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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新天方夜谭②迟到是常态,守时有奖励
前些天有一条令人大跌眼镜的新闻,墨西哥联邦政府在过去五年间,每年花费数十亿比索奖励政府公务员,仅仅是因为他们准时上班。仅在2016年,政府就为此花费了83亿比索(约31亿人民币),占当年联邦总预算的0.2%。一共有23个联邦政府部门采用这个办法,其中以社会保障局(IMSS)的奖励最为丰厚,其43万雇员人均拿到了15000比索,约合15000人民币在北京的购买力。这个数字本身不是天文级别的,但是准时上班露脸就得到奖励的办法,还是头一次听说。印象中,一般公司和企业为了执行严格的考勤制度,要求员工上下班打卡,迟到早退都扣工资或者年终奖金。也许墨西哥政府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背后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凡在墨西哥生活过的外国人,跟“墨西哥时间”都有过不同程度的接触。对于许多人来说,那种经历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叫做“痛不欲生”。
(一)
记得刚到墨西哥不久,有一次应邀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约定的是晚上七点,我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坐公交,到达朋友家的时候差不多正好七点。当朋友打开门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情,反倒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是出于礼貌,主人忙不迭地拿出酒水款待,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闲聊。足足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别的客人才陆陆续续到来。当时对这事还颇为郁闷。很久以后才明白,在墨西哥参加晚会,按约定时间迟到两三个小时是常事,因为大家默认的开始时间起码要延后一两个小时。如果不谙当地风俗,踩着时间点到达,反而是对主人的不尊重。因为这时主人十有八九还没有准备好,甚至还是蓬头垢面的状态,客人提早出现是不必要的干扰。
跟老板谈事情,够重要的吧。按理无论如何不应该迟到。有一次,我跟系主任为了商讨一个研究项目,约好周三下午三点在学校咖啡厅见面。结果我从三点开始,在我的办公室、系中心和咖啡厅之间来回跑了大概三趟,终于在三点半等到系主任的大驾光临。其间还数次翻检电子邮件,担心是不是我把时间或地点记错了。主任出现的时候完全是一脸的气定神闲,看不出有任何愧疚的样子,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迟到”了。事后诸葛亮般思忖再三以后,我终于得出了结论,当时的“庸人自扰”,是自己对此种情境下时间的理解和把握不够到位。然而这并不表明,下次我跟老板碰头的时候可以入乡随俗地迟到,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而且火候极难掌握。
我和太太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也因为对时间理解的不同而产生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矛盾。比如,大家要去什么地方,有一个十分常用的词叫vamos 或vamonos,字面上就是“走吧、出发”(第一人称复数)的意思。有一次我和太太说好去看电影,然后异口同声地说vamonos。我习惯性地立刻站起身来穿鞋,准备往门外走。太太却转身去了卫生间,足足十五分钟以后才出来,原来她是化妆去了。明明是说好立刻就走嘛,她却堂而皇之地拖延了那么久,没有任何解释。类似的情况还发生过好几次,每次都闹了好些不愉快。后来,我逐渐明白了vamonos的文化含义,才能够比较从容地应付这样的“时间差”。我还开玩笑地跟太太说,“墨西哥时间”就是一般人理解的时间往后延迟两个小时。
西班牙语里还有一个表示时间的词叫ahora,字面上就是“现在、马上”的意思。墨西哥人喜欢把很多词加以“小化”(类似普通话的“儿化”),表达喜爱、亲切的感情色彩。因此,ahorita是ahora的昵称方式,字面上仍然表示“现在、马上”的意思,但是从墨西哥习俗来看,其具体含义往往大异其趣。它可以表示五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它甚至可以表示任何时间跨度,但偏偏就是不能表达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在、马上”。还有一个与时间表达紧密相关的词叫al rato ,其昵称为al ratito,字面上也是“马上”、“一小会儿”的意思。但是每当你听到墨西哥人说“马上”或“一小会儿”的时候,千万不要抬手看表或者查看手机上的时刻,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预知这“一小会儿”或“马上”指的是多久。我花了数年的时间,才渐渐明白那些表示“马上”、“立刻”的vamonos, ahorita,al ratito等一众词汇,往往与字面意义大相径庭。要真正在每一个具体场合明白某个具体词汇的精确含义,就好比猜哑谜一样艰难。
有一次我愤懑地对太太说,如果那些读作“马上”的词却不表示“马上”的意思,那西班牙语里究竟有没有一个词可以真正表示“马上”、“立刻”的意思?她思索良久才说,ya这个词就可以。但是从她迟疑不定的神色看出,她自己也在犯嘀咕。我索性找来西班牙语大辞典查证,发现作为副词的ya(也可以作感叹词和连词)在时态上兼备一般时和完成时的用法,既可以表示过去和现在,也可以表示将来。我刹那间再次欲哭无泪,这不又是一个可以表示任何时间、但是任何时间都不确定的词汇吗?
有一个网上游戏网站最近做过一个有关时间观念的调查,发现德国、日本和韩国最守时;在中国,如果迟到不超过十分钟,就不算迟到;在马来西亚,如果有人说迟到五分钟,就意味着迟到一个小时;在巴西参加社交活动,你不需按时到达,除非明确说明是“英国时间”;加纳人办事,往往不约定具体的时间,可以是当天之内的任何时间点。其中,德国人的时间观念尤其令人侧目。如果参加约定的会议,德国人一般提早十分钟到达,而且期望别人也这样做。有一次,我在家请几个同事和朋友吃饭,约好下午六点钟。结果,六点钟一到,我的德国同事准时出现在门口。我有一个当年读书时的同学,德裔美国人。某一天,我故意跟他开玩笑说:“杰夫,你因时间抓狂的时候是不是说:天哪,我比我的年度计划落后了二十秒!”没想到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说,在他的课堂上,上课铃声响起后十秒钟,他就开始打考勤,后来的学生都算迟到。
(二)
与德国人近乎机械般的准时形成鲜明对比,守时在墨西哥社会是一件罕见的奢侈品,而不守时就像地球引力一样天然。有人说,守时与否是工业社会和前工业社会的区别,因为大工业生产需要对时间和效率实行精准的控制。实际上,欧洲和北美国家的守时观念也只是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形成,主要就是因为跨国和洲际铁路运输的兴起,人们不得不按照严格的时间表来安排货运或出行。在蒙特雷和华雷斯等工业比较发达的墨西哥北方城市,人们就相对守时。但是墨西哥整体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处于准工业化阶段,大部分人的时间观念还尘封在前工业化社会。一位美国记者就把墨西哥社会的不守时习惯称作“一门高超的行为艺术”。之所以叫做“艺术”,是因为在什么情况下必须守时、什么情况下可以迟到、以及怎样迟到、迟到多少等细微层面上,都需要达到心领神会、妙合天成的境界,才能在墨西哥的时间河流中同沉浮、共俯仰。有些事情是不会迟到的,比如飞机航班、下午四点开始的斗牛比赛,等等。一般的约会迟到半个小时,再稀松平常不过。参加生日晚会,迟到两三个小时是常事。找水管工来维修,不管约了几点,你要预留一整天的时间。安装有线电视,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会数次延期,即便哪一天安装工人真的会来,你也不要指望有个准点。
由此看来,墨西哥人的时间观念是非常独特的,体现出很大的随意性和随机性。一位墨西哥专栏作家就坦承,不守时是“我们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行为,其背后有许多因素:比如责任感的缺乏、目光偏注于眼前、社会的高度宽容、以及熟视无睹的积习等。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作家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接受记者采访,竟然也迟到了,真应了她说的那句话,“自己也无法控制”。即便把这位作家所说的所有不守时的原因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解释墨西哥人在时间观念上的特立独行。
特立独行的墨西哥时间如果把墨西哥社会看成一个有机整体,那么其时间观念也是维持这个有机整体运作的机理之一。追根究底,墨西哥人对时间的感悟与把握,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存在方式。守时与不守时都是相对的,就像阴阳两极,有着鲜明对立的品格,但同时也保持着动态的平衡。或许,他们所“不守”的,是纸面上的时间、机械约定的时间,而他们“所守”的,是约定俗成的时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有机的时间节奏。掌握这门“高超的行为艺术”,需要有一定的感悟力和参透力。
2016年网上有一篇颇为吸睛的文章,叫做“生来任性的美洲杯”云云。之所以唤作“任性”,一是因为其名称与事实并不契合,虽叫美洲杯,但传统上只是南美足联的赛事,近年才偶尔邀请中北美洲以及其他洲的球队参赛;二是其参赛队数不固定,最少时只有三支,多的时候有八支,近二十年才扩展到十二支;三是举办的频率和赛制也不固定,有一年一届、两年一届、三年一届、四年一届,还有为了纪念美洲杯100周年而在2016年特别举办的“百年美洲杯”。要知道,2015年刚刚在智利举办了第44届美洲杯,而“百年美洲杯”竟是抛开通常的举办地南美洲,选择在美国举办。
如果说“任性”这个词很好地表达了美洲杯举办的随意性,那么它或许也能传神地表达拉美国家的民族特性。的确,墨西哥人就是一群率性而为的人。他们有很多优秀的品格,如热情好客、乐天知命、心地善良、吃苦耐劳等等。他们在时间上的“任性”,或许是这些品格形成的原因,或许是其造成的结果,或许是一种共生现象。不过,要弄清楚这些,或许都不重要了。包括墨西哥在内的许多拉美国家,其社会经济发展指数并不高,但幸福指数往往却很高。对于人类社会这个有机整体来说,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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