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的自传：斯蒂芬·肖尔的《不寻常之地》

原创 Aaron Schuman 影艺家

选自《不寻常之地》，摄影：斯蒂芬·肖尔

观看的自传：斯蒂芬·肖尔的《不寻常之地》

文 | 阿龙·舒曼（Aaron Schuman）

译 | 郑德馨

十几岁的男孩通常怯于接近漂亮的女孩，更何况是向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主动示好。但在1961年，身为备受推崇的摄影师兼MoMA摄影系主任的爱德华·斯泰肯（Edward Steichen）接到了一个乐观的14岁少年的电话，他叫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我想我当时并不了解情况。”肖尔如今解释道，“我不知道不能这么做。所以我打电话告诉他，‘我想给你看看我的作品’……然后他就买了三幅！”

这就是斯蒂芬·肖尔辉煌的摄影生涯之始，也是他众多令人羡慕的曲折历程中的第一步。到他17岁的时候，观念艺术和波普艺术在当时的纽约蓬勃发展，肖尔也成为这两个领域的新兴成员，后来他不可避免地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有了交集。1965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沃霍尔对这位年轻的摄影师印象深刻，他公开邀请肖尔访问他臭名昭著的“工厂”。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肖尔几乎每天都拿着相机出现在沃霍尔的门口。直至1967年底，他用摄影的方式全面记录了沃霍尔的工作室及其周围的场景，那也是沃霍尔最具创造力的几年。此外，沃霍尔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理念也启发了肖尔，让肖尔继续追求自己的艺术创作。

选自《安迪·沃霍尔：工厂》，摄影：斯蒂芬·肖尔

肖尔常在著名的光画廊（Light Gallery）展示他的摄影项目和观念项目。策展精英们很快注意到了肖尔年轻的激情、才华和决心。1971年，年仅24岁的肖尔获得了一项特殊的荣誉，那就是他成为了首位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举办个展的在世摄影师。

不过，尽管肖尔年少成名，但他几乎没有感受过家乡纽约以外的世界。1982年，他写道：“在我23岁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曼哈顿几平方英里内的地方。1972年，我和一个朋友出发前往德克萨斯州的阿马里洛。我没有开车，所以当我通过副驾驶的车窗第一次看见美国，我感到无比震撼。”还是同一年，肖尔独自一人再次出发横穿美国，他怀着一种无休止的欲望，想要准确地捕捉和传达他在那扇窗内所看到的一切。

为了用普通游客的视角来探索这个国家和摄影本身，肖尔选择用35毫米彩色胶片记录这次旅行，并带上他的禄来 35相机，这是当今傻瓜相机的先驱。他把这个项目命名为“美国表象”（American Surfaces），从字面上就强调了他在公路上走马观花的行为非常表面，以及他希望照片拥有很表面这一基本特征。有了这样一台易用的相机，肖尔拍摄了很多照片。“在《美国表象》中，我几乎拍摄了我吃的每一顿饭，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为我服务的每一个服务员，我睡过的每一张床，我用过的每一间厕所。我也在拍摄我开车经过的街道，我看到的建筑。我会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说，‘不错，这是我想要的照片’”。

选自《美国表象》，摄影：斯蒂芬·肖尔

肖尔顺利地回到了纽约，他的包里满载着数百卷胶片。肖尔秉承这个项目的基本观念，效仿当时大多数游客，把他的胶片送到新泽西的柯达实验室冲洗和打印。肖尔对这些成果兴奋不已，他争取到光画廊的后厅，并以紧密网格的形式在其中三面墙上粘贴小幅的光面照片，以让他的观众能目睹满墙看似业余的彩色快照。肖尔坚持认为这些作品展现出的传统美学完全是有意为之，而且在许多方面还是该项目的精髓，但这次展览还是收到不少负面评论。即使是当时极为开明的策展人和评论家，如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也对肖尔的艺术方法提出了质疑，怀疑其作品的成功缘于半自动相机，而非摄影师自身的艺术才能。

所幸萨科斯基严厉的批评只会让肖尔更加奋发图强，鼓励他不断精进，而没有让他放弃最初的创作冲动。起初，肖尔担心如果要制作更大尺幅的手工相片，可能需要说服其他人相信这件作品的统一性。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底片并没有达到制作大尺幅相片的要求。“我发现这种胶卷还不够好，甚至不能制作8×10英寸（的相片）。它的颗粒还大得离谱。”肖尔并不服输，也别无选择；“我得使用更大的底片。”

选自《不寻常之地》，摄影：斯蒂芬·肖尔

过去四十年间最著名、最常被效仿、最具影响力的摄影作品，斯蒂芬·肖尔的“不寻常之地”（Uncommon Places）由此诞生。从1973年到1981年，肖尔经常重返北美的公路，他起初使用的是一台4×5的照相机，后来改用8×10的照相机。一开始，他的目的只是简单地重新收集“美国表象”——同样使用彩色胶卷，但这次使用更好的设备。不过肖尔很快就发现，这种新设备在迫使他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拍照。由于大画幅相机体积大，安装时间长，胶片成本高，而且需要三脚架，肖尔发现他不能像在“美国表象”中那样随意拍摄。不过肖尔解释说，这些限制只会鼓励他改进工作方法。“大画幅相机迫使你做出明确的决断。你不能随便站那；而是得有明确要去的地方……因此，你得变得更加果决” 同时，肖尔发现了大底片的另一个重要优势；他如今将其称之为“超现实的信息密度”。他大致推断出，他精心编排一张照片需要花费20分钟，期间他必须处理大量信息；但只需按下快门，所有这些信息就会瞬间凝聚成一幅极度饱满精细的照片，观众只需几秒钟就能理解。因此，他不再需要过于明确直白地自我辩解，就可以让照片变得复杂。“尤其是当我在拍摄十字路口时，我不需要照片中有一个重点。这些照片非常精细，所以它们可能很复杂，观众花时间阅读，就会注意到更多东西。”

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肖尔展出了数百张“不寻常之地”的成功照片，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高度评价。直到1981年，肖尔认为这个项目背后所有新颖的议题几乎都得到了解答，为了避免老调重弹，肖尔果断地结束了这个系列。肖尔集齐该系列作品的接触印相，找到光圈基金会（Aperture Foundation），希望他们能出版一本该作品的专著。光圈基金会同意出一本书，只可惜他们提供给肖尔的预算十分有限，肖尔不得不将该系列缩减到仅有的40幅照片。

选自《不寻常之地》，摄影：斯蒂芬·肖尔

肖尔令人意外地删掉了大部分曾影响“美国表象”的照片，也去掉了作品中潜在的自传性质。除了几张看似不和谐的照片——比如他妻子的迷人肖像照，还有他直截了当拍下的煎饼早餐静物照——肖尔选择的照片都冷静地聚焦于美国风景，以及它在20世纪消费文化中的转变。在这些照片中，威严的大楼高高耸立，侵入的道路常常将画面分割开来；巨大的广告牌遮云蔽日，艳丽的汽车在大地上自由驰骋。在肖尔看来，即使是优胜美地那气势磅礴的景色——安塞尔·亚当斯曾在照片对其高调颂扬和浪漫化——也因那些苍白的外来家庭游客而失色。

1982年，《不寻常之地》精简版发行，但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的影响几乎是立竿见影，它永远改变了艺术摄影的进程，并使斯蒂芬·肖尔在摄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今天看来，《不寻常之地》毫无疑问仍然是一部经典。它仍然受到国际摄影界的尊敬，在许多方面影响了我们对“艺术摄影”本身的定义。首先，这部作品将大画幅彩色摄影引入艺术领域。以前，这种技术专属于商业作品，但今天，它的身影充斥在世界各地的当代艺术画廊和博物馆中。其次，这部作品与长期以来的大画幅纪实摄影传统建立一些主观和风格上的联系。正如肖尔从他的前辈们的作品中获得灵感——尤金·阿杰（Eugene Atget）专注的形式主义和丰富细节，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直截了当的态度和对美国本土语言的喜爱——今天的许多摄影师也将《不寻常之地》作为自己图像的重要源头。例如，托马斯·斯特鲁特（Thomas Struth）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命名为《无意识之地》（Unconscious Places），以表达对肖尔杰作的敬意。人们可以从托马斯·斯特鲁斯的照片中看到肖尔的色彩风格，自然也能从斯蒂芬·肖尔的彩色作品中察觉出阿杰和埃文斯的视角所产生的潜在影响。

不过，尽管初版《不寻常之地》很重要，但这40幅照片难以展现肖尔这高产的九年里的所有成就。当你仔细阅读这本书，并考虑到整个项目的多样性时，你会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那就是有些东西被遗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这40幅照片只是冰山一角。

选自《不寻常之地》，摄影：斯蒂芬·肖尔

近年来，人们对彩色摄影先驱的兴趣大增，终于举办了许多高规格的展览，并重新发行了长期绝版的重要书籍，如《威廉·埃格斯顿的指引》（William Eggleston’s Guide）。去年春天，《光圈》（Aperture）杂志的新晋编辑安德鲁·希勒（Andrew Hiller）找到了肖尔，提出不仅要重新发行《不寻常之地》，而且要按照肖尔一直以来打算的那样，完整地出版这部作品。肖尔非常高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和希勒翻阅了数千张早已被遗忘的底片，试图重现原始项目的复杂性。除了最初的40幅照片，他们又额外加入近100张照片，其中一些照片甚至从未被肖尔印出来过，更不用说被更多人看到了。总算，在这个项目首次启动的30多年后，《不寻常之地：全集》（Uncommon Places: The Complete Works）将于2004年5月发行。

肖尔很快指出，出版这本新书并不是为了驳倒初版《不寻常之地》。“我没有背弃初版。初版的所有照片都被纳入到新版当中。只是初版的内容规格应该再扩展两倍……它还不够完整。”与初版的40幅照片一样，许多新增的照片再次展现了肖尔对摄影空间和20世纪美国风景的精湛处理。这套《全集》还纳入了相当多的前所未见的内景、静物和肖像，这些照片直接证明了肖尔早期项目“美国表面”的重要影响力。肖尔居住的汽车旅馆房间，以及各种装饰华丽的绘画、粗毛毯、鲜艳的软垫家具、笨重的电视机，这些都出现在了新版本当中。此外，还有三张肖尔妻子的肖像，一张肖尔父亲的肖像，两张摄影师本人的自拍照（其中一张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机；而另一张仅仅是他随意放在汽车旅馆的绿色床单上的一双腿），以及众多陌生人的照片，肖尔只是在街上有一面之交。神奇的是，当你将初版《不寻常的地方》的局限性与《全集》的多样性进行比较时，你会发现这同一个项目的两个版本都具有统一性，只是依据截然不同。

选自《不寻常之地》，摄影：斯蒂芬·肖尔

由于40幅照片的版本带着明显的冷酷性质，因此《不寻常之地》经常被认为是“形式的”“冷静的”“客观的”“缺乏人情味的”或“不带偏见的”。肖尔小心慎重地接纳这些标签，他明白这些标签只会让作品更多复杂，并帮助其他人在他们自己的审美意识形态下欣赏这件作品。然而，当我们看着《全集》时，我们会意识到《不寻常之地》人尽皆知的冷静客观外表之下，隐藏着摄影师深刻的个人记录，那是对摄影媒介的九年探索的记录。“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本有趣的日记。”肖尔解释说，“但这是一本面向摄影的生活日记，是一本摄影之旅的日记。虽然这是我正在遭遇的事情，但我也只是为了遭遇……我不希望有人看过这本书，对我在生活中的事情有任何特别的感觉。看完整本书，你会发现这本书（不寻常的地方）真正的内容是，我的探索，我的旅行。”

总之，肖尔的新书最终揭示了，这部内容广泛的作品本质上是一部摄影自传、一部视觉自传。用沃克·埃文斯的话来说，“我们不妨如此总结摄影艺术的问题：摄影捕捉并投射了观看的愉悦，摄影定义了完整的观察与感知。”《不寻常之地方：全集》为观众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机会，让他们感受到肖尔在“观看愉悦”中的狂欢，让他们与肖尔一起旅行，感受肖尔的摄影技巧逐渐提高，从而将敏锐的观察转化为艺术。

2004年

文章

http://www.aaronschuman.com/shorearticle.html

作者

阿龙·舒曼（Aaron Schuman），美国摄影师、作家、策展人。更多信息可访问其官网：http://www.aaronschuman.com/

译者

郑德馨，南京艺术学院摄影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曹昆萍副教授。

画 册 推 荐

美国公路摄影与新彩色摄影的经典之作

书名：不寻常之地（Uncommon Places）

摄影师：斯蒂芬·肖尔

尺寸：26.2 × 32.7cm

页数：208页

装帧：精装

出版社：Thames & Hudson

出版时间：2014年

内容简介

斯蒂芬·肖尔的传奇作品《不寻常之地》最初出版于1982年，影响了不止一代摄影师。肖尔是第一批将色彩带出广告和时尚摄影领域的艺术家之一，他关于美国本土风景的大尺寸彩色作品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摄影传统。

2005年由光圈出版社出版的《不寻常的地方：全集》是这一里程碑式系列作品的权威合集，并在十年间成为当代经典。现在，在这个制作精良的再版中，艺术家增加了近20张图片，并解释了扩展一个经典系列的意义。就像之前的罗伯特·弗兰克和沃克·埃文斯一样，肖尔通过公路和相机发现了一个迄今为止尚未阐明的美国视觉。

评论家和策展人Stephan Schmidt Wulffen的文章和作家Lynne Tillman与肖尔的对话揭示了他的方法论，阐明了他在波普艺术和观念艺术中的根源。

原标题：《观看的自传：斯蒂芬·肖尔的《不寻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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