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萨尔吉：先生之谊，山高水长——怀念段晴老师

段老师走了，再一次出发，但是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想及此，心乱如麻，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第一次听说段老师的名字，是从我的导师姚卫群老师口中。1998年，我考上北京大学的硕士，姚老师在指导我的学业时说，要求我学梵语，去跟随东语系的诸位老师学习。他特地说，段老师很严厉。当时的我，对梵语、对段老师几乎一无所知，听了导师的话后，兴奋中夹杂着几丝惶恐。

当年的基础梵语是王邦维老师开设的，因此第一学期我并没有见到段老师。待到第二学期，我们几个同学自忖有一点儿梵文基础了，于是抱着学习的热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把梵巴专业的课都听上。就这样，我见到了段老师（此刻回想起来，我更想用“师尊示现”，gurudarśana来描述当时的场景）。

1999年3月5日，那天是一个周五，段老师的课排在1-2节，我们几位同学，呼啦啦一下子闯进了段老师的课堂……段老师让我们各自介绍后，说：“我可不会为你们专门放慢进度！”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段老师，也是第一次领教段老师的厉害。在这之前之后我从各个师兄口中一再听到段老师的严厉，说她批评人一点也不留情面，大家上她的课更是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怠慢。但在我的记忆中，段老师对我真是网开一面，似乎连重话都没有一句，这当然不是因为我学的有多好，我后来慢慢体会出来，这中间应该饱含着段老师对西藏、新疆的深情热爱，对少数民族学生的特殊关爱。第一次课下来，段老师似乎也看出了我们的吃力，为我们额外增加了阅读练习，让我们做Perry的梵语课本练习，然后她用课堂以外的时间给我们改练习。

这两天回忆段老师，翻开我当年的日记，1999年6月4日那天，我记下了如下一段话：

上午1、2节梵文课，之后去图书馆。中午12：30段老师在东语系梵巴教研室给我们讲上次的作业。段老师对我们特别认真负责，不仅给我们布置额外的作业，还亲自批改，这样的老师令我特别感动和佩服。

跟段老师学过的课程中，印象最深的是“《月光疏精粹》”。这是1999年下半年开设的课程，内容是古典梵语传统语法，一周两次。对于我这个语言天赋并不很高且刚刚学了一年梵语的人而言，真可谓一叶小舟扎入了万顷汪洋中，电闪雷鸣不断，惊涛骇浪无间，而段老师就是那位引路人，带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惊喜，让我们得以一窥梵语语法的精深奥妙。2001年，段老师的第一本专著《波你尼语法入门》由北京大学出版，绪论中，老师专门提到了跟她一块儿学习的学生，看着老师的讲课成果汇集为铅字，我也为自己有幸参与聆听而自豪。

自从上了段老师的课以后，她就对我的学业不时提点，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和设想。2000年，在段老师和其他老师们的热心联络下，我有了前往挪威学习的机会。几番反复后，我在考取姚老师博士的第一年，就作为访问学生，前往挪威，在颜子伯教授（Jens Braarvig）领衔的斯奎因佛教写本研究国际小组中学习，不仅接触到了梵文写本研究的最前沿，还结识了一批国际知名的本领域的学者，奠定了我一生的学术志向。

2001年5月23日，颜子伯教授来北京大学讲学，几个月后，我前往挪威。合影前排左一为段晴老师。

2005年，我博士毕业，又是段老师为我的出路出谋划策，鼎力相助。记得有一次，段老师戏谑说：“有些人不要只顾死读书，要想着出路了，那该写求职信啥的了啊！”我正茫然四顾时，段老师说：“说的就是你！”就这样，我从段老师的学生，成为了同事。

毕业当年，梵巴专业恢复了中断许久的本科招生，段老师也计划推进西藏贝叶经的研究，她不仅亲自给本科生上基础梵语，还带领着我们每周聚在六院，阅读梵文写本。那段简单而宁静的教书读书生活，现在想起来仍然是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随着学生的增多，随着项目的开展，段老师也越来越忙。这些年，我不仅与段老师共同开课，还有幸在段老师的组织带领下，与同事学生一起赴西域、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等历史上佛教流行的各个地域考察。段老师在这些考察前前后后付出的心血和精力，难以言表。如果说以前是从学生的视角来看段老师，自己成为老师后再来看段老师，更能体味到段老师对学问的热爱和追求，对学生的关爱和要求。对我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段老师，有一些地方，可能我一辈子都难以成行；段老师在教学考察中的言传身教，是我一辈子的财富。

2014年，段老师带我们去新疆尼雅考察

段老师不仅是我的授业恩师，更对我的生活照拂有加。学生时代，她就时不时带我们一起吃饭，改善我们的伙食。1999年的国庆，我们是在段老师家过的，老师亲自为我们包饺子。我讷口少言，不善交往，工作以后，段老师常常带我参加一些聚会，鼓励我多结交一些学者，拓宽学术视野。我结婚，段老师送给我她在德国买的床罩，我女儿出生，段老师第二天即来到医院探望，带来她熬制的鸡汤……我遇到生活上的一些困难，段老师总是出手相助……但她自己的事情却总是亲力亲为，每次出行，她总是说：“自己照顾好自己。”……

段老师的学问，作为学生的我无权置喙，但从同事的视角而言，我觉得段老师的贡献主要体现在：恢复梵语巴利语专业本科生招生；开启汉译巴利三藏的译经事业；推进西藏梵文贝叶经的研究；深化西域文献，尤其是于阗语文献的研究。段老师在这几方面的成绩有目共睹。

2021年4月，春暖花开的日子中，段老师带着我们的学生踏查京西佛教遗址，一路上健步如飞，谈笑风生。我和段老师不约而同，都穿了一件灰色的运动装，大家指出时，段老师说：“那当然，这是我儿子！”这样的话我听过多次，没想到是最后一次听老师这样说！6月，段老师又带着学生去新疆考察佛教石窟寺，现场教学。临行前，老师身体已经有所不适，但她依然坚持按原定计划出发。谁曾想，这是她最后一次带我们出发！

2021年，段老师带领学生在新疆考察

知道老师病情后，我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打扰老师，可老师比我们还坚强乐观，继续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关心着学科的建设，关心着我们的发展。在病榻上，她嘱咐我说，要像当年她在北大支持我恢复藏语教学一样，把回鹘语课程开起来；她视频参加了博士后的出站汇报；她还关心着汉译巴利三藏《中部》的出版……

春回大地，万物萌生，段老师选择在这个时间出发，作永远的远行。送别那天，下着小雨，我的眼睛和心里也下着细雨，我相信这是老天在为段老师设酒饯别，我希望春天的风化为甘醴，让段老师小酌几杯，让学生们在春风细雨中再次回忆段老师的教诲；段老师为人耿直爽快，与《维摩诘经》中“直心是道场”的说法默然相应；段老师为学殚精竭虑，是吾辈薪火传承的楷模，段老师以她一生的实践，真真正正做到了：

躬身正行，履西域古迹，春风堪作醴；直心竭思，传天竺梵典，桃李自成蹊。

亲爱的段老师，您一路走好，我们会好好的……

2022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