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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长法:大足石刻千手观音修复工程为何饱受争议

詹长法/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秘书长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整理
2017-07-26 11: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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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来源:大足石刻千手观音修复工程项目组(04:54)
【编者按】

2015年5月,大足石刻千手观音抢救性保护工程项目完成后,千手观音“金光再现”饱受争议。

2017年7月21日,由中国科普研究所科学媒介中心主办,北京科学技术期刊学会、卓众科学传播中心承办的“刊媒惠”科技论文成果推介沙龙“当虚拟现实技术遇上文物保护”专场在京举办。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秘书长詹长法发表演讲,介绍了大足石刻千手观音抢救性保护工程项目的研究和修复过程。

詹长法发表在《遗产与保护研究》杂志“现代文物修复的思考”一文中提及,“意大利文物保护修复理论家布兰迪认为,修复首先是对修复对象价值的认识和判断,并使其得以传承的方法。”

金碧辉煌的千手观音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关注,源于对于它的修复是否遵循了“修旧如旧”修复原则的讨论。

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秘书长詹长法。资料图

以下摘自詹长法现场演讲内容:

2015年6月3号是世界文化遗产日,也是对千手观音的1号工程进行验收的日子,当时媒体上的评论可以说是铺天盖地,一方面说好,一方面说不好,甚至在媒体上也有人说:“詹长法毁了佛像”。

我听了以后非常冷静。大家在学习专业知识的时候,可能会意识到中国对“文物修复”这个词语没做过定义。和同行交流的时候,他们经常问我“什么叫文物修复?”我的观点是比较旗帜鲜明的。通常理解,大家会用“修旧如旧”这个词。而且很多人将它用到了一种极致,甚至到了“我可以不旧变成旧”的程度。这已经误导了我们对文化遗产真正的保护,这是一种理论上错位的认识。

2015年,千手观音这个项目验收了以后,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评论呢?其中有一些就是“修旧如旧”这个原则引发的。这个词在我们的行业当中,或者说在社会层面上,反映非常强烈。因此,我把千手观音修成了一个“新的”,大家批评两句,这很正常。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詹长法并不是中国传统修复界的代言人。我在国外留学多年,我是世界著名的修复理论家布兰迪的忠实粉丝,也是我把他的理论第一个引入中国的。我今天想跟大家谈的,正是“当代文物保护与修复理论的实践和探索”。布兰迪的修复理论和我们的哲学思想有一些相通的东西,但在东西方理念上有差异,因为文化不同。

复制与仿制在中国和欧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在中国,我们做仿制品是法律允许的,就像在潘家园我们可以看到无数的仿制品,我们都说它是假的,但是可以定位为复古仿制品,我们把它当作真东西在卖。但是欧洲法律是禁止做仿制品的,所以你到欧洲博物馆去参观的时候会发现,博物馆的展品不允许有复仿制品。我们到欧盟国家旅游,你买不到一件与馆藏一模一样的东西,如果有,那肯定要追究法律责任。但是在中国,复仿制品比比皆是。如果我要搞一个博物馆,我可以在博物馆成列的都是复仿制品。这是我们的文化,也是我们从哲学思想对它的一种认识。

在意大利的市政厅中间有一座雕塑,那是公元前20世纪的创作。经过修复以后,外面的环境不适宜对它进行保护,于是就把它放到博物馆里保存,但市政厅那里就留空了。当地人就想能不能做一件仿制品放到外面,因为它是个历史象征,也是这个广场非常重要的参照点。结果复制品放上去以后,当地进行公民投票,公民表现出了极大的反对态度,认为复制品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座雕塑放了不到三个月,最后被搬进了实验室。

我们现在看到很多的石窟,古代人创作的艺术品表面的着色在不同的时代表现着不同的文化元素。这些文物本体上的色彩经过了数千年,到如今我们看到的样子是没有颜色的。但是它原本有没有真正的颜色呢?以现代科学技术,探知它的色彩,以及探知色彩的组成和来自于何处,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在探知天然矿物颜料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想象,把文物回归到原来的色彩呢?显而易见,不可能,规定是对现状不要去改变。虽然说历史上也有一次一次地维修和修复在挽留它的色彩,它的造型。就像很多古建筑一样,历史上我们也曾一次又一次进行维修。我讲这一点,实际想提醒大家,现在科学技术手段再先进,但是文物终究不会是真正历史上的那件东西。

文物保护修复追求的就是价值、认知和传播。价值传承按照我国的文物保护来说,基本上大同小异,其中有两点几乎都是一样,就是通常说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但从2015年开始,国际文化遗产保护的格局和形势在认识上有了一个标准,增加了消费价值和文化价值。我们保护的主体虽说是物质文化遗产,但是同样蕴含非常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保护了许多文物,但到底应当怎么来认识它呢?2007年,我们接受任务开始修复千手观音,2015年完成,这项保护修复工程做了八年,这在中国比较稀少。在中国,对于文物的修复一般三年五年已经了不得了,这跟社会的发展体系有关系,过去我们追求GDP,追求完成任务。

还有一点想跟大家说,因为这个项目是詹长法在做,如果谁要把它定义为抢救型工程的话,我当时就说你们谁愿意做谁做,反正我不做。大家都知道,就像《最后的晚餐》这样的作品都是修了再研究,研究透了再修,这是在理解古人的那些东西。古人创作这件作品用了70多年,我们修复它用一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千手观音修复完了以后,全国各个省的文物局长开会都在问我一个问题:“你修的这个是不是宋代的千手观音?”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过宋代的千手观音,当时我看到的只是光绪十五年的千手观音。这是一个误区。大家不要总是想你修的文物是谁建造的。还有一点,历史留下来的关于这座千手观音的资料,没有任何图片记载。我当时面对的,就是光绪十五年,也就是1889年最后一次修复的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第一次贴金是在明代,1999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我们通常讲的千手观音,当地流传有1007只手,但后来我们调查事实只有830只。我们跟当地人在有些方面还有冲突,其中冲突的一点是,当地人说这是尊宋代的千手观音,但我们说是明代的,这显然把它的历史给往后扯了。

千手观音的第一张影像资料拍摄于1945年。我们对收集来的照片进行了对比,以此来了解从1845年到2007年千手观音的变化。拍这些照片是无意识,我们从照片上寻找可变化的东西,发现特别是这个手的变化非常明显,有些残损了、脱落了。我们也发现历史上对它进行过修复,那些修复工作使得它变成了另一种风格,这是很有意思。

如果你站在一定距离外来看千手观音,能感觉到它是动态的,它的手都是向上且灵动的状态。千手观音造像所有的空白处全是云雾,而且都是向上,效果非常壮观。

我们对造像进行了数据化扫描,扫描完之后建立了数模图。这让我们了解到了它的科学价值,除了充分利用自然演变来做雕刻之外,因为有一个软弱夹层带,这个岩体风化的过程,古人专门做了布控的处理,就是用石头把风化填补。从这一点来讲,我们古人的聪明才智非常了得。

在光绪十五年对它进行修复的时候,他们统统在千手千眼的眼睛上面放了一个东西。这一次修复前的专家论证会,我们专门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把眉毛描上去呢?”因为我们做调研时,把眉毛拷贝下来,发现实际上有墨水的痕迹。我们做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际上是对真实性要有一个传承。可是这个真实性怎么评估,最后又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这得益于科技的创新,我们可以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对古老的艺术进行探知。

千手观音的手在历史上被修复过,用X光就能看到里面的钢筋铁丝。在历史上进行修复时,这只手断了以后,信徒们看了觉得非常难看,就往上搭了一块布。我们收集的照片可以看到,千手观音脸上曾经是绿的,它是一尊绿脸的大佛,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走访询问了老馆长,老馆长说:“我们又没钱,就往上刷了铜水。”我们当时看到的千手观音本体说实话是惨不忍睹,金箔往下面凋落。2008的5月12日,汶川发生大地震。在现场调研时,它的一只手就掉了下来,世界遗产处的处长当时就哭了,大家以为这尊千手观音要倒塌了。后来,国家文化局决定要马上进行抢救性保护。

千手观音本身这个彩绘都是有彩色的,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没有颜色。因为它是佛教的艺术品,这个地方常年拜佛,表面沉积的灰尘和油渍盖住了它原本的色彩。在我们修复的时候,这些原始的颜色我们保留了下来。现在千手观音上深色的部分都是经过清洗保留下来的原来的色彩。任何一件器物都是要经过这么一个过程保留下来,这非常困难。这一块工作是洛阳博物馆一个专门修复壁画的团队做的。

千手观音一共有五尊比较大的雕像。咱们经常讲,“给你脸上贴金,都是为了给自己装门面”。这主尊千手观音的面部贴了八层金。过去谁做了县官,谁家孩子升了学,都要到那儿还愿,大家都喜欢把金光贴在脸上,这样主尊的脸就越贴越厚,以至于五官部位都垫高了。

我们把它脸上的金箔去掉以后,重新塑造出了真正的主尊形象。最后修复出来真实的面貌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们发现真正的千手观音主尊的观音像。这时候,我们到底是保留真实主尊的面容,还是维护现状修复,也就是1889年光绪15年修复后它最后的面貌呢?为此,我们专门开了会。最后,专家们一致同意,我们恢复历史的原貌,也就是大家现在所看到的主尊观音像。

我们在做千手观音修复之前,对传统工艺和传统材料进行了全国调研,这个调研一共跑了20多处地方。四川一共有39处国宝单位,其中有20多处观音像都是有贴金的,而且这个工艺几乎一模一样。同时,我们也做了一项网络调研:我们究竟是现状修复还是使其金光再现。调查的结果给我们的反馈几乎是对半。选择“金光再现”的人数稍微偏高一点,这说明大家可能对它宗教属性的崇敬比较强。

此外,我们现在还有一些争论,尤其在中国的石窟界修复,大家讨论究竟能不能做数字化?这两天我也跟好多朋友聊起这个话题,用数据化代替文物修复的一切,我个人认为是错误的,这本身就是个错误的认识。虚拟现实增加了我们与文物之间的互动性,但如何去触摸真正历史的脉络,我想我们大家仍需共同关注。我们对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保护完了以后,我们面对一件残损的东西,我们在解读它的时候,靠的是什么呢?我们是在解读自己的东西,还是要去解读历史的本真,这非常重要。

(本文根据现场录音和主办方提供的速记整理,未经演讲人确认)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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