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查惨案”震惊全球，记者如何用开源工具调查战争中的犯罪？

原创 Manisha Ganguly GIJN 

4月2日，在基辅市郊的布查镇（Bucha）被乌克兰军队收复之后，俄军离开后留下大量死伤平民的现场片段和图片被公开。乌克兰方面声称，在该镇发现了一个埋有300人的乱葬岗。布查镇长也向媒体表示，该市至少有280名遇难者必须就地埋葬在乱葬岗中。

英国《泰晤士报》和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他们在一个地下室里发现了18具被杀害的男人、女人和儿童的残缺不全尸体。尸体显示其生前饱受酷刑的证据。

事件曝光后，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表示，对布查平民遇害的相片深感震惊，有必要对事件进行独立调查和有效问责。

战争和武装冲突中针对平民的犯罪行为一向为国际法所禁止，但是否能证明相关战斗人员干犯了战争罪，举证尤为关键。在这篇文章中，曾参与过多起战争犯罪调查的记者 Manisha Ganguly 分享了如何利用开源工具来调查战争中的犯罪。

一具尸体在布查街头被损毁的汽车中被发现。图：乌克兰国家警察公布

报道战争中的犯罪行为在以前是一项艰巨且会威胁生命的任务，但借由开源调查技术，这项工作现在变得容易了很多。由于手机中摄像头有了很大改进，参与战斗的人员自己上传到社交媒体或其他网站的内容都有很高的分辨率，再加上高质量的卫星图像和数字工具，让你可以直接在网上的海量数据中筛选有用的内容，记者们可以有更大的能力调查正在发生中的战争罪行。

叙利亚战争是这方面的第一个样本——当时，它是人类历史上在线上被记录最广泛的战争，每一步发展都在线上有着记录。类似的情况现在也在出现在乌克兰战火中，所以全球深度报道网委托我我撰写了这份使用开源工具和技术调查战争罪行的指南。

我是一名调查记者和纪录片制作人，擅长将开源技术与实地调查相结合，揭露冲突和战争中的侵犯人权行为。在过去的四年里，我为 BBC 进行过调查，揭露了利比亚和叙利亚的中的战争罪行，我还完成了一项关于开源情报技术如何改变调查报道未来的博士论文。

以下就是用开源技术调查战争罪的15个技巧。

1. 熟悉战争犯罪的类型

战争罪的基本定义是违反了有关战争交战规则的行为。它们是在战争期间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没有起诉的时效，这意味着那些被认定有罪的人可以在任何时间被起诉，而不管这些罪行在历史上被如何定性。

《日内瓦公约》定义了新的战争罪类型，确立了起诉的普遍管辖权，并包括了国际人道法的主要部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将国际人道法或武装冲突法定义为“一套出于人道主义原因，寻求限制武装冲突影响的规则。它保护没有参加或不再参加敌对行动的人，并限制战争的手段和方法”。国际刑事法院的创始条约《罗马规约》第7和第8条非常详细的定义了战争罪和反人类罪。

战争罪有四类：种族灭绝罪、反和平罪、违反战争惯例罪和反人类罪。

可以利用公开来源的情报记录的关键罪行是：攻击平民和未用于军事目的的民用基础设施；攻击医院和学校等受保护的机构；某些类型的攻击，如针对第一反应者（例如到达现场的救援人员）的袭击；使用特定的被禁武器，如集束弹药；亵渎对方战士的尸体和在投降时不给对方留情面；亵渎平民的尸体；战争时的性暴力、抢劫、酷刑；雇佣童兵，以及使用化学或生物武器。对于某些目标，相称性原则也会被用来评估相关攻击是否可以成为战争犯罪。

2. 发现信息来源

社交媒体是丰富的图像来源，特别是士兵和前线工作人员上传的视频和照片，可以被用作证据。Facebook、Telegram、Twitter、Instagram、TikTok 是常见可以用来搜集资料的社交媒体，但特定国家的社交媒体更好。例如，VK（以前的VKontakte）有大量来自俄罗斯战士的上传的资料。通常有战士家属的群组，或某些民兵粉丝的 Telegram 频道，这些都是很好的信息来源。另一个技巧是在多个社交媒体平台上找到使用同一账号的账户，这些账户可能有更宽松的隐私设置。大多数时候，参战的士兵没有意识到他们犯了战争罪，或者不担心其后果，所以他们不屑于隐藏它们。

在为 BBC 在利比亚进行的一项调查中，我通过犯罪者发布在 Facebook 和 Twitter 上的公开资料，发现了利比亚国民军特种部队旅成员亵渎被俘战士和平民尸体的证据，他们将这些证据作为宣传资料上传，并利用这些内容在网上煽动其支持者的暴力行为。

作者 Manisha Ganguly 是 BBC 调查小组的一员，该小组利用社交媒体追踪利比亚的战争罪行。屏幕截图

3. 核查

大多数时候，你找到的视频可能是孤立的，而不是来自于一个人的社交媒体账户。这个时候，关键的第一步是用视频元数据工具进行验证，以确保它声称的内容属实。一些可以帮助你做到这一点的工具是：InVid、Google Reverse Image Search、TinEye、RevEye、Yandex、百度、Google Lens、Exiftool、Redfin、Amnesty Video verification 和 Trulymedia。

一旦视频的真实性被确定，下一步就是寻找支持性证据。如果网上存在其他质量更高的视频拷贝，应该下载这些拷贝，因为在那里进行面部识别会更容易。此外，努力找到在不同角度的拍摄同一事件的其他视频，因为它们对重建真相至关重要。

向当地人求证证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却经常被忽视的步骤。

4. 将一切存档

核实后的下一步是存档。这一点极为重要，因为这些材料有可能被上传者私藏或删除。在其他情况下，如在叙利亚和缅甸，像 Facebook 这样的公司已经犯下了删除暴行和战争罪证据的罪行，而这些内容本来是进行国际起诉的必要证据。因此，非常有必要尽快将这些证据保存在本地。

在调查某一特定事件或战斗人员时，最好的做法是将与该事件或战斗人员相关的资料全部存档。对于战斗人员的社交媒体资料，将完整的资料存档之后，可以在公开的朋友名单中寻找共同的参战人员。通常情况下，如果你有战斗人员的名字，而他们的资料是私人的，通常你还可以找到和他们名字相关联的公开的资料，然后，你可以利用这些资料来验证他们的身份。

我用来归档的工具是Hunchly，它能自动进行归档，节省时间。同样有用的是 Wayback Machine 的在线归档功能。我通常先用谷歌电子表格来记录链接，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来下载图片或视频的高分辨率副本，然后通过 Hunchly 来实时自动存档网页。

5. 与目击者交叉求证

与目击者证实证据是一个非常重要但经常被忽视的步骤。这虽然不是纯粹的公开资料调查，但我更喜欢这样一种混合的方法，以确保万无一失。有时，和目击者求证也能带来新的信息，他们有时可以为你的调查提供额外的细节。

例如，在 BBC 对叙利亚唯一的库尔德女政治家 Hevrin Khalaf 被土耳其支持的民兵杀害的调查中，我们设法找到了一位在谋杀发生后发现尸体的目击者，他的证词填补了调查中的关键空白。

BBC 调查小组找到一位目击者，记录了叙利亚唯一的库尔德女政治家被土耳其支持的民兵杀害的情况。屏幕截图

6. 确认犯罪嫌疑人身份

如果视频中描述的是某个特定的战士犯下的战争罪行，那么找到这个战士就很关键。像 Pimeyes 这样的面部识别工具特别有用，但对于俄乌战争相关的调查，最好用的是 FindClone。

它准确度令人吃惊，也曾帮助我在 BBC 的另一项调查识别了几乎所有在利比亚横行的瓦格纳雇佣兵。

7. 远程追踪军事行动和违法袭击

你可以使用 Marine Traffic、Flightradar24、ADSB Exchange 等追踪工具远程追踪军事行动和一些违法的袭击行为。

例如，如果一名军事官员声称其一架喷气式飞机没有轰炸一个特定的目标，其应答器数据可能会反驳这一说法，因为它在攻击的那一刻正好在那个地方。(请注意：飞行员在实施可能的犯罪行为时，可以关闭他们的转发器以避免被发现。）

8. 专项分析: 军事单位

在调查冲突中的违法行为时，如果镜头可以看到犯罪者，需要注意的另外两个关键因素是：徽章和武器。徽章、其他制服标志和车辆标记有助于确定特定军事单位的行为模式，这可以帮助确定战争罪在指挥系统中的罪责。如果某个特定单位的士兵经常发布暴力图片，往往表明他们具有不受惩罚的特殊地位。这个关于军徽的维基百科分类页面在查询时相当方便。

就我在 BBC 对利比亚战争罪行的调查而言，正是赛卡旅（Al Saiqa）的徽章不断重复出现在视频中。赛卡旅是利比亚国民军的一个特种部队旅，由 Mahmoud al-Werfalli（该旅的一名指挥官）领导，他因谋杀和下令谋杀非战斗人员等33项战争罪被国际刑事法院通缉。在他的通缉令公开后，他仍然没有被逮捕，这表明了当地一种有罪不罚的文化，也促使我调查他所在部队的罪行。

武器是另一个需要注意的关键因素：使用什么武器，它们在哪里，由谁使用。

9. 专项分析：武器

武器是另一个需要注意的关键因素：使用什么武器，在哪里使用，由谁使用。有些弹药，如集束弹药，是被联合国条约所禁止使用的。它们由较小的弹药组成，在空投时发生爆炸，对平民造成不利影响。它们在叙利亚战争中有使用记录，最近在乌克兰被俄罗斯军队使用BM-21 “冰雹”火箭弹也是集束弹药。一些有助于追踪武器动向的武器数据库包括：Janes 数据库，日内瓦大学的小型武器数据库、SIPRI 和武器贸易条约（Arms Trade Treaty）。

10. 战争中的性暴力

战斗人员在战时实施的性暴力，如强奸，也是一种战争罪。它经常被忽视，对于什么是战时性暴力也没有广泛共识，但它是最常见的战争罪行之一。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埃塞俄比亚国防军士兵在提格雷战争中使用强奸作为武器，或者缅甸士兵在罗兴亚人种族灭绝期间强奸罗兴亚穆斯林妇女。

报道冲突中的性暴力其中一个非常有用的资源是欧洲达特中心（Dart Center Europe）的这份指南，它的内容包括在报道战争的工作提示，并有一些章节专门讨论自我护理以及如何适当地采访受害者，它还提供了关于远程报道以及如何与现场固定人员或消息来源联络的建议。

11. 注意对医院、学校和平民目标的攻击

医院和学校在战时享有特殊保护，平民也是如此。公开来源录地理定位数据库可以成为核实这点信息的有用工具。Google Earth、Yandex 地图、Sentinel Hub、Echosec 和 Wikimapia 等地理定位工具可以帮助确认地点进行核实，而 Suncalc是一个很有用的时间定位工具，它可以确定攻击发生的时间（当阴影可见时）。

Liveuamap 是为这些类型的调查获取地理坐标的一个很好的起点，然后可以接着使用谷歌地球进行卫星图像的分析。Bellingcat 有一些有用的指南和地理定位的优秀例子。

在调查战争罪时，Liveuamap 是一个有用的地理定位工具。屏幕截图

这种调查的一个例子是利比亚的移民拘留中心被炸。来自社交媒体的地面录像和地理定位显示，该拘留中心位于曾在两个月前被击中的武器库旁边，这一点得到了《纽约时报》的报道证实。然而，我后来为 BBC 的报道中发现，这次轰炸是由一架外国飞机进行的，违反了联合国对利比亚实施的武器禁运——这使它成为战争犯罪的一种。

12. 时机非常关键

如前所述，医务人员和医院是受国际法保护的。因此，以第一反应者为目标是一种战争罪，例如“双重打击”（double tap），即在最初的轰炸或突袭之后，紧接着进行第二次轰炸，专门杀害试图帮助伤员的救援人员。俄罗斯被指控在叙利亚实施了双重空隙，最突出的例子是2019年对伊德利卜省的一个平民市场的空袭。

另一个需要注意的关键行为是，尽管防守部队明显投降，但入侵的军队却要赶尽杀绝。

13. 沟通

大多数时候，犯下和记录自己的战争罪行的士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感到受到权力的保护。这使得他们在某些情况下对沟通和承认自己的行为持开放态度。

在我完成收集利比亚甘福达大屠杀中亵渎尸体的证据后，我们的团队联系了一些我认定犯下这些罪行的战士，其中一个人在回应时吹嘘他的战绩，并声称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14. 信息安全

在接触被指控犯有战争罪的战斗人员之前，必须确保证据的安全，以及用于调查和通信的设备是安全的。有许多关于数字安全的在线资源，但关键的基础知识涉及使用密码管理、两步验证、VPN，以及使用小号来进行社交媒体调查等。GIJN 有一份不错的信息安全保护指南。

15. 调查战争带来的创伤

调查战争罪行所导致的精神创伤常常被忽略，但它却是很重要的。因为在进行这项工作时，往往涉及到长时间浏览令人不适的视频和图像。最好的缓解办法包括定期的休息，与同事公开讨论这项工作的影响，以及在浏览视频的是时候静音等。

对于那些记者常常要面对暴力题材的新闻机构，达特中心已经制定了一个详细的指南，旨在帮助记者减轻压力和精神痛苦。

进行这种工作的替代性创伤风险很大，在我的博士研究中，我采访了该领域的30位开源专家，我发现90%的调查人员报道了心理健康影响，这些负面影响包括噩梦、失眠、抑郁、焦虑、社恐的问题，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考虑自杀等严重问题。

这类新闻机构的管理人员应该对从事调查的记者提供支援，并对员工进行复原力培训，而自由撰稿人需要进行自我调节，并获得心理健康支持。研究表明，进行这类调查的记者通常要对图像有很高的容忍度，并且天生具有复原力，所以他们只需要一个支持性的环境来帮助他们完成这些工作。

Manisha Ganguly 是一名调查记者和纪录片制片人。她目前在 BBC 调查团队中担任数字纪录片制作人。Ganguly 也是“福布斯30岁以下的优秀媒体人”奖项的得主，她拍摄的纪录片赢得了国际奖项，并在全球获得了三亿多次播放。

原标题：《“布查惨案”震惊全球，记者如何用开源工具调查战争中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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