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追忆与经济思想史学家叶世昌先生之信札交谊

【按】经济史学家、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叶世昌于2022年4月10日在上海逝世，享年93岁。叶世昌先生是研究中国金融史、货币史的权威学者，为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学科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叶世昌先生

2022年4月10日晩九点睡下看手机，见复旦大学王振忠教授在微友圈转发：“经济思想史学家叶世昌先生今晨在上海病逝”，深感突然，长时间没有睡意。与叶先生信札交谊的一幕幕萦绕脑际……先生长予十八龄，1983年4月冒昧给先生写信，予年三十六，先生五十四。今先生年九十四驾鹤西去，予七十五矣。

叶世昌先生，民国十八年（1929）生于浙江省台州，是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界的权威学者。在治学上，我酷好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走近经济思想史领域的著名人物王茂荫并以为研究课题，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回首四十余年治学经历，有两个可称导师的叶姓学者终生难忘：一叶为1979年认识并订交的叶显恩先生，他是徽学宗师，著名学者；另一叶就是叶世昌先生，与他认识并有信函交谊始于1983年4月。

我与叶世昌先生的认识，缘于专业爱好，因研究王茂荫而生发。他给我的印象是待人诚恳，治学严谨，奖掖后学，助人为乐。

研究任何历史人物的思想，必须有第一手的学术资料，必须有相关学科甚至多学科的理论准备，这是两个必须条件。研究王茂荫，当然也是这样。为了研究王茂荫货币理论乃至经济思想，四十多年前，我在千方百计搜集资料的同时，千方百计购托人购买专业书籍，甚至给素昧平生的专家学者、作者写信，请他们帮助买书。原北大经济系教授赵靖、治经济史的老专家李文治、章有义、上海财经大学教授胡寄窗、复旦大学叶世昌等先生，就是仰慕已久而素昧平生的专家。

四十年前，我供职徽州地委宣传部时，获悉1962年叶世昌先生写了《王茂荫代表商人利益吗》一文发表于《光明日报》，又获悉上海人民出版社将出版叶世昌等主编的《中国经济思想简史》（以下称《简史》）上中下三册。为使自己的研究得到叶先生的指导，能买到《简史》全套，1983年4月19日，我第一次给没有一面之交的叶世昌先生写信。

作者写给叶世昌先生的信函

信发出以后，对于回信不敢抱太大希望，讵料很快就收到叶先生的回信，他的回信是4月23日写的，全文如下：

平民同志：

来信已悉。你有志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我很高兴。希望能坚持下去，早日见到成果。

《简史》上、下册我手头没有。下星期我问问系办公室看，如有多，请为你代买一套。中册稿子早已交给上海人民出版社，现正在处理，预计今年底可以出书。中册比上下册加起来字数还可能多些。将来征求预订时，请向新华书店预订。

你有问题，可来信谈谈。因我很忙，不一定能详尽地答复，将视具体情况而定，这是要预先声明的。

专此简复，致

敬礼！

叶世昌

1983.4.23

叶世昌教授称得上是一个待人诚恳，办事（治学）严重，奖掖后学，乐于助人的人。他给我复信后，便在学校替我买了《简史》上下二册，并开具发票，于六天之后的4月29日，一并寄我，他来信说：

平民同志：

书已买好。在学校里忘记你的名字，所以开我的发票。上册是最新版本，不过有些句子仍不够妥当，有大批判的痕迹。以后有机会还要作些修改。下册是初版，重印时作过小的修改，关系不大。初版有几个错字，重要的我已在书中改了。还有二三个错字，记不起在哪一页了，你看时不难发现。中册出版时，请你自己买。买不到时再找我。

致

敬礼！

叶世昌

1983.4.29

叶世昌等编著《中国经济思想简史》

这年的五四青年节，我收到叶世昌先生寄来的《简史》上下两册，真是十二分的高兴。当年的书好便宜，上册0.50元，下册0.79元，总共1.29元。5月5日夜，我给叶先生写了回信，信文如下：

叶世昌教授：

尊著及信，昨日收到。我非常感动。这件事，在我一生中是难忘的。代垫书款，我已另汇给您，请查收。尊著之下册，我及早预订，如果届时买不到，尚得请您代购一本。

显然，你的《简史》与胡寄窗的《中国经济思想史》及赵靖、易梦虹合著的《中国近代经济思想史》，在体例、资料的取舍和观点的分析上，都各有特色的。对某个人（历史人物）经济思想的分析，观点不一致，这是很正常的。轻易地断定孰是孰非，这是不妥当的。同任何一门科学的研究一样，经济思想史的研究也应当坚持“双百”方针，反对“一本正经”。中国经济思想史的遗产实在丰富无比，但这门学科的基础还比较地薄弱。如同赵靖同志最近在复我信中所言：为使这门学科闪光于全世界，还需要许多人的共同努力。中国经济思想史学会（研究会吧？），已经成立了，不知对这门学科的研究有无具体的规划。

对中国经济思想史，我现在还谈不上研究，而只是边学习，边钻研一些问题。我想再用四五年的时间，来蒐集发掘和整理一下资料，同时在理论上作好准备，以图对一些问题钻研得深一些。眼下，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王茂荫究竟是否代表商人利益的文章，脱稿后，想请您给我看看，行吗？

赵廼抟老教授的《披沙录》不知是否已经出完，我一卷也没有见到，真是遗憾得很！

你很忙，我不能再往下写了。最后，对您在繁忙之中抽时间替我买书，再次表示感谢！

此致

敬礼！

陈平民

1983.5.5灯下

同年5月21日，叶先生给我回了信，在信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学术信息，对我研究王茂荫把握学术前沿很有帮助。信中有这样一段话：“研究王茂荫的文章已有很多，不知能否写出新意？上海人民出版社最近出了一本《马克思经济理论探索》，其中有北师大王同勋副教授的《〈资本论〉中的王茂荫及其货币理论》，共19页，未知看到没有？”5月27日，我给叶先生去信，这封信的底稿也保存完好，照录如下：

叶世昌教授：

五月二十一日信，收到了。你在繁忙中回我信，我很感激。

国人研究王茂荫的文章，确实不少了。但近几年报刊上所发表了一些关于王茂荫的文章，大都是一些短文。很明显，有不少文章都是根据第二手资料写的，因此其中舛误之处甚多。1981年《百科知识》第11期上洪某写的一篇题为《马克思<资本论>中提到的王茂荫》，便是最恶劣的一篇。该文不仅抄袭了我发表在1981年第一期《屯溪文艺》上的《王茂荫》一文，更下作的是虚构史实、杜撰史料竟十余处之多。本着尊重史实的态度，我于去年给《百科知识》写了一篇辨析的文章和七封信，可是该刊最后只是在第8期上发了一个简单的“启事”，草草了事。

关于王茂荫的研究，我认为有以下三件事是要做的：一是将已见之于文字的某些史料辨识一下，区别真伪；二是将已发掘的新的资料披露（目前我已搜集了一些）；三是有必要对王茂荫的货币观点及其阶级实质重新认识。不知叶教授认为这三件事值不值得做？我的文章还没有写出来，我争取能写出点新意。

你说上海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的《马克思经济理论探索》一书中有北师大王同勋副教授的《<资本论>中的王茂荫及其货币理论》一文，这对我来说，是个新闻，我目前还没有见到。我很想早日见到。你知道，屯溪是买不到这样的书的。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你在上海代我买一本，这话是说出来了，可我挺不安，因为这又要破费你的时间了！

叶教授，关于王同勋副教授的简况，请你来信告诉我。

此致

敬礼

陈平民敬上

1983.5.27

按照叶先生同年5月29日来信所示，6月2日我给上海市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去函联系，很快邮购到一册《马克思经济理论探索》。四十年前，各地新华书店的读者服务工作做得出色，我是亲自领略了。

1983年5月29日，叶先生回复我的信，是他与我信札交往史上最后一函，比较长，几乎两页纸，很有纪念意义。叶先生在该信函中讲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单搞近代局限性较大，因为许多观点都是古已有之。他特别指出，“研究王茂荫，也要注意这一点”。这一治学见解，对我影响比较大。现将这封信函文字全录，分享于诸位同仁：

平民同志：

来信收到。《马克思经济理论探索》一书，请你先去函上海人民出版社读者服务部（是否这个名称，没有把握，反正类似的机构是有的），也可以同上海南京东路新华书店邮购部联系，直接向它们购买。如果都没有结果，我再替你办。因我不常去市中心，上次的书是向学校里买的，这次就不大方便了。

王同勋副教授，我只见过一面，据说是陶大镛的三位高足之一。他目前主攻中国经济思想史，可能开始搞的时间不很久，所以这方面的文章发表得还不多。北师大出的《经济学集刊》（已出两期），他是编辑之一。

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单搞近代局限性较大，因为许多观点都是古已有之。如果不知道某种思想或理论的来龙去脉，往往夸大了后人的理论的意义。例如有些人说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如何进步，实际上，如果了解他们的前辈的经济思想，就可以知道他们并没有如某些人所宣传的那么进步，在有许多观点上反而是倒退。研究王茂荫，也要注重这一点。当然，王茂荫的有些观点的确有进步性，但像王茂荫这样对待商人态度的人，中国古代也有不少。如果说王茂荫代表商人利益，欧阳修就更加代表商人说话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反对你提出新的不同于我的观点。我赞成百家争鸣。只是希望你多考试某种程度思想的发展过程，防止因不注意前后联系而导致对某些人的思想作出夸大的评价。

《江淮论坛》今年第二期有拙文《明中叶至鸦片战争时期一些思想家反对用银的倾向》，对你可能有参考作用。

来信所说《百科知识》的情况，是目前有些刊物的常见弊病之一，你连写七封信，表现出了认真的态度。既然对方姿态不高，也就不必和他噜苏。

以上意见，供参考。有不同意见也很自然，欢迎你独立思考，作出自己的选择。

致

敬礼！

叶世昌

1983.5.29

《马克思经济理论探索》每本价1.15元。又及。

从那以后，因为工作岗位变动，研究课题暂搁等原因，与学界不少同道失去联系，其中包括与叶世昌先生，长达三十余年没有再联系。这无疑是损失。

叶世昌先生给作者的回信

2018年2月，我将研究王茂荫的两部书稿《王茂荫研究》《王茂荫研究文辑》，交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文辑》书稿精选了四十年来搜集积累的自1936年至2016年共八十年间国内学界研究王茂荫的文章近50篇，其中有郭沫若、吴晗的文章，有经济思想史学界权威学者巫宝三、胡寄窗、叶世昌、王同勋、孙树霖等人的文章。叶世昌先生三篇文章《王茂荫代表商人利益吗》《王茂荫的货币论》《王茂荫的货币理论在中国货币理论史上的地位》收录辑中。按照有关规定，收录他人的文稿，必须征得相关作者授予版权。2018年8月，为请叶世昌先生授予版权，我先请叶世昌先生复旦大学的同事王振忠帮助了解联系方式，王振忠先生在很短时间内将叶先生的手机号告诉了我。我有记录在案，2018年9月2日17时53分，我将商授版权的原委以短信告诉了时年九旬的叶先生，叶先生当即回复：“陈平民先生，我同意你引用我的文章，请转告出版社。祝好！叶世昌复。”

2022年4月10日晚，王振忠教授在微信朋友圈留言区说他“最后一次联系（叶世昌先生），是前两年徽州陈平民先生主编王茂荫文集，拟分别收录他和我的两篇相关研究论文，曾电话与叶先生联系”，指的正是拙编《王茂荫研究文辑》正式出版之前，与相关作者商授版权之事。文辑收录王振忠先生的文章名曰《日常生活与货币思想——王茂荫<霁月轩往来信件>研究》。收录叶先生的文章，是要感谢王振忠先生牵线搭桥的。

收录有叶世昌先生三篇文论的《王茂荫研究文辑》，已于此前出版。遗憾的是，叶先生生前没有见到这一编著！我好懊悔，如果能早点快递给先生，那该多好！为弥补于万一，我必须尽快寄给叶先生遗孀陈文莲女士以为纪念！

陈平民主编：《王茂荫研究文辑》

我在已版《皖籍思想家文库·王茂荫卷》自序中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我曾给北大赵靖教授和上海复旦大学的叶世昌教授去信请教，他们或把自己研究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的著作寄赠予我，或帮我买得相关专业书籍。堂堂的大学教授，给一个只有书信联系而未曾谋面的在基层利用业余时间做研究工作的青年学人复信指导鼓励，或赠书或帮忙买书，这是我亲历过的在中国学界曾发生过的佳话美谈。”这段话，再次写在这里。希望学界继续有这样的好风气！

我所熟悉并有交集的中国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学科领域的不少权威学者，如李文治、章有义、赵靖、张海鹏、周绍泉、孙树霖、彭超已相继离世，而今叶世昌先生又离去了，这当然是学界的损失！

叶世昌先生虽然离去，但音容宛在，言犹在耳！先生千古！

（2022年4月11日撰于徽州公馆寓所）

注：本文作者陈平民（1948—），笔名于是，休宁县人，徽州文史研究学者。历任徽州地区社科联副主席兼秘书长。1985年创办《徽州社会科学》兼任主编。1987年升经济学副教授，后任黄山日报社总编辑、黄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黄山市社科联主席、党组书记。研究王茂荫40余年，公开出版《皖籍思想家文库·王茂荫卷》《王茂荫研究》《王茂荫研究文辑》凡百余万字，另有文集《闾阎集》待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