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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选读 | 二湘:双棱镜里的夏天
原创 二湘 上海文学
Photo by Jack Anstey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4月号
双棱镜里的夏天
二 湘
我在云端俯瞰大西雅图地区。暗青色的城,黑蓝色的湖。那是华盛顿湖吧,海一般辽远宽阔,荡气抒怀。湖的西岸是西雅图,东岸是贝尔维尤,两个城市如两个平行世界,双子星一样在湖的两岸遥遥相对。几座长长的大桥把它们连成一体。水绕着城,城依着水,水和城交错融汇,一直延展到天边。
我走出安检口,晚风翦翦而来,若远若近的天际是层层相叠的晚霞,一层暗红,一层鹅黄,一层淡绿,一层深紫,有些像菲涅耳双棱镜实验形成的干涉条纹。西雅图的夏夜是温凉的。机场等候区都是一个个低头看着手机的旅人。我叫的Uber很快到了,是辆本田雅阁。车子很快上了高速,司机是个白人老头,并不太言语。这样最好。我给小米打了个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几句,约好明天晚上见面。放下手机,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本田雅阁在车流和灯影里穿梭,我突然就很迷惑,这是哪一座城市?北京、硅谷,还是西雅图?一样的灯火辉煌,一样的川流不息,我生出了一种人世苍茫之感,唯一确定的是这不是家乡的小城。我想起了故乡燠热的夏天。恍惚之间,许多夏天萤火虫一般簌簌扑面而来又匆匆飞逝而去,我在心底暗自叹息,那些回不去也抓不住的夏天啊。
好多年前的夏天,在南方,故乡的小城,我第一次见到小米。那天日头是明晃晃的,我站在顶楼的阳台上往下看,她刚好抬起头,我便看到一张圆圆的脸。她低了头,在白花花的阳光地里一路走来。她穿着荷叶边的青绿色连衣裙,像水波斑斓里的一片荷叶。我看着那团碧绿在光影斑驳里闪进了我们这个单元。我侧耳倾听,一层一层,我听到她居然爬到了顶楼。我透过门缝看着那团绿进了她家的门——我家的对门。
我转回身,对母亲说,对面的邻居搬进来了。
噢,母亲应了一声,那天她做了红豆粥,去,端一碗给新邻居。
我小心翼翼地端了红豆粥,轻轻地敲门。
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她戴着眼镜,很厚的镜片,眼睛很大,可是有一点点凸。谢谢你啊,她笑着说,知书达礼的样子。穿绿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背后探出头。于是我看到了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她的眼睛可真大,而且也不凸。她看起来真像个幸福的公主。
我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我于是知道她叫小米,和我同年,比我小几个月。
我以为我们会是同学。然而却不是。
我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家园小学,是一所二流小学。小米上的是小城里最好的小学,阳光小学,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
我每天走路去上学,有时路上会看到小米坐在她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后面。她跟我打招呼,欣云!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上的小学。那个小学的校长眼睛是斜的,她看着我的时候我以为她在看天。你们这些复员军人的孩子,读书都不行。她说。我也看着天,心里气呼呼的,但是只能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学校周围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和一座座老式的民宅,漆黑的屋檐,墙沿是一道道深色的青苔,层层叠叠,踏踏实实地记录着时光的纹路。巷口有卖麦芽糖的糖画摊子,还有一个个透明坛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酸萝卜片,五分钱能买一堆——那大概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
我每天放了学就是疯玩,满山遍野地跑。后山那时还没建房子,山上有很多桃树,到了春天,桃花灿烂,还有各式各样的野果子,枇杷、桑葚、茶泡、野山莓。刺梨熟了是朱红色的,上面全是刺,去了刺,吃起来清甜。野葱是细小的一丛丛,拿回家炒鸡蛋特别香。小米不出来玩,她母亲每天督促她在家里做作业。我在家里隔着墙都能听到她母亲大着嗓子要她做这做那。
我有一次经过阳光小学,在小城里最繁华的路段,市委大院的对面。教学楼是六层的高楼,外面的蓝色玻璃亮闪闪的,不像我上的小学,原是一个破庙,后来在旁边加了一排简易的平房。我想象着小米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眼睛不斜的老师讲课,心里泛起酸萝卜片一样的酸意。
第二年,我妹妹和小米的弟弟也都上小学了,也都去了他们各自的姐姐去的学校。
我心里的酸意更浓,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阳光小学?
母亲叹气,你以为谁都能进阳光小学?那要靠关系的。
我愣住了,不再作声,我知道小米的父亲是单位的副局长,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科长。
你加油考个好中学吧。母亲说。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攒足了劲。我要和小米上一样好的中学,我跟自己说。
我知道小米成绩很好,我的成绩也不错,可是我上的是二流小学,我于是加倍地努力念书。我也不往后山上疯跑了,尽管我很想念刺梨的香脆和野山莓的清甜。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看书,我知道自己并无别的路子。那些让我们酸涩的东西也让我们洞见了光亮。酸涩里浸润着一粒种子,这样的种子在有酸度的培养基里生根,发芽,倔强地探出头,在那束微光的拨动和照耀下,一路流转,生长,填灌。要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样的酸涩在孕育的同时也在腐蚀着同一粒种子。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我在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终于,那粒种子在无尽之夏聒噪的蝉声里收获了第一个成长季节的饱满。我考上了市二中,这个小城两所重点中学中的一所。小米没有任何悬念地考进了市一中。那是两所紧挨着的学校,邻居,就像我和小米的家。
初中三年,我们平日在各自的学校里上学,并无太多交集。然而早上我们有时候会坐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站下车,亦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我们会一路说着话并肩地前行,到了二中门口,我们挥手作别,小米继续前行。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庆幸我们没有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上天大概觉得我们已经住得够近了,如果还在同一所学校,日日相见,大概是有些多了,多到我们会支起自己的盔甲。这样还好,我们都有喘息的机会。
到了暑假,我们会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们去附近的一家子弟学校打乒乓球。水泥台子一溜排开,每个台子四周都围了好多孩子,他们的眼睛盯着那颗小球,那么专注,就像今天的孩子盯着手机。我的拍子是普通的单胶球拍,小米用的是红双喜的拍子,有两层胶。但是小米不如我灵活。我上蹿下跳,喜欢逗着打,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小米打不过我,三局下来,她都输了。我心里是得意的。她放下拍子,手按在台子上,看着我不作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天我们一大帮孩子又约了去打乒乓球,半路上看到有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车后面驼了一袋黄豆,袋子破了口,黄豆一路撒。我们几个就捡了,乒乓球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我家把豆子炒熟了,加点盐,可真香。大家一抢而光。
小米说,你妈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诧异地问。
这么多孩子来你家。她说。
我想起自己是不大去她家的。她的母亲章阿姨似乎是不大欢迎别人的。那时候总有人来我们这里讨饭,据说是他们的家乡发了大水。有一次有个男人来我家讨饭,母亲给了他一些米。那人转身去敲对面的门。母亲努努嘴,轻声说,章阿姨是不会给的。我透过门缝看,果然章阿姨开了门看到是讨饭的,立刻就关了门。我转过身去,暗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一个人可以同时那么知书达礼又那么吝啬苛刻。然而我又有些不屑母亲的行为,她这么做是证明自己更高尚吗?
那时的暑假怎么那么悠长呢?我们也不需要补课,就是很少的暑假作业,也都很快做完了。我那时有个同学,父亲是摆书摊的,我喜欢看书,总是去他的摊子上坐好久。他有时候也让我多看几本。有一天,我从书摊回来,突发奇想,对小米说,我们去摆书摊吧,把我们两家的书凑在一起,出租!小米连说好主意。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你要在自己的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到时候好认。我看了母亲一眼,我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有时候会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我们两家的书和杂志凑在一起不老少了。我们找了张塑料布,在大院外面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铺开,把书和杂志一本本摆好。多年以后,我总会记起那一幕,两个小姑娘一人一条小马凳,比邻而坐,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阳光透过梧桐叶子洒下丝丝缕缕的光羽,照着她们充满希冀的脸。然而那些人都是行色匆匆——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过客。偶尔会有人边走边瞅上书摊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只是往前赶。我和小米都好失望。好在旁边有个理发店,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显然手艺不精,生意也是不大好,总来我们这里租书看。他租得最多的就是《知音》《故事会》这样的杂志,也总是看得很快。他给钱的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然而他很快也把我们的书看得差不多了,除了他,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客人。这样子没多久,我们就没干劲了,书摊就散伙了。
那天我去小米家准备把书拿回来。我敲门,听到一个羸弱的声音说,进来。门没有锁,我进了门,没有看到小米,也没有看到章阿姨,只看到小米的奶奶。屋子里很安静,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天色将黑未黑,光影晦暗倦怠,她坐在客厅沙发靠墙的一角,靠着沙发,暗黄瘦削的脸上有深深浅浅的褶痕,看起来如一朵正在枯萎的菊花。
我看到沙发一角那个纸箱子,说,我的书在里面呢,我可以去找出来吗?
她并不作声,只是点了点下颌。我便弯下腰去找书。
这是我的书,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我拿回家了。我指着书上的名字给她看。她也不看,只是微笑点头示意。
那我走了啊。我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回转头,看着她,她的嘴是紧闭的。我疑心那话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然而这屋子里并没有别的人。她还是那样靠在沙发上,神色自若。我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了小米的家,奇怪的是那句话留住了,从此再也拂之不去。在以后我和小米分分合合,交错遗落的岁月里,那句话总是会从时光深处浮出来,让我心安,又让我心慌。
那之后不久她奶奶就去世了,章阿姨哭得很伤心,厚眼镜后面的眼睛都是红的,也更凸了。我听说,小米的父亲母亲其实是表兄妹,小米的奶奶就是章阿姨的亲姨,怪不得她这样伤心。我记得小米奶奶的样子,坐在暗处,不作声,脸上带着笑。
初三的时候母亲让我去考中专。你到时候真想念大学了还可以再念嘛,带工资念大学,就像小米的爸爸。我母亲说。小米的父亲去省城的大学念成人大学,他是个很努力的人,原来也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复员军人,但是他能吃苦。他放暑假回到小城的时候,我父亲几个人去看他。他说学得很费劲,但是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
我中学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要去考中专,她们的成绩也都很好,都是班上前十名。我去问小米,你考中专吗?
为什么要考中专?我要考大学的。我妈妈说要我跨长江、过黄河。她笑了起来,圆圆的脸像朵向日葵。我仰望着向日葵,觉得章阿姨的眼镜不是白戴的。我的母亲人很好,可是见识和志向比起章阿姨差得太远,一个人戴了眼镜真的是不一样了。
我跟母亲说,我要念高中,不然到时候小米念了大学,我没有,我会很难受的。
好吧。我的母亲不再坚持,你不要和她比,人比人,气死人的。我想母亲大约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那颗酸涩的种子已然在我心里扎了根,四处膨胀。小米是向日葵,是我仰望的方向,是棱镜里反射出的微光,光影斑驳,挤进我少年的心,从此影随光动。那些更迭的光影,交错盘杂,飞旋掠动,在变幻莫测的时间的河岸上追随着我们,不停歇。
我们依然是在各自的学校上着高中。小米继续做她的好学生,章阿姨是很愿意和我的母亲说起小米的事情的,小米评上了市三好学生,小米又拿了年级第一名。章阿姨是很以她为豪的。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母亲说,看起来小米真的要跨长江、过黄河了,你不要和她比,你能考上南昌的大学我就很高兴了。我气鼓鼓地抬起头看着母亲,不要比你就不要说啊。母亲忙不迭地说,哎呀,我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重重地甩下碗筷,看着窗外浑浊翻涌的赣江水和江岸一排排灰旧的楼群。它们影影绰绰,湮没在这座小城黯淡的灯火里。我要离开这个城市,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个刚从师大毕业的年轻人,很有干劲,他发誓要去每个同学家家访一次。他到了我家才发现我的对门邻居章阿姨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跟章阿姨说起我学习也很好,章阿姨很吃惊地看着我,她知道我学习不错,但是她从来不觉得我能跟小米抗衡。其实那时的我的确不能,我在班上能排到前五名,年级只能勉强挤进前二十名。照这个水平,考到京城是不大可能的。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班主任把我拔高了。她有潜力的,班主任说。母亲低着头说,哎呀,她比小米差远了。噢,章阿姨又看了我一眼,厚厚的镜片后面闪了几闪。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章阿姨,心里有些发虚,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楚,我想,我得努力,我得配得上班主任的话,我得让我的母亲抬起头说话。那一个学期,我头一回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年级也挤进了前十名。班主任很高兴,瞧,我没说错,你有潜力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力量源自那厚厚的镜片折射出来的光亮。
小米的父亲成人大学毕业回来后不久就升成局长了,章阿姨说话的时候下巴扬得更高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在楼道里碰到她的时候,她却是低着个头,也不理睬我。有时候,我听到隔壁小米的父亲和母亲的吵闹声,有一次,我听到碗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脆的。
小米就到我家坐。我母亲给她拿了一杯绿豆沙喝。她坐在那儿,好像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真羡慕你。她跟我说。
我?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什么都比我好,学习比我好,父亲的官比我父亲的大,连皮肤都比我白。
唉,她不说话了,盯着那杯绿豆沙。
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个小城,她突然又开了口,我早就想离开它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决绝。
我吃惊地看着她,原来我们想得一模一样。
我后来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外面有了个情人,其实不奇怪,他官大,又念了大学,样子也是高高大大,经常在楼下的篮球场打篮球。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总之我们都知道他的父亲母亲是不会离婚的,他们是表兄妹,后面的关系牵牵绊绊,断不掉的。
而我一转眼就进入了高三,班上整个的气氛都变了,平日下了课嘻嘻哈哈的几个调皮男生也不太说笑了,每个人都知道前面有一场恶战。高三上半学期快结束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在二楼就听到章阿姨在楼道里高声说,哎呀,主要是小米自己运气好呢。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哪那么好进的,他们一中就一个保送指标就给了她了。母亲在一旁附和,那主要是小米优秀,可不得保送最好的学生?
我走到四楼,看着她们。章阿姨说,欣云你加油,到时候和小米一起去北京上学啊。
她不行的,她哪能考到北京啊。母亲在一旁说。我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也顾不得和章阿姨客套就进了自己的家门。
晚上母亲来我的小房间,她坐在我的床沿,轻声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好强,可是在人前要示弱,再说,人要有些肚量的。
我抬头看母亲,心想,母亲其实比我想象的有见识。
嗯,我应了一声,继续看书。
过了一阵,我辗转从班主任那儿知道,原来小米一开始保送的不是计算机系,但是小米的父亲是局长,有门路,给来面试的老师安排得特别妥帖,找了高级轿车,一路陪着他们到下一站九江,又请他们帮忙给小米改了一个系。
唉,别说是花钱花时间,要是你能保送北大,我就是给老师下跪也没问题。母亲说。母亲原来是棉纺厂的女工,几年前被买断了工龄,现在开了一家副食品小店,每天累得要死要活。
我听得心酸,又难受又感动,妈,我加油,不用你做什么。我还想说我要努力跨长江、过黄河,但我终究没有说。母亲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省心的。
我那几个月发狠似的拼命看书、做题。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考到北京,但是小米保送北大像是一道强光源,那样的光亮发射出的光子源源不断、不屈不挠地在我的血液里沸腾燃烧,让我变得格外亢奋。
有一天晚上,我看书看着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坐在我对面,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唉,你不要太辛苦了,我们对你要求不高,你也不要为难自己,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我揉揉眼睛,接着低头看书。
其实啊,你已经比我运气好多了,你好歹总能上个大学吧,我那时候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呢,那时候都体检了,结果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了……唉,人呢,都有个命吧。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烦地说。我想,母亲实在还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黯淡无光的头发在灯光下更加黄涩。我心里一凛,我不要这样的未来,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之巅,我需要奋力地一跃,彻底地与现在的生活做个决断。我听到了悬崖下大海的喧哗。
那是个苦夏。我已记不清那个夏日的蝉声是浓稠还是寂寥,我的心思全在即将来临的那场考试上,别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而我却记得母亲找了干黄连给我煮水喝,说是可以祛暑。她用白瓷的海碗盛了黄褐的水给我喝。草木的清气四散,然而入口却极苦,我差点吐了出来。
高考前一晚,隔壁邻居家的音乐声特别响。小妹说,章阿姨故意的吧,姐姐这样怎么休息?母亲犹豫了很久,终于去敲了邻居的门,我听到她低低的请求声,更加心烦意乱。我久久无法入眠,思绪如光线一般雪亮,我在焦急地等待黑暗降临我的头脑,把那雪亮埋藏。然而越是等待,越是清醒,我的整个脑袋和整个世界都是雪白一片。我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压下。我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撑过了三天。我觉得再多一天,我紧绷的弦就要断了。
那样的苦我再也不想受第二遍。然而接下来的等待更是苦涩漫长,比黄连水愈加苦涩,好在,苦涩之后是回味悠长的清凉。当我终于等到分数下来的时候,我已然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了,然而我确是那次高考之后开始相信奇迹的。我破天荒地超水平发挥,考了全校第一,我过了北大的录取线,但是没能录到计算机系,我进的是物理系。
我一直记得小米奶奶的那句话,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我甚至相信,是她的奶奶在冥冥中保佑我高考顺顺当当。我知道这很没有道理可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奶奶有那么多好感。
章阿姨知道我被北大录取的时候,厚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更凸了,她不再提我和小米一起北上的事情。我们各自安排着北上的行程,但就是这么巧,我和小米是同一列火车进京。
我坚决不让父母送我,母亲有些难过,我狠着心,没有松口。其实母亲根本也走不开,她要时时打理她的小店。送行那天,绿皮火车缓缓开出小站时,我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泪。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决绝。我斜对面坐的男生递过来一块纸巾。他叫唐恒,是和小米一个中学毕业的,考上了清华自动化系。我和小城另外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同学一起北上。我们几个坐的是硬座。
到了晚上,小米过来了,她坐的是软卧。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你们呢,她说着,圆脸上的大眼睛扑闪着。她穿着白色的乔其纱连衣裙,露出白白的有些肉乎乎的胳膊,她可真像一个白雪公主。
我们一起打牌,打一种叫真话假话的牌,对家手里的牌,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对了,对方留着,说错了,你拿走,看谁手里的牌最先脱手。唐恒喜欢猜我手里的牌,而且总是猜错,最后拿了我一堆牌,他有些丧气。小米不打牌,就坐在旁边看我们打,大眼睛总是停留在唐恒身上,就像一只停留在花瓣上的蝴蝶。唐恒样子不错,只可惜他戴着眼镜,镜片有些厚,这让我想起章阿姨的眼镜。我的牌最先脱手,我看着唐恒笑了,笑得有些促狭。小米有些无精打采,看着黑魆魆的车窗。我觉得我们像是穿行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里,她说。我看着她,没有明白她想说什么。好文艺啊,唐恒笑着说。她没有说什么,过了会儿,她说,我回我的车厢了。我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车厢尽头,心底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
原标题:《中篇选读 | 二湘:双棱镜里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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