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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诗人赛弗尔特:生活不过如此,但亦不能停止期待|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 近期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新版《世界美如斯》,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捷克国民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晚年撰写的散文体回忆录。
● 诗人通过一则则故事缅怀着他一生中遇到的人和事。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祖国剧变,诗人讲述了重大历史事件中的私人记忆,回忆着60多年来与捷克诗人、作家、批评家、艺术家和记者的交往细节,记录了半个多世纪来捷克文化界的变迁。同时,他也坦率地剖析了自己的艺术观点和创作倾向,展现了自己走过的创作道路。在历经坎坷的一生后,晚年的他依然着迷于世间众美。回首往事,他说,“剩下的唯有回忆。还有微笑!”
译者序
文 / 杨乐云
《世界美如斯》是捷克著名诗人,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晚年撰写的回忆录。诗人在这里没有采用一般 回忆录按生活经历依次叙述的写法,而是通过一则则小故事缅怀他 漫长一生中所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记叙了一些见闻和感受,作者着墨 更多的不是他本人的坎坷身世,而是在人生旅途中同他偶然走到一起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之中既有捷克近代文学艺术界很有影响的 诗人、作家、批评家、戏剧家、画家、雕塑家、音乐家,也有名望不大但各以其善良的心灵或坚强的个性使作者深为感动和怀念的人。诗人将一幅幅饶有趣味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我们观赏着,不知不觉便追随着诗人步入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绮丽的布拉格风光,魅人的捷克温泉胜地,二三十年代艺术家荟萃的布拉格咖啡馆,活泼的文艺创作空气。当然还有德国法西斯占领下民族的苦难和斗争。从这本回忆录中我们不仅可以了解半个多世纪捷克文化界的许多情况,而尤为重要的是,它展示了诗人的心灵世界,使我们对这位卓越诗人的思想感情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从而得以更好地理解他的诗歌。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赛弗尔特走过的创作道路,在他那一代捷克诗 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1901—1986)出生于布拉格市郊日什科夫区的一个工人家庭,中学未毕业即投身新闻工作和文学事业。他二十岁踏上文坛,六十多年中写出了三十余本诗集、几本散文集和这本回忆录。他的累累硕果和多方面的文学活动对捷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赛弗尔特的诗歌创作历程比较曲折、复杂,内容和风格前后变化甚大。这反映了他所处时代的动荡和各种哲学及文艺思想对捷克作家的影响。赛弗尔特生于奥匈帝国统治时期,他的童年是在祖国人民争取独立的岁月中度过的。十月革命的胜利使刚刚跨入青年时代的敏感的诗人受到鼓舞,他热情地参加了无产阶级的诗歌创作行列,协助青年文艺理论家卡雷尔·泰格建立先锋派文艺团体旋覆花社,写出了反映城市劳动人民痛苦生活的第一部诗集《泪城》(1921)。可是不久之后,在西欧现代派文艺思想大量涌入捷克文艺界的情况下, 特别是在他与卡雷尔·泰格访问法国之后,他的诗歌创作有了很大的转变。他放弃了重大题材而致力于描写个人内心的瞬息感受,讴歌春天、爱情和生的欢乐。他与泰格及另一位青年诗人创立了提倡 纯艺术观点的“诗歌主义”流派,反对诗歌直接为政治服务,主张把诗歌从理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想象力的游戏”。这一流派曾受到坚定的无产阶级诗人的反对,但为许多年轻诗人所接受,不仅对诗歌创作,而且在其他艺术领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塞弗尔特作品中译本
1936年以后,纳粹德国的威胁和慕尼黑协定的签订激起了诗人的爱国主义感情,他从怀旧和追求内心宁静的小圈子里走了出来,创作了《熄灯》(1938)、《披着光明》(1940)、《石桥》(1944)等诗集,谴责法西斯侵略,启发民族觉悟。不过,他的这些诗基本上是温和的,不像一般爱国主义诗歌那样慷慨激昂,而是以极大的温情表达他对祖国和母语的爱,对故乡布拉格的爱。他的好友——诗人哈拉斯在读了他的《石桥》后曾不满地对他说:“今天的诗不该写得这样甜,富有麻醉性。今天的诗应该像秋风那样悲号,像挣脱了锁链的狗那样狂吠,像猛兽的叫声那样凄厉。”赛弗尔特觉得这话有道理,但是他说自己做不到。在他的诗里,爱总是比仇恨强大。
战后至五十年代中期,他的诗大多回忆青年时代,诗风渐趋淡泊、蕴藉,不再像青年时期那样重视丰富的意象和出人意料的形象比喻。之后,由于政见不同受到批评,同时又因长期患病,诗人沉默了九年之久。1965年他的新诗集《岛上音乐会》问世,接着,《哈雷彗星》(1967)、《铸钟》(1967)、《皮卡迪利的伞》(1979)、《避瘟柱》 (1981)、《身为诗人》(1983),以及洋洋数十万字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1982)相继出版。作为一位年迈多病的老人,他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力,不能不令人惊叹!他的诗到这个阶段已是炉火纯青,不见刀斧之痕。他已不再重视比喻和韵脚,只是用朴素的、类乎散文的语言表达“更为本质的东西”,抒写他复杂的内心感受和他对人生真谛的认识。在饱经沧桑和长期患病之后,他的诗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表现手法上,似乎都已趋向于“返璞归真”;诗人的感情不再像山涧溪流,而是海水般深沉、凝重,表面的宁静蕴藏着内心的浪潮起伏、波涛滚滚。
赛弗尔特是一位深受捷克人民喜爱的诗人,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他的诗集。尽管他深受西欧现代诗歌的思想影响,但他的诗是从优秀的捷克诗歌传统中生长出来的,有浓厚的民族气息。他是一位语言大师,善于使捷克语的音乐性和丰富的表现力在诗歌中得到最 充分的发挥,因此他的诗有一种天趣自成的文字美。诗人在一首诗里也曾说过:“假如那些诗句偶尔闪光,/并非我自身的光亮。/我热爱这语言。”不过,诗人这种巨匠的语言造诣也是从刻苦的钻研中得来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怎样与朋友们通宵达旦地在咖啡馆里切磋诗歌创作问题。
回忆录《世界美如斯》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看作赛弗尔特本人对自己的诗歌创作的诠释。在这里,诗人坦率地陈述了他的艺术观点和创作倾向,以及他对西欧,特别是法国诗人的景仰。正如他的诗反复讴歌的是爱情、春天和美,回忆录的基调也是这几个方面,当然还有垂暮老人的伤怀和惆怅。对爱情的追求是回忆录的一个主要题材,因为诗人把爱情看作希望、魅力和欢乐的象征。这和他的文艺观——诗歌表现人生的声色之乐——是一致的。《世界美如斯》长达五百多页,共分四个部分,译者从每一部分中选译了各重要篇目,选择的着眼点在于帮助读者更多地了解诗人和他那个时代,同时也考虑了作者的散文特色。
赛弗尔特与诺奖证书
一束紫罗兰假花
我老了,腿脚已不灵活。可是直到不久以前,我还常去佩特馨山,隆冬季节也去。我踏遍整个园子,甚至连小城区雄鹰体育协会上 方那些静悄悄的、游人罕至的小路也没有放过。在一条小路的弯曲 处,我知道有个地方春天盛开着蓝莹莹的紫罗兰。但是,要看到它们却须跳上垒在路侧以防坡土流失的巨石。站在小路上是望不见紫罗兰的,唯有阵阵甜香有时扑到附近行人的鼻下。
前些时候,有位批评家指责我,说我的诗经常回到扇子这个题材上来。我要说,他此言不虚。并且他忘记了还有紫罗兰。我咏紫罗兰的诗也不计其数。请原谅我吧。从儿童时代起,扇子和紫罗兰便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喜爱它们。
在我的儿童和少年时代,紫罗兰香是备受欢迎的香型。就以我的母亲来说,她丝毫不是讲究衣着的人,可是在她的柜橱底却有一瓶这种香型的廉价香水。她那两个家境富裕、服饰雅致的阔妹妹,身上都飘逸着这种香味。那年头的时髦风尚还不像现在这样变化迅速,日新月异。香水的品种不多,绝大多数都采用花香,而紫罗兰是人们最喜爱的一种。那是分离式香型,曾风行一时。直到今天我还从遥 远的年代闻到它的芬芳。
在天堂花园附近的转弯角上,在赫赫有名的黛蕾萨别墅的窗户对面,从前是切希耶游乐场。它的栅栏上方悬挂着这么一块招牌。如今这地方早已盖起了分租房屋,我的一怀惆怅在此徘徊。切 希耶游乐场夏天做什么用我不清楚。无疑有人来此打网球。可是在冬季,那里曾是宽广的滑冰场,光顾的人很多。它正坐落在日什科夫 区和维诺赫拉德区的交界处。我有时跳上栅栏,蛮有兴致地望着那 些欢叫着的、不断移动同时又始终以同一方式忙乱的人群。他们仿佛一味无意义地,然而却是满怀喜悦地在冰场上绕着圈子,弯弯曲曲地交错穿行,将自己的欢乐和无忧无虑的时光在冰面上做几秒钟的记录。我很喜欢这个画面,可是从未产生过投身到这喧闹的人群中去的愿望。
直到突然有一天。在滑冰场门口我瞥见了邻楼的一个姑娘。很久以来我一直注意着这个姑娘。在街上我常回头看她。她住的比我们的低一层,有过很多次我站在阳台上等候她的红蝴蝶结。见到她时,我对她笑笑,这便是一切。在遍地积雪的咯吱声中,她消失在滑冰场的大门里。我站在栅栏旁举目寻找。终于看见她了,那样优美地在冰上回旋。我马上下了决心。我央求妈妈买冰鞋,她很乐意地上附近一家铁器店,花了几个六角币给我买了一双拴带儿的冰刀。那是普通的便宜货。她认为我初学滑冰,用用这也可以了。冰刀甚至有点儿锈迹斑驳,我用砂纸将它们打亮,又用煤油浸泡。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能力买一双镍制 的、刀尖弯弯卷起的新冰鞋。人们管这种冰鞋叫“带鼻儿的”。不过, 那也只是一副拴带儿的冰刀而已。我把冰刀挂在书包带上往肩上一 搭,径直上了滑冰场。当然不是上所有同学都去的切希耶游乐场。在同学面前我觉得无所谓,怕的是遇上邻楼那个姑娘。我生平还从 没穿过冰鞋,在她面前我的模样会多么可怜!
滑冰坡我早已不害怕了,还经常去玩,虽然我找的冰坡都比较短,坡度也不太大。在丘陵起伏的日什科夫有些山坡看了简直令人 眩晕。山路笔直地向下倾斜,男孩子们从上面滑下来险些儿滚进电 车底下的事情时有发生。电车轨道正从山路下面横穿而过,山坡有的长达几十米,从上面下来要收住脚跟并非易事。警察有时找到管 院子的,强迫他们在山坡上撒煤渣。可是男孩子们用帽子很快又将 结冰的坡面打扫干净,或者马上在不远处另外弄出一条滑道。
在今天的萨瓦林花园,从前开设过一家避暑餐厅。它的房宇中 间有一块赏心悦目的空地,周围种着栗子树。每到冬季,这里便是滑冰场。去的人少得多,场地也不很大。我的同学们肯定谁也不去。因此我选中了这个地方。
一上滑冰场我便狼狈不堪。我穿着冰鞋刚站起来就摔倒了。怎么努力也不行。我甚至尝试着抓住栏杆,可是两脚一个劲儿地打滑,身体随着又倒了下去。经过约莫两小时的艰苦奋斗,我勉强能稍稍 走几步了,当然每次都以令人难堪的摔跤告终。要不是我眼前有一张姑娘的脸庞———嵌在栗色鬈发中,发上系了红蝴蝶结———我就会 把倒霉的冰刀搭到肩上,沮丧地回家去了。可是姑娘的眼睛鞭策着我脆弱、动摇的意志。
我这副无能为力的窘困样儿被一位站在滑冰场栏杆外面的夫人注意到了。她举止文雅,很有魅力,毫无疑问是一位母亲。她的孩子,一个年纪同我相仿的小男孩,就在冰场上。这孩子压根儿不会花样滑冰,他也是初学,可是已能站得相当稳当,正绕着冰场犹犹豫豫地滑着。每当他回到母亲跟前,美丽的夫人便从她那只深深的手袋 里掏出一块夹心巧克力,塞进他的嘴巴。看得出来,这完全是出于喜悦,因为他有了进步。她的手袋上装饰着一大束紫罗兰假花。
我在她近旁胆怯地摇摇晃晃试着步子,而每次快到她面前时,总是毫无例外地仰天摔倒,哧溜一下直滚到她的脚边。这确实有点儿丢脸。这样反复摔了约莫五次之后,她显然觉得我很可怜,便扶我站起来,然后走进滑冰场,一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滑。虽然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她是那样的慈爱,用那样和蔼的口吻同我说 话,我便欣然听命于她的亲切引领了。有几次我脚下打滑,身子又要摔倒,可是她稳稳地扶住了我,摔也只是脸扑在她那只手袋上的一大 束紫罗兰假花上而已。当年人们把手筒叫手袋,它是妇女冬季不可 或缺的服饰之一。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松开手让我独自试试,自己站在一旁。我摔倒的次数少多了,最后居然绕着滑冰场蛮不错地滑了 一整圈。这对我来说不啻是个奇迹。虽然我的动作战战兢兢,滑得 很慢,但毕竟绕了整整一圈,在冰上也多少算是站稳了。当我回到那只装饰着紫罗兰的手袋面前时,两根温柔的女性手指往我嘴里塞了 一块夹心巧克力。那天我吃到了好几块。最后一块塞给我时,她用温暖、甜蜜的手掌在我的嘴巴上轻轻按了一下。这是说再见了。她带着儿子离开冰场,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们。
第二天我又来到这个滑冰场。虽然没有再见到装饰着紫罗兰的手袋,但是滑冰我已多少学会了一些,第三天我便壮着胆子上切希耶游乐场了。可是由于那个手掌和那束紫罗兰,我渐渐把头发上的红蝴蝶结淡忘了,到后来便完全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奥尔德日赫·诺维先生,您听到我说什么了吗?这篇回忆是献 给您的。您肯定知道为什么!(杨乐云译)
《世界美如斯》[捷克]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著,杨乐云、杨学新、陈韫宁/译,译林出版社 2022年2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诺奖诗人赛弗尔特:生活不过如此,但亦不能停止期待|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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