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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团长”奇遇记:疫情正如何重构我们的“附近”? | 湃客Talk
随着新一轮疫情来袭,上海从3月底开始实施分区分批封控,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就此按下了暂停键。
封控之下,年轻人赖以生活的外卖、连锁便利店、大型生鲜商超等所依附的系统突然失灵,周边的小菜店、水果店、杂货店重现视野;“上海团长”因社区团购的兴起而出圈,一场围绕生活物资的邻里互助由此展开。
在此过程中,“团长”和志愿者们都经历了哪些故事?疫情之下的隔离与互动,正在如何改变我们对当代社区氛围、邻里关系的想象?从小区团购到社区营造,如何真正发挥连接作用,避免沦为一小撮年轻人的“自嗨”?正在消失的“附近”,又是否会因此得以回归?
本期湃客Talk,邀请两位嘉宾聊聊他们对当下社区生活的观察。
本期嘉宾:
澎湃号 · DT财经研究员 源颖
上海市徐汇区某小区“团长” 圈圈
刚封控的那段时间,小区只能保障居民一些最基础物资的供应,比如蔬菜、肉、鸡蛋这些,水果是没有的。我们楼里老人小孩比较多,楼长阿姨也跟我说了好几次她家小孩想吃芒果,刚好有一个熟悉的水果团的“团长”小姐姐忙不过来了,我就去把这个团接过来了。
我们小区的团购算是附近小区里最早的一个。最开始还是因为各种公开渠道很难抢到货,包括盒马、叮咚这些,虽然货的品种很全,送货很快,但是运力实在跟不上,所以才萌生了这一批“用爱发电”的团长。
团购渠道主要是来自于“团长”私人的关系,包括有一些熟悉的、有保供资格的厂商店铺等等。后来社区团购成熟之后,商家才开始主动放出团购信息。
接手那天其实我还挺紧张的,怕自己做不好,因为我自己是做风控出身的,我甚至还做了一个临时的风险清单。结果问题还是层出不穷,我那张风险清单根本就没办法完全都应对到。比如我们以为物业会配合消杀,但实际上消杀过程比较敷衍。还有一部分货是白天到的,气温比较高,但因为小区要求定点去清点,水果长时间暴晒在太阳下可能会变质等等。
圈圈为小区团购列出的“风险清单”。图片来自圈圈
我们团购涉及的量很大,有一两百份的样子。所以我们当时也想了各种办法去统计数据,最后选择了线上共享文档。我整理完所有团购信息之后,统计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然后跟居委会报备,其实还挺顺利的。我们也找到了一位非常仗义的志愿者大哥,骑着“小电驴”挨家挨户地帮我们送货,一直送到夜里快11点。
圈圈用线上共享文档整理的团购信息。图片来自圈圈
志愿者大哥在分发小区团购到的货物。图片来自圈圈
做团长的过程中,困难是肯定有的。因为我的渠道是一家进口水果店,价格都比较贵,就会有人质疑我是不是赚“黑心钱”。还有就是待久了,每个人心情都非常焦躁,而且我们到货又比较慢,所以很多人就拿我当出气筒,问我:“为什么这么久还送不来,是不是你能力不行?”
但我觉得别的团员都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在我被怼的时候,他们也都会跟大家说“我们‘团长’小姐姐已经非常辛苦了,货不能到又不是她的错”“就算我们团不成,也应该要感谢她为大家无私付出”等等。
团购期间,圈圈的相册里密密麻麻的货品图片。图片来自圈圈
所以我觉得,最困难的反而不是面对那些质疑和指责,而是没办法回应邻居们的通情达理以及他们的期待。
封控期间水果其实能算得上“硬通货”,非常紧俏,供货商小姐姐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缺货。最后一次我就直接跟她发脾气了,当时我的语气还挺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姐姐就在那天晚上跟我一起熬了一个通宵,跟进她们公司送货司机的进展。最后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水果送到了,还是很高兴的。我跟这位小姐姐也是“不打不相识”,现在她对我非常信任,我想要什么货她都能帮我立马调出来。
虽然有这么多困难,但我从来没有打过退堂鼓,因为我既然接下来了,我就要对我们这个团负责任。我当时的口号就是:只要店家不鸽我,我就不鸽大家。
现在大家团购主要都是三个环节:货源、运输和分发。货源方面,像圈圈她们是直接找了一些原来做生意的店对接,我所在的小区主要找的是社区商超以及一些蔬菜基地。在运输方面,会有一些货运公司。在分发的时候,会有一些居委成员或小区志愿者,把货送到居民手里。那“团长”在其中承担的角色,其实就是把这三个环节打通。
所以“团长”遇到的很多问题,也是在这三个环节产生的。比如在货源方面,价格高怎么办?货源的质量不好怎么办?我们小区的“团长”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手机里基本上都是“99+”条信息,让他非常崩溃。在分发环节也是,我们小区有一段时间一直在丢东西,“团长”就非常郁闷。结果调了监控之后发现,是小猫把面包给叼走了。后来为了改善这些环节又做了很多改进,比如在到货之前,“团长”就在群里面狂吼说“大家快下来”,去楼下等着再分发等等。
我自己也是小区的志愿者,我印象非常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发现群里的老人不太会用团购小程序,所以就采用了群接龙的方式统计,结果那天有十多个菜单,每人点两三种,都不一样,斤数、套餐数也不一样,最后我们拉了一个Excel表格,足足对了三个小时才对清楚。我也很能够体会到,像圈圈这样的团长是非常辛苦的。
因为这次疫情发生,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非常非常多。我们之前邻居都是不认识的,也基本上都没有说过话。但是经此一“疫”,彼此都熟了起来,甚至还知道了个别邻居的一些小八卦。我们还形成了一个互助群,家里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的,就在群里交换。
我们楼里的邻居也都挺有意思。之前微博上流传了一张图,说“上海阿姨没有吃的了,只能去小区楼下挖野菜”,她其实就是我隔壁的阿姨,但她平时也喜欢去小区楼下挖野菜,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因为我之前一直给她买东西,阿姨就用她挖的野菜给我包了荠菜大馄饨。还有我隔壁邻居小姐姐,因为我平时不怎么会做饭,她就经常给我送点吃的。
也有不是很开心的事情。就是我们有一位能量很大的、最早让我们的小区不用去线上抢菜的“团长”,她是个孕妇,她的团太多了忙不过来,后来就动了胎气了,还好最后没事。
也有暖心的事。我们小区常住人口有4000多人,居委会就那么几个人,所以防疫保障工作肯定是会捉襟见肘的。在年轻人在忙着各种团购的时候,有几个很细心的小姑娘发现,很多独居老人没有渠道去买食物。她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关爱独居老人的群,自费采购了一批食物,定向送到老人的手里。这事儿我还挺感动的。
还有一件很正向的事情,我觉得也有必要讲一下,就是现在可能大家看到阳性感染者就避之不及,但我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我们小区有个小伙子,他的微信名叫作“因为我很酷”,最早也是积极参加小区防疫工作。他检测出阳性之后就主动告知楼里,邻居也对他嘘寒问暖,给他加油。我觉得邻居们很暖心,这个小伙子也人如其名,非常酷。只有我们齐心协力,才能一起做到抗疫这件事。
我是去年才来上海的,跟邻居都处于相对陌生的状态。这次疫情,我们做抗原检测的时候,志愿者说要征集一个年轻人教老人家用,我就报名去了。当我一户户敲开大家的门才发现,我们这栋老人怎么那么多?很多都是白发苍苍,子女都不在身边。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会不自觉地去关心他们,比如在团购的时候会想,这些老人不会团购怎么办?要不要让他们直接发语音给我,我去帮他们买等等。看到我这个举动之后,很多邻居也自发地参与进来了。
有一个老人做了心脏手术,他的女儿也进到群里跟我们说,让我们多多照顾他。我其实当时买了不少东西,就去送给了那户老人,结果老人一直不收。然后我们楼长有一天突然来私聊我说,其实没有必要送,他们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我才知道,楼长一直悄悄地在以居委的名义给这些老人送东西,但其实都是他自己买的。
作为一个刚来上海的年轻人,听到“你就把这里当作你自己家,缺啥就跟叔叔阿姨说”这样的话,还蛮暖心的。我都没有想到,自己在上海一年能认识这么多邻居,得到这么多关心。相比于我在其他城市,四五年的时间可能连我邻居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这算是在疫情期间,蛮大的一个不同吧。
前两天,我有朋友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被负面消息围绕那么多天之后,我找到了一些和自己和解的方法。多关心帮助下周围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帮助自己。”
这句话我是深有感触的。最近因为团购认识了很多新的小伙伴,和每个人沟通都很愉快,大家也都很乐观,每天在群里开各种玩笑,分享今天自己团到了什么东西。这在某种程度上减缓了我的焦虑。
前两天非常低落的时候,我就在家把自己看过的书拿出来,然后就翻到了加缪那本《鼠疫》,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瘟疫已经覆盖了一切,这一来再也不是个人的命运了,只有鼠疫这个集体的经历与休戚与共的感情。”越来越近的邻里关系,越来越真诚、走心的相处,让我被大家治愈到了。
我们群里发生了一件挺好玩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团购水果,因为起送量非常大,我买了20斤的柑橘,邻居买了20斤苹果,我们就互相交换了十斤。后来也有很多以物易物的情况出现。有的小区还发展出了以物易物的置物柜。我同事说在他的小区,一开始小小的置物筐里只放了一包方便面,现在整个筐里,大概已经可以开一个小卖铺了。
这次疫情给我们生活方式带来的变化,我觉得可以从三个层面去看。
第一个是对系统的反思。现在大家非常习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系统之下,比如通过外卖软件来订餐、通过购物平台来获得东西,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去认识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在这次疫情之后年轻人发现,我们必须通过身边的一些关系,才能去获得生活的支持。
第二层是对人的反思。我们过往在认识人的时候,他可能是一个邻居,是一个快递小哥、一个保洁阿姨,每个人都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你对他其它的生活一无所知。但在疫情之后我会知道,我的邻居是在哪里工作的,他家里面可能还有孩子,他是怎样的性格等等,这个人渐渐地立体起来了。
第三层是对信息层面的反思。有部分年轻人更关心远方的信息,但对于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在这次疫情期间,每个人都非常关心自己的小区,甚至是自己邻居发生的事情,这些关心身边的信息开始出现。
在此之下,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基础的东西也在发生改变。首先是我们基础保障层面,我们开始反思这种巨大的体系可能是有一定缺陷的。第二个层面是精神层面,生活在大城市的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偏孤独的个体,但在疫情之下,邻里之间、朋友之间的关系,整体上都拉近了。
其实项飙提出的“附近的消失”能够火起来,也是讲出了非常多人的感受。我不能说这是现代社会的必然结果,但它很大程度上是城市发展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选择的结果。
当我们去理解“附近的消失”的时候,其实我们在谈论两个层面的问题。第一个是线上在取缔线下,其实在很多城市都在发生。第二个是远方在取缔近处,也就是说在市场和商业的发展之下,我们所有的货源、信息,可以从更远的地方汇集到城市里。我相信很多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也非常享受能够获得一杯从远处过来的咖啡。所以我们同样也在做一些生活方式的选择。
很多地方也在尝试重新去修复这种“附近”,思考如何去做社区的营造,比如上海的新华路社区、成都的麓湖社区等。这次疫情其实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大家重新和身边人建立连接,但中间有非常多“不得不”的因素。那会不会对今后产生一些影响,也是我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
2021年9月,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中提到的“15分钟社区生活圈”
我自己也针对这些问题做了一些采访,发现在疫情结束之后,社区不一定能够得到大规模的复兴,但这次疫情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情景,重新去反思个人需要怎样的生活。
但是这种连接是否能够促进“附近”的回归,我觉得还是需要社会和城市的土壤再做一些改变。比如说如果我仍然是一直被绑缚在工作上的,可能我回家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了,邻居再跟我约饭,其实也是非常难的。
我一直在想“消失的附近”这个问题,我觉得原因可能更多在于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的脱节。其实老年人自己的社交圈子也很广,比如我们楼长她跳广场舞,可能隔壁小区的八卦她也知道。“附近”之所以消失,我觉得是因为年轻人也有自己的圈子,只不过因为每个人精力有限,没有办法再跨出去,再融入到自己的邻里圈里。
但也不代表我认为消失的“附近”不会回归。因为这次疫情,原来我们各自的圈子其实被打破了。以后解封了,我们楼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路上见到面都不会打个招呼。
因为这次疫情大家已经有感情在了,以后肯定也不会把这条线给断掉。但以后这条线要怎么去维护,我觉得是需要去思考的。因为现在很多年轻人功利心都太强了,如果某个东西对于我来说没有帮助,我可能就没有必要再去维护它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大家不要从过于功利的角度去开展人际交往,在自己付出真心的同时,你也会得到别人真心的回馈。
过往我们的生活轨迹中,每个人在工作或者生活中是有固定的连接的,但这次我们不得不打破自己原有的圈子,所以发生了非常多的故事。
我觉得从大的层面上来说,未来会有非常多更加注重社区的居住模式出现,比如说“15分钟社区生活圈”,以及邻里关系的构建,包括公共生活可能会成为社区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我更愿意回到个体层面来聊这个问题,就是想想我们需要怎样的社区或者生活方式。我们会发现,前一个阶段更多的是个体化的社区或者一种陌生人的社区,现在大家在反思,所以出现了社区营造、社区复兴。那未来是不是又会有人跳出来说,我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相对自我、相对个人的社区呢?这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我觉得虽然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模式,但是我们还是要想一想,当代年轻人到底需要怎样的社区,需要怎样的生活,这可能才是我们去思考社区变化趋势的一个根源吧。
【时间轴】
06:04 当团长,我曾被邻居质疑“赚黑心钱”
09:02 团长的角色是把三个环节打通
11:08 因为这次疫情,我跟邻居都熟了
15:00 不会团购的老人,不该被遗忘
19:00 以物易物中,可乐站在“置换链”的顶峰
20:30 经历过疫情,身边的人立体起来了
22:32 有年轻人开始反思,要不要回到家乡
24:40 社区复兴与公共生活的实践
26:24 疫情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反思想要的生活
27:50 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的圈子,被打破了
31:15 一种和周围人打交道的新方式
32:00 当代年轻人需要怎样的社区?
【湃客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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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撰文 / 周依
后期、监制 / 徐婉
实习生 / 吴宇迪
运营 / Yati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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