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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初见与庆莲初见

2022-04-04 20: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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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话题 #杨贵堂说红楼 37个

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把贾宝玉与林黛玉初见,和西门庆与藩金莲初见相提并论,不是学标题党,不是为了招骂,只是想借此探讨一下古代小说的变迁,叙事艺术的发展。

尤其要强调的是,坚决避免拿古典小说、章回小说甚至通俗小说这样的大而无当的概念,抹杀《红楼梦》在叙事艺术上的创新和超越。

(一)

宝黛初见,在《红楼梦》第三回,描述堪称经典: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这是黛玉眼中的宝玉。这里用的叙事手法,先是借鉴了古典戏曲中的“点上”,也就是人物(丫鬟)叫场:“宝玉来了!”之后人物进入舞台,进入故事内人物和故事外读者视野。这时,出现了叙事停顿,两次描写人物心理活动,中间描写人物形象,使得叙事时间远远大于故事时间。

还有就是,作者用了“幻笔”,用了脂批所说的多重皴染法——

第一回中,已有一僧一道,在对话中点出宝黛二人的前世来生,一个神瑛侍者,一棵是绛珠草,即将降临人世,绛珠草将以终身之泪,偿还审瑛侍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灌溉之情。

第二回中,又分别从冷子兴、贾雨村口中,分别叙出宝玉和黛玉。

第三回中,王夫人特意向黛玉叮嘱,宝玉顽劣,宁可远着,不要招惹。

故事中人,虽是初见,读者心中,早已有数。

更为重要的是,描写宝玉外在形象时,叙述与感知产生了分离,故事外叙述者在描述,用的却是人物视角、人物感知。

接下来宝玉见黛玉,转换成了宝玉的视角。宝玉按照贾母吩咐,离场见过王夫人,换了便装之后,再次登场,又听贾母招呼,见过黛玉。书中是这样写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里,“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暗中使用了倒叙,补出在贾母吩咐之前,甚至是在宝玉此前的第一次出场,已经注意到了黛玉,到“忙上来作揖”,又回归正叙。

这里有多条脂批,提醒读者,作者在这时使用了人物视角:

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可以看出,《红楼梦》叙事技法繁复,叙事艺术成熟,尤其是视角应用。《红楼梦》是总体上使用第三人称叙事,采用全知视角,而在具体叙事进程中,又根据情节需要,采用人物视角,清楚而得当。

(二)

崇祯本《金瓶梅》第二回,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

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她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这里也出现了叙事停顿,叙述者直接出面发表议论:“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正是说书人口吻。

然后是场景描写,可仔细分析当时情形:潘金莲在门前帘下站立,西门庆从帘子下走过,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这么近的距离,况且又都不是安分的人,一直到潘金莲手中的叉竿打到了西门庆的脑袋上,才发现彼此。

无论是故事的空间意识,还有视角意识,都是不清晰的。西门庆自潘金莲门前走过,断然不会等到叉竿打了脑袋、回过头来才看到这么“好一个雌儿”——他脑袋不曾被驴踢,眼晴也没有被驴蒙眼罩着。

潘金莲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一阵风来,妇人手擎不牢,叉竿打在西门庆头上。西门庆这里看到的潘金莲,时值春天。清河县并不十分炎热,西门庆能看到的十分有限,断然看不到“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看不到下边一句不堪入目的东西。

《水浒传》电视剧上的画面,是金莲在楼上关窗,撑杆滑落,打在西门头上,这样似更合理。但前边一段对金莲的体貌特征描写,基本上就用不上了。

有意思的是,书中这么写潘金莲对西门庆的第一印象,“语言甜净”,隐隐约约又用了人物视角: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金瓶梅》中,用到了心理描写,并通过潘金莲的语言,描述西门庆的行动——临去时,回头有七八次之多。

再到《金瓶梅》第三回,西门庆在王婆家中再次见到潘金莲,视角意识增强了:

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

(三)

《金瓶梅》故事是从《水浒传》衍生出来。《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这样写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初次碰面: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 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

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 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 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 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 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 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 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 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这里,空间意识和视角意识也还不是很清晰。不到一根叉竿的距离,潘金莲专注于叉帘子,两眼仰视,看不见西门庆,可以理解。但门是开着的,这么近的距离,西门庆看不到潘金莲,就不合理了。

但在这里,小说叙事出现了有意的遮蔽,留下了悬念:从一开始,只说是“那人”,随后由叙述者点出西门庆,补出身份来历,也可算是“抖包袱”。

话本小说,来自讲史,一是有所本,说书艺人依据原来的历史、传说进行演绎,在市民集中的地方开场讲说,挣钱糊口,而后由文人整理成书,发展出明清长篇章回小说。

美国学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曾在北京大学演讲,传播他对明清长篇章回体小说的研究成果,后整理出版了《中国叙事学》,其中分析了《金瓶梅》的作者情况和艺术创新。

浦安迪写道:《金瓶梅》的作者是谁,至今仍是个谜,学术界争论不休。明朝人沈德符认为是嘉靖间某大名士所作,推猜就是王世贞。而后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义,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

浦安迪进而认为:

根据我的研究,明清长篇章回小说的六大名著与其说是在口传文学基础上的平民体创作,不如说是当时的一种特殊的文人创作,其中的巅峰之作更是出自于当时某些怀才不遇的高才文人——所谓“才子”——的手笔。

明清之际,脱胎于说唱艺术的小说,正经历着从听的作品向读的作品转变,从艺人说唱到文人创作的转变,从市民消遣向文人欣赏的转变,小说叙事也从艺人的说唱角本向自足的艺术有机体转变。作家逐步将更多的精力转向了小说叙事技巧,视角等现代小说遇到的问题凸显出来。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再到《红楼梦》,叙事艺术走向成熟。脂批称赞《红楼梦》:

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

当代著名作家、学者格非所言:

在中国的小说发展中,《红楼梦》的出现同样标志着一种成熟的叙事方式的诞生。

可以说是准确判断了《红楼梦》叙事艺术的创新成就。分析庆莲初见到宝黛次见面的不同描写,可以管窥中国小说叙事艺术的发展规迹。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除特别说明外,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原标题:《宝黛初见与庆莲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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