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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口实践:村民自己组织建设村子,到底难在哪
“岗那边的塆子叫水口,十一家人,有四家吃低保,但是我老表几经波折,把全塆的人组织了起来。思路很新颖,就是把他们自己的田、自己的地都集中了起来,建设成了一个集体农庄,一个旅游接待地。”
第一次知道水口这个地方,是60多岁的张习明叔给我介绍的。张叔是一个老党员,45年党龄,曾担任村主任和书记30余年。
水口塆位于湖北罗田县鸠鹚河镇,是该镇河西畈村下属的村民小组。2016年腊月底,在张叔引领下,我第一次来到水口。
塆子是一个小塆子,落在一道山冲的出口处,四条水从山上来,汇聚于塆边的河中,干旱季节也不断流。祖先名此地为“水口”。
入塆十来米便见大水塘一口,泉水从山上入塘中,有妇人正在塘中洗菜——村民直接在家门口的水塘洗菜,这是我在二十多年前才见的情景,因为后来水土都被污染了。
水塘上有长廊和亭子。塆内开阔通透,房屋整齐,看不到一片垃圾。2017年7月,我再次来到水口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老人带着孩子在池塘的亭子里玩耍。
.改造前的水口塆。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供图腊月底,年轻人一起吃烧烤,商量塆落整治。
我看过水口塆改造之前的一些照片。从前的水口,与中国内地农村没有分别。楼房、平房和树木交错,牛栏、厕所等见缝插针地立在塆子里;有的甚至是利用大门前的深坑做猪圈,再在其上盖水泥板,供人通行;柴草随处堆放,垃圾遍地;人们想方设法挤出地方晒粮食、晾衣服;塆子后面是一块接一块的稻田,但只有一块田里种着稻子,其他田似乎撂荒了。
这得益于返乡农民朱七一所发起的塆落整治。这场整治从2011年开始谋划,耗用近三年时间做通大家思想工作,2014年初正式开始。
朱七一
老书记张习明口中的“我老表”,即是“朱七一”。
“我是67年出生的。七岁时父亲过世,母亲是村里了不得的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大。我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就回来生产,然后外出打工。我在浙江的船上打过鱼,在新疆种过棉花,在工地上挑过砖,搅拌混泥土,还安装水电,搞消防……什么都干过。我读过书,比同代的一般人多点知识,但没有技术,打工收入就没有保障,除了能写会算,没有一技之长,打工之路非常艰辛。我在外面打工20年,去过全国三分之一的地方。在新疆,离边境只有十公里。打工的日子不好过。2010年回来后,就没有再出去。”
对二十年的打工生活,朱七一的叙述是简略的。其中辛酸大约不足为外人道。
曾经的水口塆,环境脏乱差,人际关系也紧张。朱七一说:“我当时想搬出去做屋,但舍不得这个地方,后来就想着要把这个塆子整理一下。”
对朱七一的想法,老一辈抱有种种顾虑,在外打工的年轻一辈却强烈拥护。
“我在外打工的时间长,漂泊、流浪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所以我希望下一代不过我这样的日子。因为城市已经成为了‘消耗性的城市’,农民工非常艰辛——我们是第一代农民工,改革开放后的城市是我们打造出来的;现在就算读到大学毕业,当了个白领,也还是给别人打工。要想下一代不步我们的后尘,就要让他们给自己做事。在华中地区,我们大别山主峰所在地是一块净土,是武汉的后花园。这里的潜力非常大,我也看好这块天地。我们要打造自己的生态园。”
改造前的水口塆塆落治理
首先要修一条回家的路。
土路基2012年就已经挖出来了,2014年进行路面硬化。
一段500米长的路,涉及三十多家人的利益,多是别的塆子的人。调解之初,大家寸土寸金,根本不让。争吵无数,甚至还打起来。
“我这个人心态非常好,受了委屈不做声。我们这层人,算是我的脾气最好。比如路的进口处,是陈家人的祖坟,我一家一家做工作,先是买点酒买点烟,各家一走。既然是祖坟,各家有份,没有人敢表态。我看好日子后,还是挖了。”
曾经的进塆路,摩托车进来都难,自行车得往肩上扛。现在已经变成一条4到5米宽的水泥路。路的一边是新挖的山壁,坟墓几乎悬在壁上——陈家子孙上坟,估计得用梯子了。凭此即可想象当初做工作的艰难。路的另一边,是好几米深的水沟。去年发大水,垮塌了一段,朱七一动员留守在家的老人,做了好几重石岸,把路修补了起来。
接下来要进行塆落整治。经过协商,全塆把土地重新丈量,然后集中起来——除了宅基地之外,其它土地全部回到集体;各家门前的空地,也要统一规划。
原本以为,在以土为命的农村,重新集中大家的土地,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朱七一却告诉我:做这个工作的难度并不大,因为家里的田地荒芜已经很久。
塆落整治的过程,充满艰难。开始之时,要拆牛栏,这家不同意;要拆猪圈,另一家不同意;要拆挡住塆子光线的土房子,更是艰难。尽管如此,水口人还是能通过协商和让步解决问题。水口塆十一家,同根共祖的有十家,还有一家陈姓。共同的血缘文化和村落文化,再加上改变家乡的共同愿望,使他们能够团结起来。
尤其是打工在外的年轻人,文化程度普遍较高,又有一定经济来源,且有着较为开阔的视野,他们对塆子的公共建设最为支持。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带动了上一辈人观念的转变。
工作做通了,该拆的都拆了,朱七一带领大家在原来的牛栏和猪圈所在地,新修水塘一口,引山泉入塘,塘上建长廊和亭子,并由朱三定老师题诗数首,记于亭上。朱三定是朱七一的二哥,是他们那一辈最有学识的人,当年在黄冈中学工作,因为是半边户,就主动要求回乡任教,退休后仍居水口塆。在整个塆落改造过程中,他起到了重要的宣传作用。
水口塆挖土路基时,户平出资2000元,义务工300个;路面硬化时,争取的是村里的项目,3.5米宽,朱七一又从县财政要到两万块,把水泥路面拓宽到四米,部分路段是五米;塆子的环境整治,每户出资一万,其中修塘整堰,找村里要来十万元;对拆迁户补偿的费用是五万,几户受益人按照受益程度出资三万,剩下的两万,算作拆迁户将来的股份——朱七一给他们打下欠条;又两次筹资对电网进行改造,塆子上空再也看不到蛛网状的线路了。
塆里人凭着对朱七一的信任,一到用钱处,纷纷把钱交到朱七一手上。“没有专人管账管钱,十一家人的血汗钱都放到我一个人身上,这种情况你在其他地方见到过吗?这都是血汗钱、皱巴巴的钱、汗味的钱,有些是准备用来娶媳妇的钱,都交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在水口人最初的设计中,修好通塆公路,初步完成了塆落环境整治后,就要建一个宾馆。只有把宾馆建好,吸引游客入住,才能带动塆子背后山冲一公里的梯田、山岗那边30亩旱地以及塆子周边山林的开发利用。
水口宾馆有几大优势:位于天堂寨、薄刀锋、青苔关三大旅游景区的集散地之内;是全塆人集体建设的,人工都是本塆的,不用为请人费心,也不用担心有人从中搞破坏;水口人不光有宾馆,还有土地,可以自己搞原生态种植、养殖,搞体验式乡村旅游。成立“生态旅游农业合作社”是他们下一步的打算。
我第一次到水口时,宾馆主体已成型,正在安装水电,准备装修。站在楼顶上左观右眺,可以望见笔架山、天堂寨。朱七一表示要把楼顶打造成“空中花园”。“我们这里搞的是乡村游,是小风景,小风景的周边是大风景。从这里到天堂寨七公里,到天堂湖不到一公里,到九资河镇四公里,到薄刀锋二十多公里。”
宾馆有五层,八十二个房间,一楼另设有卡拉ok室、台球室、乒乓球室,同时还设想建一个大别山生物标本展馆。建设宾馆的费用是塆子各家各户一起出的。也有外面的人想投资进来。腊月底,朱七一在塆中空地上烧了一堆火,大家聚到火堆旁讨论,不同意引进外资,并设想各家各户平均出资,这样没有大股东和小股东的分别,每家承担相同责任,将来在利益分配上也没有差别。“目前在不算劳力的情况下,已经集资了140万。宾馆土建完成不少于250万,装修不少于300万,但农村跟城市不一样,给一部分还可以欠下一部分,所以我打算用两百多万就把它建成。”
在宾馆建设过程中,朱七一安排了一个贫困家庭的女主人煮饭,吃喝全包,一年能够挣到两万多块钱。她家男人也在工地上做事,挣了一万多块,同时还外出帮工,挣了两万多。两个人一年收入有五万多。
建设中的宾馆老书记张习明叔这样评价水口塆的建设:
“农村的差别很大,有的人拿不出钱,有的人可以拿出很多钱;有的人丁兴旺,有的不旺;有的资源多,有的资源少;有的心胸豁达,有的较为狭隘,但在建设这个旅游接待中心的过程中,人人互谅互让,团结一致,就像当年抗日一样。如果每个塆、每个村都能像这样,让资源得到有效整合和利用,在当代树立点什么,为后人留点什么,那么整个国家的工作也好做了,也不需要国家的强制。”
创业难
2017年7月,我再次来水口,得知宾馆正在做消防。朱七一说,有的群众考虑到资金有限,提出不要做消防,但自己不同意,坚决要做,把消防看作是头等大事。没有想到的是,宾馆已被供电局断电一个多月。为保证施工正常进行,朱七一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台发电机。发电机功率不够大,无法带动施工电梯,搬运材料等,得靠人工一层层往楼上背。
水口人建的宾馆被上面认为是违规建设。要么办手续,要么罚款,要么拆除。
其实,从2014年宾馆动工至今,城建、规划、土地等相关单位来了20多次。停建通知书、罚款通知书,送了厚厚一沓。当初向上面递交建设生态农庄的申请时,是全塆人集体签的名。上头来人找朱七一,朱七一每次都笑脸相迎、端茶递烟,却拒绝签任何字。他抱着“法不责众”的态度,对抗着上头要求停建或罚款的要求。
我注意到:县城建第一次开出罚单是二十六万元,第二次十七万多,土地局开出的罚单是六万多。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朱七一把罚款书的背面当练字纸,抄写的是毛泽东的诗词。
不同的领导来了,却说出相同的一句话:你们塆子建这个宾馆,合情合理不合法。但是,到底不合什么法,不合什么规?领导却从来没有讲清楚。朱七一他们也不能说得太清楚。翻来覆去,看得见的症结也算是明白了:这个宾馆占用了0.7亩农田;建设这个宾馆时,应该先向上申请,等到一级级审批下来和规划部门统一规划了,才可以着手建设。
“不是我没有找他们,当时我们写了申请。申请我交到村里,让村干部帮忙交上去了。全部盖了章、签了名。但一级级交上去,最后就没有了音信。”朱七一说。
而且,“我们这一代人,我已经60多岁,我兄弟最年轻,也已经50岁了,我们要为后代办点事,没有时间再等了。”朱三定老师说。
领导说,你们得办手续。朱七一说,领导你给我指一条路,该怎么办我就去办,但领导也说不出个甲乙丙丁。
“就算是我们一级级申请,最终也难以批下来,简直求告无门。有土管部门的朋友,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同我谈:说是叫你办手续,实质上这个手续根本办不下来,当时我在一个乡镇土管所当所长,土管所要建房子,要盖28个公章,我自己都办不下来——连防白蚁的,都要盖一个章。所以你们根本办不下来。”
如今不少地方在搞塆落整治,基本采用这种模式:国家出钱,村里招标给包工头(比如30万一个小组),包工头中标后,再将任务承包给一个或数个施工方。从规划到实际整治,在地群众基本被排除在家门口的建设之外。施工过程中,一旦他们提出什么意见,往往被村干部和包工头视为不支持家乡建设。而水口塆在朱七一的带领下,发动本土群众——包括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自食其力,完成了塆子的建设。现在,他们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发展生态旅游业,脱贫致富,造福后代,却面临被扼杀于摇篮的危险。
“我觉得我们塆子的做法,符合中央村民自治、创新创业的精神,因为我们本身就不好过,没有多少外来输血,只能自己造血。”村民发挥内生动力进行创造,却没有领导干部敢于出来为他们担责,这是让朱七一他们最为伤心也最为迷惑不解的地方。
张习明叔说:“凤阳十八户人家偷偷把田分了,这是农民的创造精神。七一他们现在的行动,也是发自底层的声音,可以用来佐证中国到底应该走哪条路。”
改造后的水口朱三定老师的讲述
我们去办手续,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敢挑这个担子,不给我们办,但一转身,他们又找我们要手续。
从《规划法》角度来说,应该是先批后建,但申请了批不下来,我们只能自己先搞了再说。我们的考虑很简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首先,我们没有征用外村的土地,只是把自己的土地集中起来,换一种经营方式,我们没有进行任何买卖,既没有把土地卖给商人开发,也没有卖出去,更没有把别人的土地买进来,只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改变经营方式。我们只有把宾馆建起来后,才能带动农田山地山林的利用。田里以前是插水稻,以后改为种瓜种果,不过是换一种做法。
第二,我们这个宾馆建筑物没有占多大面积,屋基硬化的部分只占了0.7亩田,我们在周边扩充了一点。我们要保证国家的基准农田,比如我们镇有几个畈,一个畈有田几百亩,应当作为国家的基准农田。但我们这里的山冲,是小块小块的梯田,早就抛荒了,不可能用来作为国家的基准农田。现在有些地方政府,把平原大畈的田地征收了,却把基准农田往山沟里赶,与国家的大政背道而驰。我不能说《规划法》坏了,但《规划法》不可能规划到每个村每个小组的具体生存。没有任何一个法,大于老百姓的生存法。
我们建这个酒店,每天有六七套班子在作业,本来进出的钱非常有限,而你现在还要来罚我一二十万,我要是有这些钱,我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天哪,我这是群众要脱贫,是抱团致富,这么好的事情,你不但不支持,怎么还要来罚我的款呢?如果你地方政府有顾虑,能不能往上报,让上级领导把这个事情放在办公桌上讨论讨论,怎么样?
撂荒的山冲我们不能等着国家来给我们扶贫。我亲眼看到我的爷爷、父亲是怎么死的,到了我这一代人,还这样穷,我这一层弟兄十几个,就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根据这里的实际,我们要把农业和旅游业结合起来。我们这个地方田少田小,而且地势高,经常靠天吃饭,传统农业在今天根本生存不开来,现在必须把农业和旅游业结合起来。传统农业只有做加法,发展农业+旅游业,才有出路。要让游客在这里除了看风景,还能够实际体验,这样才能留得下来。
一直在外打工不是办法。对后代来说,将来且不要说有不有职业,能不能找到老婆还是个问题。人家到你这个塆子一看,什么都没有,靠什么生存呢?所以我们这一代,必须要着手改变。
我们要在家乡实现三个改变:改变生存条件,改变生活方式,改变贫穷落后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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