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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互联网大厂辞职后,我去说相声
原创 星子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理念不同,生活捉襟见肘,逢年过节也不好受。一年春节,有亲戚向我调侃:“最近相声说得怎么样?”一个叔叔轻蔑抢答:“那算哪门子相声,自己搭个台子上去扯两句就是相声了?那我也能去。小打小闹,自娱自乐。”我没有更好的理由反驳他,臊得说不出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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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从国内一所985院校的计算机专业毕业之后,毫不犹豫地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成了一名程序员。而我喜欢了多年、又在大学学了四年的相声,在当时从未在我的就业选项里。
我的家乡在天津,我是听着相声长大的。那时家里有台收音机,父亲总是拧到相声频道,不厌其烦地听着;去到小伙伴家里,大都也是同样的场景,相声便成了我们玩乐、吃饭的背景音,等我更大些时候,就能自己抱着收音机收听了。相声渗透进我的童年,虽然从没系统地学习过,但毕竟耳濡目染十几年,模仿起来也像模像样,“一请天地动,二请鬼神惊”轻易挂在嘴边,还能把大人都逗乐。后来我才知道,这在行业里叫做“熏”。
高考后,我想报个好就业的专业,便进了计算机系。谁知开学不久,我就不太喜欢——编程课太枯燥,整天面对着电脑也让我很厌烦,所以一听说学校里有相声社团,我赶紧加入了,从此三天两头往社团跑,煞有介事地买了长衫,一闲下来就在宿舍里说。
社团里成员不少,几乎都是男生。大家都是从小听到大的相声迷,虽然水平比较业余,但凭着热爱,一些初级贯口,如报菜名、绕口令,说些快板书,仍不在话下。社团还常请当地演出团队来作指导,我们也跟着学到了许多练习法门,譬如贯口的呼吸法,如何垫话,研究专业相声演员在表演时的成套神态和动作。一些基本功,我们一边背一边练,每天都要进行轮番复习,否则就会生疏了。
常练常说,我渐渐从自娱自乐,过渡到自己创作文本、给人说相声,越说越上瘾,常抓着同学听我练习。舍友是外行,但都觉得我说得不错,认为我今后要去说相声,我也有些得意。
然而,更深的技术前辈未必传授,所以在连续练习下,我意识到有些内容,单靠我自己练习,或许永远难有进步,比如口吐莲花、腿子活。
《口吐莲花》是一段传统相声套路,在早先的版本中,逗哏演员通常先要来一番装神弄鬼,蒙骗捧哏的,最后再往捧哏演员的脸上喷上一口水。自侯耀文先生把冲人喷口水的糟粕形式改编后,这就成了一个难以超越的经典,以我们社团成员的基础,决不能推陈出新——团里曾经有人尝试过,最后果然变成了露怯之作,所以我从不碰的这个段子。而“说学逗唱”基本功里一些专业的曲艺戏法,因为没经过专业训练,所以我的相声里也很少出现这些内容,免得露出马脚。
藏起自己的短处,我认为仍有许多余地留给我发挥。那时社团常在周末组织表演,虽然大都面向学生,观众时多时少,但总归给我们不少机会,检验自己的创作文本,让自己的表演更自然。我也形成了一些直觉,以判断自己想到的段子能否逗乐。
花了许多精力,我渐渐成了团里的前辈,不仅相声说得不错,看新生往台上一站,几分钟就能摸出他的水平。然而毕业在即,家人也常提醒我要以正事为重,我便默默收起自己的装备,回归正道,开始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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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聘之路还算顺利,9月,我入职了一家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公司规模不小,有独栋小楼,但加班严重,黑白颠倒,大家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午夜的日光灯常把我炫得头疼。那时我已经很难再完整地听下一个相声段子,经常耳机里播放着,人却睡着了。
作息混乱,饮食无度,2016年,我患上急性糖尿病,一下子病倒了。虽然经过治疗,我最终得以出院,但要定期注射胰岛素,身体肯定大不如前。这次意外,让我对没有尽头的加班痛深恶绝,萌生了辞职的念头。说来也巧,过去认识的相声爱好者老张得知我的情况后,便试探地问我是否要一起去剧团。
老张和我年纪相仿,是我在大学时认识的。我们虽然不是同校,但兄弟大学的相声社偶有交流,便搭上了联系。毕业后,老张也曾进公司干过两年,不同的是,和我遇到相似的问题后,他没有硬撑,反而早早辞职,又循着本心,进了一个本地园子,正式以说相声为业了。
过去老张说得未必有我好,却成了正儿八经的相声演员,我很是羡慕,尤其当他乐呵呵地问我“最近还说点么?”就更让我遗憾了。见我神情不对,老张也认真起来,劝我要以身体为重:“那些活儿是能干得完的吗?干不完。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了……要是你还没想好后路,可以来团里,咱俩试试。”
老张告诉我,近几年商业相声越来越火,本地演出团也多了起来,不乏拥有特定观众群的,很有发展势头,“你看你以前说得多好,要是打出了名气,哪还在乎加班那点收入。”
老张的话,让我也心动起来,于是打定主意后,我很快辞职,接受了他的提议。
虽然很久没说相声,但功底还在,我顺利入了园子。这时我才发现,这园子不同于早已名声在外的大社大剧团,的确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园子。我们十多个人凑在一起,年龄不一,有专门说相声的,也有把这当成第二职业的,分工不明,有杂活就一起干;过去园子有自己的演出场地,但现在更多是跟着其他剧团一块演。相较于那些单位经营的剧团,我们园子规模小,也不甚正规,但因为天津向来有听相声的传统,所以每周仍有机会演出。
条件比较艰苦,老张安慰我:“等说出了名堂,那很快就不一样了。”我倒看得开,也反过来宽慰他:“咱们现在一点名气也没有,怎么能一开始就想进大剧团呢?有这能耐早进文工团了,凡事都得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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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为加班烦心,我终于又有机会琢磨起相声来,于是彻底把琐事抛到脑后,整天和老张搭档练习对口相声,也常花些钱,去一些大园子看表演,找些创作灵感。夜里吃烧烤时,我们忍不住畅想,等到在园子里有了名气,搞不好就能接商演、上节目,收入肯定水涨船高。为了这个梦想,我们上台时也很努力,虽然我们大都去些小场子,每场满座只有一百人,但无论来客多少,我和老张都卖力地说完。
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琢磨,费力表演,效果似乎都不太好,有时甚至连逗乐都完成得不好。
一次,我有了一个新创意——城市中,养宠物一直是热门话题,但无论是猫狗小鸟,还是乌龟小鱼,总会遇到各种问题,于是我想,既然养宠物麻烦多多,那干脆盘核桃吧,无聊时盘一下,想静静时,核桃也不会过来打扰你。
把这个想法和老张一说,他也觉得挺有趣,所以我俩不断修改文本,故事就从我养宠物遇到的各种麻烦开始,甚至借鉴了马三立先生抖包袱的方法。我们越练越激动,想象台下满堂喝彩,“那不就火了吗?”
谁知上了台,当我们满心期待地说出来时,台下观众稀稀拉拉地笑了几声,却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反应。
一位老观众曾说,我们的相声模样挺像那么回事,但表演痕迹比较明显,上了台眼神飘忽不定,像往台下看词似的,内容也不够有趣。
失落的瞬间不断出现,我的自尊心有些绷不住,忍不住自我审视,感觉自己喜欢相声这么多年,但相声水平好像确实没有很大提高,基础打不好,不敢唱,不敢说自己驾驭不了的内容,肚里也没什么素材。我对老张说:“可能我一开始就想错了,说相声没有这么容易,我可以是个爱好者,但未必能吃得上这口饭。”
想要突破,似乎都得拜个老师,但当我向老张问起这事,他告诉我,园子里的人都没想过走这条路。
其实在相声圈子里,只有拜了老师,有了师承,才能得到同行的认可,否则无论说了多久的相声,或许还不能算“圈内人”。据说每个师父都有自己的“家底”,有些东西,任我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但这时若有师父提点,或许就通了。
然而,有水平的师父并不是我们轻易就能接触到的,这就像一个双选制度,不仅徒弟想拜师,师父也得看得上徒弟。不仅如此,拜师费、各种拜师流程也十分复杂。老张说:“那不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了吗?没师父教,就说得不好;说得不好,就没师父愿意收。”
种种原因下,园子里没人拜过师。而除了拜师,进文工团,在体制内传承发展相声的路,也是选择之一,但其中的门道就更复杂,我便也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练习再难练出新意,我和老张也越发懒了,很少再去想新本子,也很少再讨论相声,有演出安排时,就用旧段子应付一下。
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坎儿,对未来也迷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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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自己的困局还没解决,园子经营也困难起来。
我们的小园子收入本就不稳定,一开始每周都有几场演出,尚能有些收入,但因为大家水平有限,招牌始终没能做起来,表演机会就越来越少,最差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一场表演。门票通常二三十块一张,种种收入累加起来后,先给场地分去一半,还要分给演员和场务,等等,常是一千多块分给十个人。
没演出时,园子的演员就闲着没事干,但我心里十分着急,尤其女友也开始工作,我收入太低,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想推动园子的经营方式做些改变。我给管事的提了不少意见,比如很多剧团除了相声,人家还有鼓曲表演,形式多样,“观众肯定踊跃”;或者增加送花篮模式,允许观众为喜欢的演员赠送花篮,这也能增加演员的收入。
“再不济,咱们也得勤快一点儿,多弄点新作品,要么接点商演,争取上台的机会。”我说,“不然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段子,观众早就听腻了,又挣不到钱。”
但管事的基本上都否决了,他说我们的资金储备太弱,增加不了新内容,园子里也没有名角,“谁会请咱们商演,给咱们送花啊?小园子就是维持。”管事的近四十岁,也是说双口相声,内容脏的荤的夹杂着,现场效果反倒比我的好些。
理念不同,生活捉襟见肘,逢年过节也不好受。一年春节,有亲戚向我调侃:“最近相声说得怎么样?”一个叔叔轻蔑抢答:“那算哪门子相声,自己搭个台子上去扯两句就是相声了?那我也能去。小打小闹,自娱自乐。”我没有更好的理由反驳他,臊得说不出话。
2020年,受疫情影响,园子的生意更差了,几乎没有演出,我也很长时间颗粒无收,全园子都临近失业状态。这种情况下,我最终打算退出。
疫情控制以后,我请老张喝酒,对他说了这个事,他虽遗憾,但也表示理解,毕竟相声这玩意,如果不出名,确实很难赚钱,只靠热爱是撑不起生活的。但老张话锋一转,又说其实也有很多半路出家但混出了名堂的,“我认识一个老兄,还是博士呢,也是相声票友,还有一个是985毕业的硕士,坚持说了十年,现在在他们当地也算是有点名气了哦。”
但我告诉他,这些人不仅功夫不错,运气也是不可复制的,“不然怎么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郭德纲,比得菲尔茨奖的人还少。我功夫不够,只能当做爱好了。”见我说破了现实,老张就不再表态了。
年近三十再度失业,这肯定是不明智的选择,所幸我在园子没演出安排时,也考了几个证,回到北京后,在朋友的帮助下,顺利成了育儿指导。相对于说相声时,我的收入得到很大改善,很快就结婚了。
人生似乎重新回到正轨,家人都称赞这个决定,觉得我在园子里的几年算是浪费了。曾经我也这么觉得,但新的工作也带来新的烦恼,闲下来时,重新听起相声,我才发现没有收入的焦虑的日子里,也曾夹杂着美好的时刻。于是我又学起了单口相声,不再为了挣钱,也不再为了成名,只是偶尔录些视频发到朋友群里,保持自己的热情和表达欲。
我想,虽然经过尝试,我吃不上这口饭,但相声作为爱好,会一直陪伴着我,这就是我们共存的方式。
原标题:《从互联网大厂辞职后,我去说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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