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罪恶》：黑道没有北野武，职场不拍热血剧

这是一个在日本影视剧中少见的日本，外国人和文化观察者会觉得亲切。但凡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国度好奇心重，想要了解她的民族性格和社会运作方式的人，总会在某一个阶段看见这样的日本。

迈克尔·曼重回小屏幕执导罪案剧，《东京罪恶》（Tokyo Vice）改编自美国记者杰克·阿德尔斯坦的同名纪实作品。阿德尔斯坦是日本第一大报《读卖新闻》（剧中改为《明调新闻》）的外国记者，毕业后想借这份职业探究东京水面下的暗流。入职后，他被分到犯罪报道组，一头扎进“雅库扎”（Yakuza）的世界，时间是上世纪九零年代末。

《东京罪恶》海报

美国密苏里犹太人杰克·阿德尔斯坦（安塞尔·艾尔高特饰）登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精通日语读写，在东京浸淫多时的外国人。他削尖脑袋钻进编辑部低矮拥挤的内部，被响彻整个空间的“Gaijin”（指外国人）声呼来喝去，自愿投入日本等级森严的纵向社会。

雅库扎的地下世界是地上世界的镜像，受更严格、动物性更强的法则约束。笠松将扮演的佐藤是东京本土黑帮千原会的一员，早年被大哥从底层的垃圾堆里捞出，此后穿西装打领带，摆脱了沦为垃圾的命运。透过他，我们看见雅库扎钢筋铁骨的架构中，成员们躁动不安的场景。白天，所有中下级成员居于一室，百无聊赖地等候调遣。佐藤和另一位挑衅他的成员上天台约架，长镜头追踪这种期待暴力的势能，室内所有人鱼贯而出，登上螺旋型楼梯观战。

故事发生的时代，日本土地价格飞涨，日本公司买遍全球，日本商人在全世界昂首阔步的“奇迹”时期已经结束。股价和地价开始下跌的1990年代初，接连爆出“富士银行非法融资事件”“伊藤万事件”等多起金融机构和黑帮勾连的丑闻，黑道的隐形之手浮上水面。而发端于战前，奠定日本战后经济起飞基础的组织形式，要到泡沫彻底破灭后，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东京罪恶》剧照

进入新千年以后，日式的垂直一体化组织结构，被水平分工的全球一体化抛在身后。剧中的各路人物，仍在严格服从老旧的组织架构。杰克接受的入职训话和编辑丸山泳美（菊地凛子饰）的下马威，要求他从此把时间和生命都献给组织。第一集末尾的千原会结拜/晋升仪式中，成员宣誓向老大绝对效忠，其庄重肃穆，谁能想到他们做的只是收保护费和放高利贷的古老生意。

杰克逐渐发现，警察和黑道的关系不是对抗，而是共生。片桐警官（渡边谦饰）所在的扫黑部门，主要充当黑帮冲突调停者及力量平衡维护者的角色。也就是说，白道的暴力机构承认黑道暴力机构的力量。只要不发生引起民众不安的大规模暴力事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东京罪恶》剧照

主角杰克·阿德尔斯坦被同事背后称为“半猿人半犹太人”。故事发生的1990年代后期，虽然泡沫破裂，日本人都还记得十年前赶超美国的豪气万丈。杰克很可爱，这样的性格如果留在美国实现理想，将会成为屏幕上又一个执着追求真相的愣头青。以外国人的身份在日本，情况就不一样了。杰克出现在凶杀、自焚、夜总会和黑帮冲突的现场时，除了出于新闻理想，还有看见东京皮下血管的浓浓好奇心。

好奇心让他的眼睛明亮。杰克的视角中，黑道没有北野武，职场不拍热血剧。镜头俯拍的东京人潮中没有喘息，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奔命。长着一双东方人眼睛的杰克性格温厚。他经常被同届同事友好地耍弄，在夜总会工作的外国人萨曼莎（瑞秋·凯勒饰）和佐藤也爱逗他玩，他总是一笑而过。当然，他也狡黠地耍过流氓做派的宫本警官（伊藤英明饰）。三次登门片桐家的经历像一堂文化观察课，向观众展示在日本建立人际关系的诀窍。

丰富的细节，绘出了杰克眼里的日本人性格。有些场景想必令他印象深刻，比如杰克的上级、女编辑丸山咏美在家边做晚饭边打工作电话，老公端坐在客厅大声催饭。欠高利贷后走投无路的大叔，特意选在公共场合自焚，使遗孀免于被房东起诉。以这种方式死掉后，尽管欠债未还，黑道立即停止催债，仿佛有尊严的壮烈死法把欠债一笔勾销。片桐率人马赴户泽组索要人头，一颗不够，还要两颗。户泽组大哥两个眼神，依次站出来两个背锅侠，低头谢罪道歉。

日本文化里，道歉往往不是因为感到抱歉，而是维持组织运转的润滑剂，和“阅读空气”（察言观色）一样重要。一次佐藤的大哥带他去罩着的一家酒吧安抚。从关西杀过来的户泽组公然挑衅千原会的地盘，在这里大闹了一场。酒吧老板试图讨价还价以减免保护费，佐藤扇了老板一记耳光，出门便被大哥教训。在什么场合、什么氛围可以动手，什么时候需要忍耐，这些繁复的规则难以用语言说明。大哥也确实没讲清楚。就像日本各种“道”的学习之道，只可意会的部分惟有通过师傅的绝对威严和长期的模仿与研习，方能掌握，而“阅读空气”是入门的基本功。

迈克尔·曼也擅长“阅读空气”。警视厅拜访田中组组长田中仁志（菅田俊饰），请他们在列国首脑访日期间维持和平，不要和步步紧逼的户泽组掀起战端。桌上摆好茶水和毛巾，镜头语言行云流水。众人此起彼伏地端茶放茶，像一支即兴乐队，信息流动在动作而非言语中。

原著中，杰克经历了他必须经历的一切，热情、接近、斗争、无奈、离开，最后变成这本书。杰克曾经的敌人后来也被老龄化和社会变革打垮，但民族性格和社会的运行方式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他写下旁观者清的日本地下社会百态，如他所愿地留下历史的一片碎片。

《东京罪恶》剧照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