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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租房记|深圳打工者:在“亲嘴楼”吃“烛光晚餐”
2007年,我把老家的副食店转手易人,开始了打工生涯。第二年,妻子随我一起南下深圳。在工厂宿舍住了几个月后,我和妻子决定租一套房子。
有阳光的沙井城中村
几经选择,我们在宝安沙井的一个城中村,租下十平米的一个单间。深圳城中村的出租屋,基本都是空房,不配备任何家具。这个屋里摆下一张床,几乎只余过道。
那时刚租房子,担心工作不稳定,不知明天会去哪里。一切从简,连餐桌也没买。开饭前,就在地上铺张报纸,摆了碗筷,席地而坐。
房子在六楼,采光不错。六七月天气,房门大开,穿堂风吹过,舒爽惬意。房子没有阳台和厨房。要晾衣服,必须从床上跨过去,才能把衣服晾到加固不锈钢框架的窗台上。房间往洗手间的通道,搭了一个架子,摆放锅碗瓢盆。
这间房的租金每月两百元,押一付一。加上置办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租房的首笔支出将近一千块。那时,对普通打工者来说,租房的花销不算太高。妻子的工厂加班多,每月到手大约二千来块。我的收入则不稳定,起伏很大。
我在这间房子住了半年多。一天下班,发现二楼空出一个单间,价钱只比我住的贵几十块,但多了一个阳台。我当即表示想搬到二楼,房东也同意了。隔天,我叫来一位同事帮忙搬家。两个人跑了三两个来回,便搬完了。
深圳的城中村,有老村和新村之别。我所在的这片区域属于新村,两栋楼房之间比较开阔。即使二楼,也不必担心采光不佳。我对吃穿用不讲究,唯独要求住房采光好。可以在窗边安置一张桌子,下班时愉悦地读一会儿书。出门在外免不了困顿失意,明亮的房子能给人好的心情。而这栋楼,不管六楼还是二楼,每天都能见阳光。换了房子,我的心更踏实了。不久,添了衣柜,又买了电脑,时不时还带回一两本书。
我打工的公司不包食宿,吃饭要自己解决。租房前,每天吃快餐。租了房子,我置齐一套餐具,虽然简单,但足够生火做饭。周末,偶尔叫上同事,炒几个菜,叫几瓶啤酒,围桌而坐,感觉像回到老家。身边好些人,租了房子也置备了餐具,但很少下厨。而在我心里,房子里有烟火气,才算真正安了一个家。
沙井的城中村。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2009年春天,我从工厂跳槽到一家文化公司。新公司每天要坐车,费心伤神。半个月后,妻子也换了新工作。我开始在公司附近找房子,谋划第二次搬迁。这次租了一房一厅,依然在城中村。相比单间,一房一厅宽裕很多。我的工作似乎也比以前稳定,于是买了沙发和电视,摆在客厅里。这次租房,月租350元,比原来的单间多出100元。我和妻子的薪资没有太大变化,但我开始在报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稿费不多,却足以抵扣房租。
在新公司,我负责的项目,原计划一年时间完成,最终只花了八个月。结项后,老板给了我一封介绍信,推荐我到民治履新。沙井地处深圳西部,民治在深圳偏北。两地相距四十公里,坐车往返太折腾。要换工作,必须搬家。和新老板见面谈妥后,当天下午,我在附近的城中村转悠了大半天,寻来找去,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我的第一感觉,在民治租房,比沙井困难多了。
租房紧俏的民治城中村
民治被称为深圳的后花园,毗邻福田、南山等市中心区,几十万人居住于此,大部分是在福田、罗湖等地上班的白领。深圳市是国家设立的经济特区,但其整体发展有关内关外之别。关内算真正的特区,而关外像城郊地带。2010年7月,深圳正式撤销关卡,特区扩充至全市,不再有关内关外的说法,但几十年下来形成的不均衡,短时间很难改善。
原特区内的房租,普遍比原特区外贵很多,住房饮食消费成本也高不少。即使是今天,原来的关外仍能找到七块钱的快餐,而在市区最低价的快餐也要十块,稍微正式的一点地方,通常要二三十块。若是到餐厅聚会,市外二百块,市内则要三百左右,有时更高。一个月薪五千元的办公室职员,若吃住皆在市区,加上其他开销,基本没有剩余。
因此,无数在市区上班的人,选择在市区外租房。不过也有例外。一位朋友十年前随同乡来深圳打工,初来时借住在老乡打工的公司。后来,找到工作,公司没宿舍,他在附近租房住下。除去房租生活等开销,一个月工资便“白领”了。他在市区的家,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没有空间安置桌椅,洗手间和厨房与人共用。即使如此,他仍然喜欢那里。因为出了门,能看到大都市的荣华。
大量白领涌入,抬高了民治的房价。闲置空房不多,租房市场紧俏。隔天,我一大早从沙井赶来,在一栋楼一栋楼之间,拨打招租电话。眼见霓虹之光将再次照亮城市,流落街头的孤寂笼罩了我。我决定不再东挑西选,带着抛硬币的决绝,走进下一栋出租屋。这栋房子刚建成不久,房东打开一个单间,介绍房子的好处。“房子还没人住过,你租了,就是第一任房客。”我在阳台犹豫,这房子实在有点小。但又必须承认,房东的理由很有诱惑力。
打工者居无定所,今天在这里租房,明天或许就到了异地。铁打的房子,流水的租客,但凡不是新房,那么你永远不知租下的房子,此前住过多少人,房间里留下了多少陌生人的气息。最终,我决定做尝鲜者。交了押金和房租,拿到钥匙。再坐一个半小时车回到沙井,推开房门,扫一眼屋子,想着明天要把一房一厅的东西,填进一个单间。趴在床上,我再不想动。
时隔数年,搬家的很多细节,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大清早爬起来,张罗搬家的事,直到深夜十二点,搬进新居的东西,仍然七零八落。次日要去新公司报到,第一天上班不能没精打采,给同事留下坏印象。隔天下班回来,继续想方设法节约空间。一周后,才把全部东西安排妥当。床下塞得满满当当,沙发的一半堆满书,垒得高高的。电视机堆在另一半沙发上。
城中村巷道两边全是商铺。吃“烛光晚餐”的“亲嘴楼”
我在民治租的第一套房子,是新建成的房子,在11楼,带电梯,单间,租金450元。在这个闭塞的空间,我和妻子住了半年。虽有诸多不便,但站在阳台,还能看见蓝天。下雨了,有雨水敲打阳台的音乐。比起那些终日不见太阳,白天也只能吃“烛光晚餐”的“亲嘴楼”,已经舒服太多。
深圳很多城中村,楼与楼紧密相邻。用“密不透风”形容有点夸张,说它“密不见光”倒是恰如其分。这种楼被称为“亲嘴楼”或“握手楼”,意思是站在这栋楼的阳台,可以和另一栋楼的人亲嘴或握手。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诗意的想象。但只有切身实践,才能体会到住在亲嘴楼的压抑。亲嘴楼阴暗潮湿,楼道永远散发霉味,这里没有白昼,黑夜永无休止。
深圳市中心区的城中村,同样存在亲嘴楼。南山区是目前深圳市房价最高的一个区,那里有深圳最著名的城中村——白石洲。电影《亲爱的》取材于白石洲发生的真实故事,亦在此取景拍摄。白石洲紧邻世界之窗,属深圳市的富贵之地,但这里亲嘴楼并不鲜见。很多在深圳CBD中心区上班的白领,最终要回到亲嘴楼的床上安眠。
在民治住了半年,2010年,我在西乡找到一份新工作。妻子辞了职,陪我一起搬到西乡。西乡紧邻南山区,107国道贯穿其中,工厂多,商圈也多,人流量极大。西乡面积比民治大不少,租房平均单价仍稍低于民治。我租的房子在一个叫凤凰岗的地方,距107国道较远,也不是繁华片区。我租的单房,320元的月租,空间比民治的单房开阔。我在凤凰岗短暂待了一段时间,夫妻两人对新工作都不感冒。碰巧,妻子以前的工厂老板,请她回民治工作。于是,我们又搬回民治居住。从此待在民治,直到今天。
房东和房客:萍水相逢
再次搬到民治后,我很幸运找到一间心水房(注:“心水”是粤语“合心意”的意思)。房子坐北朝南,采光很棒,视野舒服。阳台摆了洗衣机和餐桌,还有大片空阔之地。一房一厅的房子,租金650元。那是2010年,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首次取消关内与关外的区别,统一调整为1100元/月。妻子在民治一家电子厂上班,是普通车间管理员,拿3800元的固定月薪。我在窗台养了两盆芦荟,时间充裕的周末,搬一条椅子,沉迷书香之间,时光静美如画。
房东是江西人,80后,身材微胖,为人蛮好,每天见面笑意盈盈。和我此前接触的房东一样,她也是二手房东。
租了这么多次房,我从未和真正的房主接触过。深圳城中村招租信息上的电话号码,绝大多数是二房东,有时甚至是三四手。深圳本地房客,不会住在城中村收租看房。二房东从本地房主手中,租下整栋房子,再以更高的价格,租给深漂的异乡人。根据深圳市出租屋管理所的规定,租房前,房东要和住户签订租房合约。这个合同没有固定版本,一般由房东拟定,合同期限往往是半年,若事先谈好,也可签一年。合同对房东的保护倾向极明显。条款中通常这样规定,若住户未能住满三个月或半年,则不退押金。对租客来说,合同最大的意义是,保证在合同期限内,房租不会涨价。
只有在租房前以及租房后最初那段时间,租客才会感觉房东的笑脸美好。交了两三次房租后,租客就会嘀咕水电费怎么这么多,怀疑房东做了手脚。我刚搬到民治时,对面邻居敲我的门,是一个白净的东北女人,她问我是否核实过电表。我答没有。她便好心劝我,一定要看。隔天她又来了,问我今天跑了多少度电?我说不清楚,没看表。她说,电表有问题,你一定要看。怕我不信,还举例说,她把开关全关了,电表仍然转。房客对房东心存疑虑,房东对房客也不满意,总抱怨租客不讲卫生,胡乱在墙上钻孔。
房客搬家退房时,房东总会找理由,从押金里扣除一些费用。其中一项是清洁费,即便房客退房时打扫干净,仍会被扣。租房时笑脸相迎,到了退租,变成冷眼对峙。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开始都是美好的,而结局都是悲伤的。
二房东
80后的江西女房东人情味很浓。有回月底,我去交租,碰巧另一位房客也在,正是落魄时,请求房东宽限一些时间交租。她没为难他,答应了。一个月后,他还没交租,房东去敲他的门,屋里已人去楼空。在租房前,房客已交了一个月的押金,因此没什么太大损失。不过,宽限一个月交租这种事,在别的房东那,绝对行不通。
我向来是“模范房客”,准时交租,讲文明爱卫生,不惹事不喧闹。这样的租客让房东安心。但月底一天,房东突然敲开我的门,告诉我下个月开始,要涨房租。不久前,有消息传出,深圳将再次调整最低工资标准。对租房者而言,上调最低工资并非是好事。然而,最低工资标准是房东涨租的参照,每上调一次,房租必然跟着涨一次。
江西房东说出“涨租”,我并不意外,平静问她涨多少。心中猜想,一百是少不了的。她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告诉我这次要涨二百。她朋友帮她拉了一个大客户,一家即将开业的餐饮企业,要租30套房,用作员工宿舍。价格比现在租给我们贵二百,因此,她要腾出30套房子。明摆着的事实,涨租是为了让租客们主动离开。
很少有二手房东,只看守一栋房子。我来沙井租的第一套房子,二房东是一对湖南夫妇,他们手里握有三栋房子。房子在同一片城中村,相距不远,方便管理。来到沙井后,情况大同小异。两栋房子大概是标配。江西女房东则例外。她老公和朋友合伙经营一门小生意,两人共同承租了一栋楼,江西女房东负责看房收租,她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儿。
和湖南夫妇一样,江西房东也租住在单房里。事实上,不仅是他们,在十年的租房经历中,我所遇到的房东,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十之八九都住在单房。
民治城中村的夜晚江西女房东不止一次对妻子说,挣不到多少钱,一个月就五六千块。房东对房客说的话未必可信,但有一定参考性。深圳租房市场刚兴盛时,是二房东赚钱的黄金时期。随着市场不断透明,房东转租给二房东的价格,很难让二房东“狂赚一笔”。这一点,从二房东住单间,以及为几十块清洁费而撕破脸皮等事上,就可瞧出端倪。
江西房东承租的那栋楼,有70多套房子,包括水电费在外,每套房每月她提取200块(包括租金和水电费的灰色收入),应是比较平均的收益。那么,一月收入在15000元左右。考虑到江西房东还有个合伙人,平均月收入大约8000元左右。当然,有两三栋房子的二房东,收入就更高了。
2015年,房价疯狂上涨前,江西女房东在深圳龙华买了一套军产房(她曾对妻子说,买房时公婆支持了15万)。那时,我已搬到现在的住处。但紧邻女房东承租的楼房,经常在楼下或超市遇到她。见了面,会点头微笑。妻子有她的微信,两人常在网上聊天。她总担心房子买贵了,会下跌,又担心是小产权,若政府整治,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一段时间,她想怂恿丈夫,把房子转手易人。
又过了半年,房价蹭蹭上涨,她终于不再提心吊胆,搬进了新装修的居室。原来的房子,交给了合伙人打理。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被房东拒绝的“模范房客”
自2010年再次搬回民治后,到2012年底,我一直住在江西女房东承租的楼房里。也许因为是老住户,又或许妻子和女房东熟悉,房租每年都涨,但涨的幅度相比别的出租屋低。2010年一房一厅650元,2012年变成750元。相比较而言,每年50的涨幅并不算高。
来深圳十年,大多数时间住在民治。我几乎目睹了民治的每个巨大变化,布龙路、民治大道改扩建,深圳北站、民治地铁站开通,高楼和楼盘不断拔地而起,各种商圈争相进驻。民治由深圳地理位置上的中心区,变成新的交通枢纽,和深圳竞争力排行榜上的新势力。与此对应,民治租房市场持续繁荣,房租一路坚挺。我刚到民治,租住在带电梯的单房,450元月租。现在同样的房子,单价逼近一千。从2009年到2017年,八年间涨了一倍不止。
2012年初,我把孩子接来深圳,一家三口住在一房一厅。没有多余的房间,孩子只能住客厅。在深圳,客厅兼具会客、餐厅、卧室等多种功用的比比皆是。2014年,在我的“密谋”下,爸妈终于答应来深圳。我住的这栋楼,只有一房一厅和单房两种户型,父母来深之前,我提前租到隔壁的单间,给他们居住。半年后,单房租期到了,我不想再续约,找到一套两房一厅。一家人终于可以在异地他乡住在一起。
这套房子虽然年代有点久,但面积很大,尤其是客厅,小孩甚至可以厅堂奔跑。租金1250元每月,五口之家,人均房租250元每月。这是我在深圳住过的空间最开阔的房子,但我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半。
因为,父亲每天都思念家乡,习惯不了深圳的生活。终于,他们要回老家了。与此同时,我开始准备给孩子办“两免”手续(免除中小学生书本费和杂费),其他几个条件皆具备,但办理住房租赁合同时,房东不愿配合,尽管我答应房屋税金由我承担,而且愿意额外支付一笔“劳务费”,房东仍坚决不从。没有办法,只好思谋另觅他处。
在十年的租房生涯中,我搬过七八次家。搬家很累人,但找房子同样不轻松,甚至算得上是一门技术活。想租到满意的房子,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的完美配合。每次搬家,我都要提前半个月看房子,反复比较。我并不认为我过于挑剔,而是房主在建筑房屋时,更注重租金利益,而轻视住房体验。
我否定了看过的大部分房间。但有一次,我却被房东否定了。我第一眼看到那套房子,便感觉舒服,各方面均是理想住房。房东不急于收我的订金,只问我哪里人。我说了家乡,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理由是,我们家乡的人,他一概不租。
从两房一厅搬出来时,正好到了年底,打工者开始返乡,很多人退了房子。这是租房的最佳时机,不但选择多,而且价钱不贵。只用了小半天时间,我选中了现在的住处。非电梯房,在六楼。一房一厅750元,比较实惠。一如往常,新房东认可了我的“模范房客”的身份。她帮我办理了租赁合同,收取了1500元酬劳。房租以每年100元的涨幅上升,如今涨到了1050元。就民治整体房租来说,这个数字在平均价格之下。有时,我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房东对“模范房客”的褒奖。
民治城中村的早上。生活在不停轮回。今年三月,我又回到沙井工作。每天转乘两趟地铁,再骑共享单车到公司,在路上往返达三个半小时。深圳11号线已开通运营,沙井设有好几个站台,但沙井房租比民治仍便宜得多。民治的单房价格,在沙井可以租一房一厅。换作以前,我立马就搬家了。现在却不一样,我的孩子在民治上学,转学太复杂。加之,生活圈里的朋友多在民治附近。对我有过授道之谊的兄长,担心我太过奔波,表示愿意帮我协调转学事宜,我深知这一过程繁琐而复杂,至今还没有决定,是否再搬回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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