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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内蒙古建区70周年 | 与巴尔虎草原对话
丁子凌
我与苏德夫的相识缘于2014年策划Lonely Planet《内蒙古》一书,那时我正在挑选插图,他发来一个大大的压缩包,让我一下子挑花了眼。浏览过大量摄影师的采风作品之后,苏德夫的照片为我敞开了一个更真实的草原世界。没有猎奇,没有刻意的摆拍,没有外来者的居高临下,因为他就生活在那些画面里,一切都是他的专属模特,再熟悉不过的故土毫不吝啬地把最好的模样展示给他。
他的许多纪实作品是用理光卡片机拍摄的,最早在网上引起关注的照片有些甚至是手机摄影,比起长枪短炮的器材,更容易让人聚焦的是他对呼伦贝尔草原深层的了解和热爱。
夕阳下的蒙古族母亲。本文图片来自 苏德夫(微信公众号“巴尔虎影像”)。
草原的主人
2015年的夏天,苏德夫透过首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在北京798举办的作品展览,开始被更多的人熟知。展览海报上,一位蒙古族姑娘气场强大的背影照片,便是由苏德夫拍摄。在10位入选的少数摄影师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拍摄那张照片时他只有25岁。
苏德夫为那幅呼伦湖畔的背影取名“空门”,并解释道,“古老的呼伦湖,海一样的波澜有一种魔力,思绪万千过后是一切皆空的澄净”。呼伦湖的蒙古语名字“达赉诺尔”,翻译过来正是海一样的湖,苏德夫父亲和姥姥的骨灰就葬在这片汪洋之中,那天他走到湖边,思念着故去的亲人,而后碰巧拍下这幅照片。他将这种幸运归结于长生天的眷顾。长生天,腾格里,蒙古族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天神。
“空门”,获选为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展览的海报作品
苏德夫出生在呼伦贝尔草原腹地,今年迎来三十岁生日的他,不断目睹身边的同龄人离开草原,前往各自认为的更好的地方打拼。而他却选择留下来,用影像记录蒙古草原的点滴变化,这个习惯从高中起坚持至今,并打算一直维系到生命终点。因为他心里始终惦念着,“青春赋予我们向往城市的权利,故土又将如何是好。”
从亲人到安达(朋友),从老者到孩童,人是苏德夫摄影的永恒主题。祭祀伊和乌拉圣山的巴尔虎少女,牵着两只羊羔在城镇街头散步的老人,健硕的草原博克(摔跤)手,应邀诵经祈福的喇嘛,参加婚礼的布里亚特蒙古人,年过六旬的马鞍手艺人……草原的人文与生态都是记录的对象,他相信二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而他选择以人为主,把草原人的生活、人与草原的关系真实地展现出来,进而影响生态,让故乡从熟悉变陌生的过程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
那次选图过程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张骑在马背上的蒙古族母亲,她慈祥地望向镜头,如背后的夕阳般温暖。苏德夫骄傲地告诉我,那正是他的额吉(妈妈)。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幅可爱的插画,一对身着蒙古袍、头戴毡帽、扎着情侣围巾的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美丽的蒙古族妻子并不常出现在苏德夫的作品里,但他的LOFTER中最火的一张照片就是妻子的剪影。豪放直爽而又细腻腼腆的蒙古汉子,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深情地表达着爱意。
苏德夫个人肖像
万物有灵
外地人只认识夏季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自驾天堂。而苏德夫最喜欢的是冬季,因为冬季最纯粹,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像一望无垠的雪野一样,剔透而残酷。他发表过一组冬日摄影纪实,为我们展现了不为人知的雪后草原:牧民要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上一天时间,去最近的苏木补充生活必需品;为了防止黄鼠狼和狐狸偷食晾晒的肉,要挂在高高的梯子上;大雪使牧民家的羊圈不幸遭到饥饿狼群的袭击,损失惨重……
草原于我们是风景,于牧民却是实实在在的生计。一切都离不开水,缺水的夏季,天空如同火炉般炙烤着大地,人们在煎熬中盼望着雨水,抑或选择转场,以最传统的方式寻找活下去的答案。没有返青,牲畜就没有食物,秋天就要购买大量的饲草,生产成本激增,甚至入不敷出。苏德夫心痛地记录下一次次旱情,与那些水草丰美的草原大片形成鲜明对比。
牧民拖着移动棚圈搬去雪少的地方
草原五畜里,苏德夫拍得最多的是蒙古马。别看蒙古马体型矮小,却耐力十足。赛马是蒙古族“男儿三艺”之一,赛马比赛和那达慕盛会则是苏德夫草原影像的必修课。跟随他的镜头,我们看到父女用皮卡车载着爱驹去参赛,赛场上少年们策马扬鞭你追我赶,越野车队与骏马在雪地上竞速,观众争相用手抚摸冠军马的额头沾染好运,赛后牧马人还会牵着赛马去遛弯儿休息。马是游牧民族的灵魂,蒙古铁骑曾征战四方,蒙古族爱马,不仅是爱这种动物本身,更是一种传统的信仰崇拜,现代的情感寄托。
激烈的赛马比赛
苏德夫从小就很喜欢狗,在草原上总会有小动物们凑到他身边闻个不停,过一会儿就成了好朋友。在他的一张照片里,玩耍中的小男孩用手抚摸着身边蒙古獒的前爪,那只比他身躯大得多的狗温顺地趴在地上,安静地听他说话。苏德夫用文字补充道,孩子说的是“你的手上有虫子”。生活在草原上的孩子,永远不会缺少对动物的爱。苏德夫也会拍很多动物呆萌搞怪的表情,但与时下流行的晒萌宠不同,我们很难把“宠物”这个属于城市的词安在草原的语境里。在他看来,让动物自由自在地生活才是真正地宠,每次看到城里被拴得死死的狗,他心里都特别难受。
千百年前,草原曾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战场,直到后来人类加入了这场游戏。如今,牛羊几乎肩负着牧民的一切饮食来源和经济来源,在我们眼里成群的牛羊都长得差不多,牧民却分辨得清每一只的模样。秋天不得不把牲畜卖掉的时候,他们会伤心流泪。曾几何时,牧民逐水草而居,哪里好养牲畜,哪里就是他们心中最好的家园。
装上满满的希望,向终点冲刺而去
从2010年起,苏德夫每年都会拍摄祭火仪式。在蒙古高原的萨满信仰几近消失时,呼伦贝尔陈巴尔虎旗的巴尔虎蒙古族仍然保留着古老的萨满传统,每年农历小年和大型活动都会举办祭火仪式。在一次次亲历与拍摄的过程中,苏德夫浑身颤动,无比震撼,仿佛被带回远古的草原。他说:“信仰是承载民族记忆的介质,会让我们时刻带着归属感与天地对话,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信仰则是唯一的。”
在日月轮转四季更迭间,靠天吃饭的牧民感恩自然给予他们的一切,即便有风雪霜灾的无情,也会去顺从和保护它。与大自然的长期对话中,他们练就出淡泊质朴的性格,包容,隐忍,绝不会刻意去改变自然。草原是属于他们的,对自然有敬畏之心的人。看苏德夫的照片,让我想起新疆出生的李娟和她笔下的阿勒泰,有人说李娟的文字是教不出来的,我想苏德夫与她一样,都是在大地上和风雪中跋涉的人,潜心生活,谦卑记录。
祭祀中的巴尔虎萨满
一条注定孤独的路
“网围栏里的草原;
牧民尴尬的微笑;
被锁住的道路;
孤零零的羊;
属于这个年代的孤独。”
苏德夫的文字里常常出现“孤独”的字眼。在牧区的人们注定孤独,年轻人尤其如此。苏德夫从小生活在巴尔虎草原,小学三年级时离开家,去外地求学,大学毕业后在海拉尔的呼伦贝尔民族博物院工作了三年半。突然有一天觉得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人终究还是要回去,于是回到新巴尔虎右旗成为一名乡镇机关的公务员。
对儿时故土的深深依恋,在博物馆工作时对蒙古族历史和民俗的进一步了解,让他愈发坚定地专注于草原人文纪实。更重要的是,他坚信只有真正生活在草原,才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去展示草原的一切。小时候被人说身上有膻味,他会苦恼会羞涩,如今再被问起,却是满满的欣喜与骄傲。
从蒙古包门缝里看世界的小姑娘
现代文明的脚步不可避免给草原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变。苏德夫生活的是一个发展中的小镇,两种文化交织的地方。用他的话说,他的家乡其实离城市很近,却又很远。他一直喜欢拍学校,拍孩子,现在的学校都从苏木搬到了城市,离家远了,孩子跑去城里上学,家长留在草原放牧。孩子与家长、与草原的距离就这样被拉大了,对牧区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疏远。在城市里,为了迎合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草原符号被放大被叠加,突兀地输出着所谓的草原文化,却丢了游牧的魂。
提起这些变化,苏德夫总是带着忧虑,又夹杂着由此而生的使命感。在他身边,还有同样坚持用影像记录的蒙古族摄影师,还有同样选择留在草原的80后和90后,对他们来说,生在草原,是上苍的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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