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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州暴力冲突:美国“新纳粹”作为政治力量正式登场?

战洋/纽约州立大学珀契斯分校人类学系
2017-08-14 17:37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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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在当地时间12日,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大规模集会期间与抗议者发生暴力事件,弗吉尼亚州州长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目前已造成至少3人死亡,多人受伤。事件的导火索是夏洛茨维尔一尊内战时期南方将领的铜像,市政厅拆除这一在南北战争语境下象征着“反对废奴”的铜像的决议引发了新纳粹的不满。然而夏洛茨维尔之所以不断成为抗议的中心,本身就是抗议的组织者的策略性的选择。夏洛茨维尔是南方州中的南部城镇,是弗吉尼亚大学所在地,这个小城市大学城在大选时70%的选票投给了希拉里,而周围偏保守的农村则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在这起事件除了排外和种族主义的面目外,对抗者是有着清晰的政治诉求和文化价值的双方。它意味着,美国政见不同的双方,卸下了言论自由的面纱,开始了动武——这在60年代以来,是第一次。同时,它也标志着美国新纳粹,成为了政治场域里的重要力量。

导火索:一尊内战时期南方将领的铜像

2017年8月11日,星期五晚上。弗吉尼亚州小城夏洛茨维尔(Charlotteville)的解放公园里,聚集了成千上万民众。 每一个人都高举着火炬, 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行进,口号震天动地:“You will not replace us”(你不会替代我们)! “Jews will not replace us”(犹太人不会替代我们)!“blood and soil”(鲜血和土地)!队伍中的大多数是年轻的白人男性,有的留着精致的Fashy头,有的身穿印有希特勒名言的T恤衫,有的举着组织者“右翼联合”Unite the Right的旗帜,有的则立起了已经被很多州禁止的当年南北战争期间南方邦联的旗帜。在媒体中,这些抗议者被称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白人国家主义者,新纳粹,或另类右翼。

2017年8月的这次抗议集会可以追溯到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对抗事件。其导火索可以追溯到2015年发生在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一次暴力事件。当年6月17日,白人至上主义者Dylann Roof冲进位于查尔斯顿的黑人教会,枪杀了9名正在参加主日崇拜的黑人。这次暴力事件的一个后果,就是各地开始陆续拆除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将领的铜像,作为对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抗议和反拨。陆陆续续,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多个铜像被拆除。2015年当年,一位中学生写了请愿书,请求当地政府移除夏洛茨维尔的解放公园中竖立着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将领罗伯特·李(Robert Lee)的铜像。2017年4月,市政厅投票通过,将拆除罗伯特·李的铜像。

就像拉锯战一般,拆除铜像的决议很快引发了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新纳粹的不满。2017年5月15日,在解放公园里,“右翼联合”Unite the Right第一次组织火炬游行,表示抗议。抗议集会的领导者就是美国当前较有影响力的白人国家主义者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之后的6月8日和7月8日,美国的3K党也分别在夏洛茨维尔的教堂和正义公园组织过两次规模较小的集会。每次集会和游行,都有自发的反对派站自发聚集。7月8日那一次,50个3K党的成员参加,而前来反对的人士就有1000个左右。然而,这几次的集会和游行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讨论和关注,被更加紧迫的新闻事件淹没了。

当地时间2017年8月11日,美国夏洛茨维尔,抗议者手持火把进行集会游行,反对该市今年早些时候作出的拆除市内一座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将领罗伯特·李铜像的决定。视觉中国 图

新纳粹作为政治力量正式登场

8月的这次抗议集会,终于迅速升级为暴力事件,并且占据了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8月10日星期五,抗议者和反对派已经开始互相推搡,互相怒视和互喷辣椒水。8月11日星期六,解放公园中发生了的对抗和暴力事件不断升级。集会时间本定在中午12点,而从上午开始,人群中就已经发生了暴力对抗。抗议者和反抗议者互相推搡、殴打、扔水瓶和喷辣椒水。中午11点,当地警方就宣布紧急戒严 。下午1点45分左右,20岁的年轻人James Alex Fields Jr开着车冲进了人群,导致32岁的Heather D. Heyer死亡,另外19人受伤。当天下午,一辆弗吉尼亚警方的巡逻机坠毁,两位警官遇难。

抗议集会演变为暴力冲突,过程看似偶然,其实并不奇怪,甚至早有预谋。夏洛茨维尔不断成为抗议的中心,本身就是抗议的组织者的策略性的选择。这个小城市大学城,周围是偏保守的农村。在2017年的大选中,周边农村及小镇中很多是特朗普的支持者,而大学城夏洛茨维尔中70%的选民把选票投给了希拉里·克林顿。“右翼联合”(Unite the Right)和3K党等组织选择这样的地点进行集会,恐怕是有着引发冲突和激化矛盾的准备和预期的。就好像另类右翼的意见领袖Milo Yiannopoulos选择有着激进左翼传统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引发了可能是意料之中的暴力对抗。不怕对抗,不惧血腥,恐怕也是法西斯主义的一个特征。

排外和种族歧视,是人们谈论这次暴力冲突使用的关键词。美国历史上基于排外和种族歧视的流血事件还是有一些的。除了上文提到的2015年的教堂枪击事件,让人不能忘记的还包括80年代的陈果仁事件。当时美国汽车工业受到日本汽车工业冲击,居住在底特律的华裔陈果仁被当做日本人杀害。然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发生在夏洛茨维尔的事件,并不是单一的排外或种族仇恨引发的暴力。在这起事件中,对抗的是有着清晰的政治诉求和文化价值的双方。它意味着,美国政见不同的双方,卸下了言论自由的面纱,开始动武。这在60年代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同时,它也标志着美国新纳粹,成为了政治场域里的重要力量。因此,它也是继特朗普大选获胜之后的一次标志性事件。

当地时间2017年8月12日,美国夏洛茨维尔,弗吉尼亚大学校区爆发示威游行,示威期间爆发冲突。有人驾车撞向反示威人群,造成至少1人死亡和多人受伤。视觉中国 图

特朗普与美国右翼组织的暧昧:极端力量的主流化

8月12日星期天,Youtube上的直播还在继续。视频里集会的人们悼念受害者,情绪激动,背景中的声音和图像模糊,但是画面震撼人心。舆论的焦点之一则转向到美国总统特朗普。这一天,他没有强烈谴责聚集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而是在twitter上发文说:“我们必须团结以谴责仇恨所代表的一切,美国没有暴力的容身之地,让我们团结起来”。在讲话中,特朗普谴责的并不仅仅是新纳粹,而是谴责了“多方”(many sides)的暴力。这样的态度引起了国会中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的不满。很多人表示,特朗普的态度,显然是“不足够的”。弗吉尼亚州的司法部部长说:“很明显,夏洛茨维尔事件不是因为‘多方’的过错,而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的错。”在所有发表谴责的政府官员中,特朗普总统是唯一一位把责任归结在“多方”的人,他的女儿伊万卡·特朗普都表示了对白人至上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的强烈谴责。然而,特朗普的骑墙的态度也并没有得到右翼组织的认可。很快,3K党前党首大卫·杜克(David Duke)就转发特朗普的twitter,并评论说:“你好好照照镜子反省一下,别忘了:是美国白人选你上台的,不是那些激进左派”。

特朗普在夏洛茨维尔事件中,再一次陷入尴尬境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他缺乏政治经验,也不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而是因为他的内阁与右翼组织的关系。

首先,特朗普内阁中有一位重要人物:史蒂芬·班农。他不仅是白宫中的政治战略家,也是新右翼网络中的重要结点。在成为特朗普竞选首席执行官之前,班农是“布雷巴特新闻网”的执行主席,这个新闻网被称为“另类右翼的论坛”,在特朗普竞选过程中,成为最拥护特朗普的新闻媒体。被称为是特朗普的“真理报”,也被认为是当前美国最重要的另类右翼的论坛。

此外,特朗普对美国3K党的领袖大卫·杜克态度暧昧。杜克是美国3K党的核心人物。他不仅公开主张白人优越论、种族隔离,而且否认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2016年2月24日,他通过自己的电台节目表达了对特朗普竞选总统的支持。按照美国政治惯例,对于像杜克这样的极端人物的支持表态,主流竞选人应该立即发表谢绝声明,以划清界限。而特朗普在随后的新闻采访中,多次刻意回避发表谢绝声明,表示并不知道杜克是谁。但是,以前多次媒体的录音录像表明,特朗普曾多次谴责作为3K党头面人物的杜克。特朗普对杜克的暧昧态度,显然为他争取了美国极右翼的一部分选票。

还应该注意到的是,特朗普在2016年11月的选举中获胜后不久,一个名为“国家政策研究所” (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的机构在首都华盛顿召开年会。乍看上去,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会议。然而,在特朗普胜选后的特殊气氛下,它为原来处在极端边缘的一些群体提供了在全国主流媒体中曝光、展示力量的机会。国家政策研究所的总裁理查德·斯宾塞,也是代表美国另类右翼主要人物,在这次年会上,他不仅用德语重复了纳粹德国指责犹太人的用语,而且在演说最后,他高呼:“特朗普万岁!我们的种族万岁!胜利万岁!”(Hail victory! 是纳粹口号 Sieg Heil!的直接翻译)这时听众中的一些人举起手臂行纳粹礼,全体听众跟着高呼“胜利万岁!”这次具有纳粹标志性符号的表演,把法西斯谱系的社会运动网络和美国总统特朗普明确的联系在了一起。

以往的政治家,对各种极端政治派别都是尽力摆脱干系,避之唯恐不及。特朗普和美国右翼组织的多重联系和暧昧态度,恐怕在美国政治史上史无前例。 这意味着在美国,极端政治派别开始了主流化的过程。

当地时间2017年8月12日,美国夏洛茨维尔,民众点燃蜡烛为遇难者和受伤者祈福。视觉中国 图

自由主义的遗产被抛弃了吗?

早在特朗普当选前,美国当代著名纪录片导演Michael Moore就曾经为希拉里·克林顿竞选拉票。为此,他在美国俄亥俄州的威明顿举行过一次演讲,题目就叫“Michael Moore In Trumpland”。威明顿的大部分选民都支持特朗普,而Michael Moore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特朗普占优势的地方,为希拉里·克林顿拉票。他的演讲轻松而且感人,其中有些段落,我摘录在这里:

“我最担心的是那些愤怒的白男人们,他们的末日就在眼前了。在美国,35岁以上的白男人只占到人口比例的19%了,伙计们,我们人就这么多了。我们在衰落啊,快要灭绝了。这是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啊。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之前的日子不错,大概好了一万年吧,也不赖了,对吧伙计们。现在21世纪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单身女人比结婚的女人多了。伙计们,你们看到了吧,她们不再需要我们了,她们现在可以单身了。100年前,她们可不能单身,那时候有法律,女人不能拥有房屋、银行账户,而且不能上法院提出离婚。那时候一大堆法律禁止她们做最基本的事情。现在她们不需要我们了。我们以前还有点用,我们让种族延续,能帮着拿高处的东西,现在有了人工授精和折叠梯子,她们显然不需要我们了…… 如果希拉里赢了,那女人就要掌权了。因为她们不再需要我们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男人可能会被送进的集中营的,希拉里和她的学生会举着点名板子,让我们登记入内。为了人类延续,她们会选择我们中的那些聪明的和好看的,留下来……”

Michael Moore具有反讽和夸张的“玩笑话”引起观众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人们笑不是因为荒谬,相反是因为严肃性。Michael Moore准确的捕捉到了一个文化症结,那就是一些白人男性所体验到的负面情绪,一种自怨自艾,一种对自身和本群体的衰退的焦虑、恐惧和确认。

也许有人会说,美国目前的整体经济并没有很糟糕,白人的被剥夺感可能不仅是经济的,也是(也许更主要是)文化和人口学领域的。然而,西方福利国家衰退,全球化带来的第三世界的崛起,这些政治经济背景是全球性的。特朗普当选以后,有位出生在俄亥俄州,目前在纽约市工作的美国朋友跟我说,他的家乡人的苦痛,纽约市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80年代以来的新自由主义秩序下,不断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的新的劳动结构的调整。这一过程中,资本在全球寻找劳动力,白人群体的效率往往不如少数族裔或第三世界的劳动者,他们受到威胁,缺乏安全感,希望强有力的民族国家保护他们的利益。市场内部的失败,导致他们选择在市场之外进行抗争。这恐怕是美国右翼产生的重要背景之一。

然而,政治上的判断是艰难的。美国右翼的兴起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它预示着自由主义的遗产被彻底抛弃吗?预示着法西斯的幽灵会破门而入吗?野蛮会战胜自由主义价值吗?还是说,它仅仅是全球资本主义的一次自我调整,就像资本主义发展史上那些受冲击而愤怒的人们一样,资本主义的市场会再次化解和接纳他们。这些问题,不仅是思考题,也是判断题。人们回答它们,也就决定了自己在关键问题上的个人选择。

另一方面,夏洛茨维尔事件非常重要,它再次暴露了以种族为核心的政治文化,包括多元文化、政治正确和言论自由的政治道路。特别是言论自由的问题,在这次夏洛茨维尔事件中,显得尤为突出。

在8月10日抗议集会之前,夏洛茨维尔的市政厅在收到杰森·凯斯勒申请集会的申请时,就试图改变集会的地点,将集会地点从靠近闹市的解放公园改到更加远离市中心而且更加大的公园,目的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控制人群。然而,杰森·凯斯勒所代表的Unite the Right组织并没有接受这一决定,而是上诉,由联邦法院裁决继续在解放公园举行集会。联邦法院之所以决定支持原集会地点,初衷就是为了保护言论自由。而流血暴力事件发生之后,夏洛茨维尔的市长在Twitter上写到:“这正是市政府试图改变集会地点的原因”。

8月12日,组织星期六抗议集会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杰森·凯斯勒(Jason Kessler)召开记者招待会,意外被名为杰夫·文德(Jeff Winder)的男性打了一拳,导致记者招待会终止。之后,杰夫·文德告诉记者:“过去几个月,杰森·凯斯勒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仇恨,给我们城市的有色人种造成了危险,言论自由不能保护仇恨言论(free speech does not protect hate speech)”。

这两个例子,是人们在夏洛茨维尔探索言论自由的边界和内涵。而从某个角度看来,言论自由的政治已经破产。

“水晶之夜”会重演吗?

历史不会简单地重复,然而,在不同的语境中,纠结的人们总是免不了不断地戏仿、重排过去的场面,而阴差阳错地将悲剧上演成喜剧,或再因演技差劲退化成闹剧。 为了帮助我们理解特朗普竞选、上台以来的美国政坛和社会的一系列戏剧性事件,那么,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历史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可以为我们提供一面曲折和变形的镜子。

首先,是外部的强烈相似性:滑稽、而有鼓动性的领袖人物,借助民主体制上台;以反智、暴戾、排外赢得选民同情和信任,对理性、法治、科学等传统资产阶级价值的否定,对替罪羊的标识,等等。其次,我们看到当代行动者对历史的刻意学习:从特朗普对群众集会的热衷,到他在群众集会上举行对他的效忠宣誓,再到另类右翼运动的策略:有意在左翼和自由派强大的地盘上发起挑衅(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园,弗吉尼亚大学校园),以引发激烈和暴力的街头冲突。让人想起当年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和德国的纳粹党都是通过激烈的街头战斗将自由主义秩序打垮从而进一步取得优势的。那么问题是,为什么在美国,对新自由主义的反应,不像拉美国家那样?为什么不是凯恩斯主义的,不是扩张政府开支,而是来自法西斯主义的?

如果说,2015年在南卡罗莱纳州在黑人教堂的发生大规模枪击案,是“水晶之夜”的小规模预演,那么,2017年8月的弗吉尼亚州街头骚乱,则让人回想起将近100年前发生在德国城市街头、在希特勒手下的冲锋队和德国共产党之间的长期暴力混战。

从2015年特朗普开始竞选总统以来,美国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原则经历了挑战,新纳粹等极端主义思潮被主流化。虽然夏洛茨维尔经历了流血暴力冲突,但是2017年的美国还不能和1933年的德国类比。“水晶之夜”发生在纳粹上台之后,意味着国家机器开始针对犹太人展开暴力屠杀。2017年的夏洛茨维尔事件,则是民间政治力量的对抗和冲突,其中的暴力并非国家暴力。但是,如果今天的美国从夏洛茨维尔事件开始,沿着蝴蝶效应的因果链发展下去——美国各地发生激烈的极端左右翼的街头对抗,导致社会秩序崩溃,从而特朗普有理由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甚至解散国会,并实施排外措施以巩固其统治,那么,历史上的“水晶之夜”悲剧的在美国上演,就会有现实的可能性。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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