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痴心傻意”

原创 兰藉文化 

作者

归途如虹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里，晴雯被王夫人撵出了怡红院。贾宝玉去晴雯的哥哥嫂嫂那里看望晴雯，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晴雯呜咽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这是晴雯和贾宝玉之间的诀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晴雯能够在临死前见到贾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便将自己的满腔怨言向贾宝玉倾诉。晴雯因为生得美，就被王夫人认定为是将贾宝玉勾引坏了的“狐狸精”。

晴雯对此感到非常委屈，但是她又“有冤无处诉”，只能用尽最后的气力，向贾宝玉喊出“我太不服”！晴雯清楚，贾宝玉明白自己的心意，相信自己的清白，尊重自己的人格。

晴雯还对贾宝玉说自己后悔了，那么晴雯后悔什么呢？

有的人觉得晴雯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勾引贾宝玉，结果现在“担了虚名”。他们这样理解的理由是晴雯认为“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他们觉得晴雯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晴雯认为自己是贾母内定的贾宝玉的妾，所以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勾引贾宝玉。

贾母的确是有意要让晴雯给贾宝玉当妾，这一点她在第七十八回里对王夫人说得很清楚。可是，晴雯是因此才不勾引贾宝玉的吗？

不是，晴雯不是觉得自己没必要勾引，而是不屑于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第三十一回里，晴雯不小心跌坏了扇子，贾宝玉不高兴，晴雯就冷笑着指责贾宝玉“行动就给脸子瞧”。

可见，晴雯是一个性格有棱有角的人，是一个没有奴颜媚骨的人。贾宝玉是她的主子，但是晴雯却并不觉得贾宝玉就可以随便给她脸色看。

在等级时代，一个丫鬟的性格能够如此有锋芒，的确是难能可贵。这份自尊心即使放在今天也显得熠熠生辉。

袭人上前去劝和，在晴雯面前将自己和贾宝玉并称为“我们”，惹得晴雯心生醋意。于是，晴雯就冷笑着讽刺袭人不害臊，还声称“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也瞒不过我去”，弄得袭人非常尴尬。

袭人曾经和贾宝玉有过云雨情，第八回里，她还“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她顽耍”。袭人和贾宝玉之间的云雨情晴雯不一定知道，但是袭人有心勾引贾宝玉，企图“争荣夸耀”的心思瞒不过晴雯。晴雯瞧不上袭人这种谄媚的姿态，更不屑于像袭人那样去做。

晴雯的容貌和女红在怡红院里是拔尖的。晴雯如果想要勾引贾宝玉，也有的是机会。可是，晴雯和贾宝玉之间始终是清清白白的。晴雯不仅没有给自己创造勾引贾宝玉的机会，甚至拒绝了勾引贾宝玉的机会。

第三十一回里，贾宝玉想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不仅拒绝了贾宝玉，还笑话贾宝玉在碧痕伺候自己洗澡的时候洗了很久，还弄得到处都是水。

可见，晴雯是一个多么光明磊落，天真纯洁的姑娘。有时候我会觉得，晴雯根本没有把贾宝玉当主子，而是当成一个小伙伴。

正是因为晴雯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超越了主仆关系，是一种亲密友爱之情，所以晴雯才敢于在贾宝玉面前撕掉他的扇子取乐；

正是因为怡红院里具有平等自由的氛围，所以晴雯才会在贾宝玉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和贾宝玉玩在一起，闹在一起，一起享受青葱岁月；

正是因为晴雯在贾宝玉的宠爱下天真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张扬个性，所以她才敢在坠儿的娘面前对贾宝玉直呼其名，丝毫不觉得这是对贾宝玉的冒犯。

在被王夫人当头棒喝之前，晴雯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享受贾宝玉的宠爱，可以一直真实地做自己，可以一直活在童真的世界当中，可以一直这样天真浪漫地在怡红院中享受着快乐和自由。

的确，怡红院是一个乐园，贾宝玉是一个怜香惜玉，温柔体贴的人。可是，在那个残酷的等级社会里，不是所有的主子都会把丫鬟当人看，都会尊重她们的个性自由，都会包容她们的脾气，都会欣赏她们的美。

其实，晴雯才是心里眼里只有贾宝玉的丫鬟。贾宝玉对晴雯的“纵容”让晴雯忘记了自己其实是“身为下贱”，怡红院里的温暖让晴雯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冷酷。“心比天高”的晴雯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年少轻狂会让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晴雯想不明白，为什么根本没有勾引过贾宝玉的自己会被王夫人视作“狐狸精”。殊不知，在王夫人看来，晴雯如此俏丽，必然不安分。

晴雯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夫人要如此无情地践踏自己的尊严，还将自己撵走。殊不知，王夫人觉得这种杀鸡儆猴的方式可以震慑到贾宝玉，让贾宝玉成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儿子。

这就是晴雯的“痴心傻意”。她觉得“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并不是觉得自己是贾宝玉内定的妾，而是觉得自己可以和贾宝玉一直保持着这种美好的关系，一直做一个“心比天高”的人，一直像一个孩子一样，毫无机心，率性而为。可是现实击碎了晴雯的美梦。

晴雯后悔的不是自己没有早日勾引贾宝玉，结果反而“担了虚名”，而是后悔自己的过于天真，天真到低估了封建礼教的强大，低估了现实的丑陋，低估了人性的冷漠。

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晴雯有机会重新再活一次，我还是希望晴雯保持自己的“心比天高”。正如我们不愿意看到少年闰土活成中年闰土一样。晴雯之所以像“霁月”一样“难逢”，像“彩云”一样美丽，正是因为她的真纯，她的锐气，她的自尊自爱。

其实，晴雯也不愿意改变。晴雯如果真的后悔了，就不会把自己的指甲留给贾宝玉，不会和贾宝玉交换内衣。她就是要最后再任性一次，给贾宝玉留下念想，让自己也不至于走得那么孤单。

而且，晴雯的这种做法也是对王夫人等人的控诉：你们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吗？那好，我就“勾引”给你们看。可是这是“勾引”吗？

清者自清，连晴雯那素来风流放荡的嫂子都明白晴雯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可见王夫人对晴雯的冤枉有多么荒谬。抄检大观园的人进入怡红院的时候：

“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以无声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不满。而在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晴雯又用一种近乎仪式化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晴雯的惨死让贾宝玉悲愤不已，也让贾宝玉看清了世道的污浊和家族的腐朽。晴雯的惨死是美被毁灭的悲剧。

在那个时代，晴雯的“痴心傻意”是得不到成全的。“风流灵巧”的晴雯注定了会“招人怨”。不过，即使如此，晴雯也是贾宝玉心中最美的“芙蓉女儿”。

原标题：《晴雯的“痴心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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