空间,像个“农民工”。或辞职或转行,康复治疗师又在不断流失。
“没有处方权是康复治疗师的痛楚”,康复治疗师周周说。康复治疗需要团队合作,一般由康复医师、有关学科的临床医师、康复治疗师等组成。处方权的拥有者属于团队的指挥者——康复医师。
没有处方权,意味着话语权缺失,待遇上也会低得多。根据《2020中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显示:2019年全国治疗师平均薪酬为5.5k,高级职称者才能达到万元月薪。
不仅如此,由于历史原因,许多康复医师由其他相关医学专业通过短训转行而来,有些对康复治疗的流程未必熟悉,诊疗模式遵从以往单学科思维,开出的处方很难让康复治疗师实施。
既是康复医师医嘱的执行者,又是每天与患者面对面、非药物治疗的实施者。在李蜜看来,康复治疗师处在尴尬的位置。临床理论知识不及康复医师,但实操能力往往强过康复医师。
康复医师、康复治疗师和康复护士,是康复医学的三大基本组成人员。但至今唯独康复治疗师既没有从业资格认证,也没有执业资格认可,属于医技人员,仅以职称资格证书充当执业或者从业资格证书。
职称考试并非准入标准的考核,康复治疗技术操作能力也无从体现。职称考试还必须工作1年后才能参加。没有工作意味着考不了证,没有证意味着难以找到工作,应届生就业面临制度性困难。
从2013年起,医学界有识之士便开始呼吁:让康复治疗师执业认证!并陆续有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建言建议:加快完善康复治疗师执业认证体系,授予康复治疗处方权。
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外科首席专家凌锋再次建言:及时修订相关条例,由“医、药、护、技”4 类,改为“医、药、护、技、康”5 类职务;建立统一的康复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申请争取康复治疗师医嘱处方权。
凌锋认为,康复治疗师不应该是一个机械的执行者,在康复训练的过程中,康复治疗师是每天和病人互动最多的那个人。他们身上肩负着来自医生、患者、家属的多方需求与期待,不应该没有详细而准确的职业细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欣欣、李蜜、小熊、小王、澹波皆为化名-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