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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他的“避难所”
原创 理想的编辑部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
提起周汝昌,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著名的红学大师,其实在书法上他也颇有造诣。
他毫不吝啬地赞美书法这门艺术:“书法的字不是'刻板'字,而是又静止、又运动着的艺境,它又沉著,又流丽;又庄严,又飞动;又稳重,又潇洒;又含蕴,又痛快——简直是一种无与伦比、也无以名之的超等造诣的特级表现,全人类没有第二份可以相提并论的文化奇观、艺术绝诣。”
对他来说,书法就是他的“避难所”,九十余年里,他痴迷书法,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买碑帖练书法。
01
1918年春天,周汝昌出生于天津咸水沽镇的书香门第,家中排行第五。其祖父名周铜,捐过清朝“同知”,平生酷爱戏剧、音乐、书画、文物。父亲周景颐,为光绪年的末科秀才,热心支持地方文化和艺术活动,而且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一年到头,求书者络绎不绝。成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周汝昌自小就醉心文学艺术,幼年喜欢画画,有着强烈的求知欲。
周汝昌曾经在采访中自述,母亲最爱《红楼梦》,时常给他讲书中的故事,因此《红楼梦》从小便在他的精神活动中占有重要位置。如果说母亲开启了周汝昌的红学启蒙,那么父亲则在书法上给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父亲虽然善书,但是从来不直接教他怎么写,而是让他自由发展。他小时候给父亲做书童,研磨、撑纸,慢慢观察、思考,逐渐对书法有所领悟。原来,父亲的书法是由欧阳询楷书入手,行书学的是苏东坡。于是乎,9岁上小学后,他也想由欧楷入手,但遭到了书法老师的拒绝——必须由颜真卿、柳公权入手。可他并不喜欢颜、柳,即便是后来,他依然认为,初学书法不应该从颜、柳入手,不是因为颜、柳不好,而是“如果从颜、柳的楷书入手,你永远越不过那个关,再往上级探讨,(有更高的)造诣。颜、柳是唐代中期的一个关口”。
周汝昌
初中的时候,周汝昌遇到一个很好的书法老师,非常敬重他,但他教的是魏碑。于是周汝昌写了很多年的魏碑,受到了很多人的影响。但他越写越迷茫。直到有一天,他题写信封时,被四哥周祜昌看见了。写完之后,四哥皱着眼眉叹气,说:“你这个字怎么越写越难看。”一语点醒梦中人,当时周汝昌仿佛从蒙昧之中回过神来——“原来我的字在哥哥眼中这么难看”。于是立刻放下魏碑。
其实,魏碑书法上承汉隶,下启唐楷,康有为盛赞魏碑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精神飞动,“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碑为可宗”。学习魏碑而成大家的有很多,比如赵之谦、何绍基、弘一法师,等等。
那为什么周汝昌的魏碑书会被哥哥认为丑呢?他后来在《永字八法》中谈到:“从清末兴起的,因救‘帖派’之弊,提倡学魏碑。不善学者也在实质上写成极端僵死板硬的呆字,这是变相的‘算子书’。”显然,“不善学者”不仅难学到北碑笔法真谛,反而容易弄成“浑身病态”,自然“难看”。这一经历,可谓是周汝昌学书历程中的一个转折。
纵观周汝昌的红学研究和书法学习,哥哥周祜昌始终是个关键人物。周祜昌生于1913年,比周汝昌大五岁。他曾就读于南开大学国文系,但在毕业前夕忽然坚决退学,转而到天津浙江兴业银行任职员。他对《红楼梦》可谓如痴如醉,同样毕生投身红学研究。
据周汝昌回忆,哥哥没事儿的时候喜欢逛天津劝业场(建于1928年,曾是天津最大的一家商场)的旧书店,那里有旧书,还有影印的旧帖,便宜的不得了。当时没人要,他就买来,“每星期回家给我带来的不是别的,是帖,是碑帖。我如鱼得水。从当时到现在,市面上能看到的书法名作,名碑名帖,我不敢说全看了,大概90%我能够入目了。这样我的书法道路走向了正途。”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买书法纸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于是周汝昌就用旧报纸,两面写字,专门临习欧书。欧阳询是由隋朝入唐的人,他的书法既有南朝的风格,也有北朝的元素。在周汝昌看来,就楷书而言,自隋入唐时已然发展到顶峰。也是从欧阳询的书法中,周汝昌慢慢体会到,楷书真正的源头是王羲之。“六朝风格,是骨干之外,带着风流潇洒。那就是右军。”于是他从欧阳询,一步步摸索到王右军。至此,周汝昌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书学方向,心慕手追右军书法数十年,并形成自己独特的书写风格。
含周汝昌珍藏书法碑帖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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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秋,周汝昌入燕京大学西语系读书。谁知只读了一年半,燕园便被日军侵占,教授们被押往山东的集中营,学生被迫解散。1941年冬,周汝昌回到天津咸水沽家乡,为逃避汉奸的搜索,遁居在“暗室”中,几无生趣,于是以书法作为寄托。
周汝昌与四哥二人一起研习碑帖,共同关心研究的一大主题就是欧阳询的《皇甫碑》。过去,有人看《皇甫君碑》结体峻俏、风姿跌宕,《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碑》平直中正,结合孙过庭在《书谱》中云“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既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就认为《皇甫君碑》是欧阳询年轻时候的笔致。而周汝昌研究碑文,从碑上的官职等级等信息考证《皇甫君碑》是“欧阳最老书”,《九成宫》反而是年轻时作品。1947年,他将研究心得写成《欧书皇甫碑新跋》一文。
研习书法之外,他还撰写了许多忧愤激烈的诗词,并“冒昧”写给当时的老师顾随,由此与顾随经常书信唱和往来。抗战胜利后,1947年周汝昌重新考入燕园。有一次顾随在信中提到:“能复抽暇为小文向各报投稿不?既可以资练习,又可以与人多结文字缘。如有,可代为介绍发表。”
于是,周汝昌将写的两篇文章发给了老师,一篇是《欧书皇甫碑新跋》;一篇是1947年在学校图书馆发现曹雪芹好友爱新觉罗·敦敏的《懋斋诗抄》后,撰写的《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要知道,《懋斋诗抄》是胡适苦寻二十六年未得的文献,而敏锐的四哥周祜昌在胡适文中发现这一“憾事”后,写信给周汝昌,让他去燕京大学图书馆寻找此书。而天赐机缘,周汝昌果真在图书馆找到此书。书中收录了六首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诗文,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根据新材料写成的《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当年很快发表在《天津民国日报》上。当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读到周汝昌文章后,相当重视,竟然写信与还是学生的周汝昌探讨。周汝昌“以此为始,通信频繁,讨论切磋”,成就了与胡适的一段交谊。
而那篇《欧书皇甫碑新跋》却迟迟没有发表(这篇文章,1965年周汝昌进行过删改修订,即是《永字八法》收录的《皇甫碑为欧阳最老书》)。周汝昌的小女儿周伦玲,长期协助父亲整理书稿,她不无感慨:“假若当初首先刊发的是这篇考辨《皇甫碑》之文,也许父亲会走上另一条路,也未可知也。”
03
即使将精力全部投入红学研究之后,周汝昌也并没有落下书法。对书法的热爱与痴迷,已然成为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自燕京大学中文系研究院毕业后,1952年周汝昌赴四川华西大学任外文系讲师,后来调入四川大学任教。而《红楼梦新证》1953年问世,反响盛极一时,周汝昌成为“红人”,被调回北京。1954年返回北京后,周汝昌住在东四十条北面的门楼胡同;1959年,搬到无量大人胡同(今灯市口的金鱼胡同附近);约1978年,又搬到朝阳门内的南竹竿胡同。这几个地方相距不远,而且离北京的文玩商场很近。他平日喜欢搜集影印的名碑佳帖,一有空闲便去家附近的旧书市场“淘宝”,比如王府井的老东安市场、荣宝斋,隆福寺,海王村的庆云堂,等等。
“住无量大人胡同时,离老东安市场不远……夏日晚饭后逛旧书店是一件书生仅有的乐事。那儿各式各年代各版本的旧书、旧帖都有,顾客并不是很多,并无‘竞争性’,所以得书不难——难的仍然只有一点:袋里闲钱太少。”
出于珍爱与怜惜,每买一本书帖,必然要记下购买时间、地点、情景,乃至几元几角钱,并加以点评,密密麻麻的跋语随处可见。
比如1965年底,周汝昌购得《颍上兰亭残石》拓片,在题跋中写道:
“于王府井荣宝斋见一本粘于劣纸粗拓之《贾思伯碑》,后标六角。欲收之,而一老昏主事人旋来改价一元,与语甚不逊。乃批评之,赌气亦不取。实缘无钱。及薪水在囊,更往觅之,遂已售出。甚怏怏。回忆夏初与讷老同游海王村,于庆云堂曾见一本,便命驾寻焉,至则亦不见矣。心甚怅邑。旋于乱帖堆压在最下处,忽复得之,大喜,收而有之。贫士于一破帖曲折甘苦若是,非有钱者所能知也。记其经过于此。乙巳初冬,乍寒,手笔墨皆不应心,乃成解味最丑之一种恶札。”
那时,周汝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工资只够养活七口之家,无力收书”。于是,时常是几毛钱的字帖也要反复掂量,做一番思想挣扎,最后“捡一点便宜的小零品”回来。
学术的追求,学书的艰辛,生活的窘迫,失而复得的欣喜,“呵冻”写字的无奈……这种看似零碎的手记,恰恰是他真实的写照。
04
他对书法艺术的钻研,一如他巨细无遗地研究曹雪芹生平与《红楼梦》一般,也有着“寻根究底”的态度与决心。因为在他看来,书法不仅仅是写字、练字,不仅仅是笔法、结构、风格,还是“中华文化之精气神的一种独特的表相”,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智慧创造。写书法要先懂传统文化,晓悟以毛笔书写汉字的规律,乃至书法的审美要求,“温故”才能“知新”。
周汝昌背临《兰亭序》(局部)。他痴迷《兰亭序》,眼睛尚好时,背写《兰亭》连行款也一丝不走。徐邦达、启功亦曾在卷后题诗赞叹。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北京也不安稳,余震不断。为了安全起见,人们在大街宽敞的地方搭起帐篷。但床位密集,又是热天,气味难受,夜不能眠。于是,周汝昌另想主意,在宿舍里用木床等材料搭起一个“龛”式的“避震穴”——“龛”有木柱支撑,如果屋顶坍塌,也能稍微支撑一下。
可是,平生没有享“清福”的命,闲了难受,得找事做,在这一契机下,周汝昌几十年研习书法的经验见解,慢慢落在纸上。撰写时,他一人分饰两角——学生和师者,展开了细致耐心的“答疑解惑”,最后成为《书法艺术答问》一书,相继在香港、内地出版。在书中,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回应了学习书法过程中的诸多常见问题,如选笔、选帖;阐述了书法中的重要概念,如藏锋、正锋、芒角;尤其对笔法、笔力等实际写作中的运笔技巧,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解读。
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一版
《书法艺术答问》既是写给初学者的理论指导,也是周汝昌对“永字八法”这一中国书法史中重要概念的解读。
在书法史中,。在他看来,学书法,关键在于学笔法,“永字八法”是书法的基本功,也是理解“书”之有“法”的必修课,不可不重视。
他尤其细致地分析了,以及“八法”在写作中的运用,并由“八法”的内涵出发,结合书体演变,考证其诞生的年代——大约在后汉至三国时期形成,并在后世吸收了楷书的笔法,其实是书体由汉隶向楷书过渡过程中的总结,由此纠正了“八法”起源于王羲之的说法。通过剖析“八法”包含的精妙比喻,书学与文学、文墨与武功、书法与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跃然纸上,让我们对书法有了新的认识维度。
2001年,周汝昌在女儿周伦玲的协助下,将《书法艺术答问》与平生撰写的绝大多数书法文章重新编排整合,是为《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他最为推崇的陆继善摹本《兰亭序》,背临的《兰亭序》长卷,也在书中有所呈现。这本书可以说是他七十余年研究书法的经验总结,全面体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与认知。
晚年时,仍然坚持阅读的周汝昌
《永字八法》于2006年、2015年、2021年相继修订再版,增补重要文章。在新版中,收录了周汝昌生前四处搜购的部分字帖(周汝昌称其为“破帖”)。破帖中跋语比比皆是,印证了周汝昌一生对书法酷爱痴迷所下的功夫。
参考资料:
1. 周汝昌著、周伦玲编:《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4版
2. 周汝昌著、周伦玲编:《兰亭秋夜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3. 周汝昌著:《北斗京华》,中华书局,2007年
4.周伦玲:《父亲的翰墨因缘》,《中国书法》,2012年第7期
5. 部分内文来自田蕴章与周汝昌的对谈
撰文丨宁宁 排版丨熊Mur
原标题:《他也有他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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