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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楚乔传》到《军师联盟》:历史改编剧对历史想象的匮乏
强势卫星电视频道的崛起与网络平台化趋势的深入,使得我们这个时代很容易见证“爆款”电视剧。平台的强力推广、演员的频繁曝光、社交媒体的持续热议与粉丝的全程追捧,使得少数几部剧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占据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近期热播的《楚乔传》与《军师联盟》无疑就是暑期档注意力收割机。将故事背景设置在西魏的《楚乔传》改编自网络小说《十一处特工皇妃》,而《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则是重述历史人物司马宣王平生,这些重写的影像文本受到市场、监管与创作者自身品味的重重影响,并集体呈现出一种有趣的面向——看上去既要与历史相关,又要与真正的历史无关。
穿越改编历史化:“杀死”多余的移情
众所周知,电视剧《楚乔传》是由网络小说《十一处特工皇妃》改编而成,这部小说具有不折不扣的“玛丽苏”属性,书中的女主角楚乔智勇双全、所向披靡、为民请命,几乎俘获了同时代所有年龄相当的顶级豪门继承人的爱情——包括几位王子太子,还有世家嫡子——最终楚乔以“秀丽王”的风姿与“青海王”相爱相守共度一生。
在女性言情小说的范畴中,“玛丽苏”题材一贯非常流行,笔者此前对其成功逻辑有过分析,“玛丽苏”最大的吸引力内嵌于“自恋”的人物主体位置之中,文本语言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和女主角一起自恋、满足欲望的通道。但毫无疑问,将牛皮吹破天际、将自恋进行到底的玛丽苏也有水平高下之分,在海量的网络小说中脱颖而出成为现象级文本,《十一处特工皇妃》有其出众之处——包括新鲜的题材、自洽的逻辑与独到的美学趣味。
《楚乔传》剧照
从题材来看,创作于2009年的《十一处特工皇妃》为较早的古代女性军旅题材作品之一,这是女性网络小说创作的题材突破,同类型的爆款小说《阿麦从军》也在同时期涌现。军旅题材用神来一笔,让女性不再身置后宫内宅之中,也无需通过宫斗、宅斗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女性可心怀天下,在古战场上浴血杀敌,并收获与子同袍的友情、生死与共的爱情。就逻辑的自洽层面来说,原作用“穿越”作为大开金手指的绝对理由,对女主角的 “玛丽苏”属性作出充分的说明——楚乔并非古人,在穿越之前是由国家抚养长大的孤女,从中央军事学校毕业后成为情报机构的高级指挥官,执行过大小军事事务97件,拥有丰富的军事指挥经验与临场应急机变。这也为她在穿越后判断时局、运筹帷幄,并最终锻造出一支铁军做出了充分铺垫。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部网络小说有着独到的美学趣味——楚乔所热爱的,是一个自由民主、天下大同的社会,是一个废除奴隶、人人平等的社会,而她愿意为自己的理想牺牲生命或者爱情——小说虽然玛丽苏十足但依旧荡气回肠之处也在于此。在楚乔身上洋溢着浓重的国家主义的牺牲美学与无所畏惧的理想主义精神,在“穿越”前表现为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而选择自我牺牲,在“穿越”后表现为要做反抗的奴隶、越狱的囚犯与阻止战争的将军。对死亡的藐视、对理想信仰的执着刻画着一个关于“英雄”的符号,这种英雄主义的美学涌动在文本深处,毫无掩饰地写在网站的内容介绍一栏中:
“旧的制度必然被毁去,让新的制度在灰烬中重生。楚乔: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信仰。”
正因为原作的审美内在与逻辑自洽,才反衬出改编文本的令人啼笑皆非。在电视剧《楚乔传》中,楚乔已然不是穿越的爱国指挥官,解释她的“玛丽苏”主要靠血统——她的母亲是江湖谍者领袖洛河,手持代表江湖力量的寒生盟风云令,她也因此拥有惊人的内力。没有对人物生命历程、性格能力的铺垫,难以解释楚乔对现有制度的决绝反抗及对现实社会的改造欲望,也更难以解释她全面开挂的军事素质和战术谋略。也正因为对“血统”的强调,改编文本将大量篇幅阐述朝廷精英与江湖精英之间的权力斗争与刀光剑影,以推动故事发展让楚乔继承血统赋予的权力,并最终成就大业。原作中的楚乔,带着“现代文明之光”来到蛮荒大陆寻找到同行者——农民兵起家的大同行会,一起发动底层民众、吊民伐罪、获得权柄、实现理想。而改编后的故事,就目前的展开情节则是一个身怀异能、拥有传奇血统的女性在庙堂、江湖权力斗争中日益崛起,并最终成为胜者。民众,成为救赎的对象,而非发动起来创造历史的主体。而权力的斗争,仅被展现为私欲的竞争,而非社会制度与社会理想的不可调和——原作中展示的是拥护奴隶制度的旧贵族与扛起废奴自由大旗的新势力之间的纷争。而最为荒谬有趣的是,这种戏说演义的故事情节非得加上“西晋”这个帽子,为此不惜给男主角换宗改名——从诸葛玥改为宇文玥。
我们无从得知这个放飞自我到无视历史逻辑的电视剧为何非得加个“西晋”的名头,能够探知的唯一线索是广电总局此前对穿越剧的宏观调控,其目的是为了防止对历史的胡编乱造。让人困惑的是,为了躲避意在防止胡编乱造的调控,电视剧产业需要对历史进行胡编乱造,强行将幻想穿越小说改编成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故事。“穿越”这一想象性设置的意义在于移情,一个逻辑自洽的穿越文本能够让现代人实现移情,想象现实中的自己进入了另类时空,《楚乔传》原作提供的是现代人对于改造落后生活世界的努力与想象。无法实现手段与目的统一的运动式调控,仅为安全播出而枉顾历史逻辑的无厘头改编,非但不能传达任何意识形态,反而成为阻碍自由想象与创造性的力量。
历史人物IP化:“收割”回望的注意
在对历史的“再创作”过程中,“戏说”的边界如何经常引发人们的争议。一些基于历史的创作自称传奇,例如《镜花缘》,尽管出现了武则天、上官婉儿、骆宾王等历史人物姓名,但它在历史结构之外开拓出了异想空间。而《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显然想与传奇拉开些距离,试图在历史结构之中讲述故事,这在主创的声明中体现得十足:“这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历史正剧,但是这些剧情也不是完全虚构的。”因而其早期的宣传推广策略,也试图先引爆历史爱好者的注意力。
《军师联盟》剧照与在想象空间之中建筑子虚乌有之城不同的是,将历史人物、历史故事进行再次改编,很容易让人看到此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关联,《军师联盟》的创作主体无疑也需和其它历史文本的创作主体进行隔空“对话”——既包括正史的记录者,也包括基于历史的演义小说作者。“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朱丽娅·克里斯蒂娃),但也正是因为有着文本之间的互文性,我们可以试图去理解改编背后的意图与逻辑。
在这部剧里,我们能够看到众多历史人物脱离了原先的历史时间轨道。编剧像手握丰富素材的“剪刀手”,强行将各个人物放在剪辑软件上进行蒙太奇剪辑,让不同时代涌现的历史人物与历史情节进行强行勾连,以期让他们同台竞技、正面交锋。司马懿作为曹丕的班底,在曹操集团的历史大戏中戏份不足,但编剧通过司马防参与衣带诏为导火索,强行让司马懿有机会与曹操的核心团队正面相接,将曹操、曹丕、杨修、郭嘉、荀彧等人依次拉入剧情之中。
这种强行突破历史时间线加戏的做法,原因可能如下:一方面用大事件为司马懿的能力加持,突出其惊人谋略,为其能够在曹丕集团快速升迁做出铺垫,另一方面也有蹭热度的考虑,毕竟从历史曝光度来看,曹操团队与曹丕团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倘若没有这样的时间线的错乱,少了曹操集团众多人杰的精彩表演,剧情会失色不少。
更为有趣的是,历史中的曹操由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举荐为官,司马家族与曹魏在很长时间段内合作愉快,否则也无法解释司马懿能够成为曹丕的亲信,并一跃位极人臣。但电视剧改编后的司马家族则参与匡助汉室、铲除曹操的“衣带诏”事件,司马懿出于救父而不得不显露才华,为了拒绝曹操征辟又不惜用马车碾断双腿。强行将司马家族与曹魏集团拉开距离,也不是无史可循,司马懿曾经拒绝过曹操的征辟,对此史家众说纷纭,《晋书》给出的解释是“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
该剧显然沿用《晋书》的解释,但辞以风痹自然比不上自断双腿式的决绝,这绝对是为了夯定剧情矛盾结构而进行的加戏行为。这样的加戏不胜枚举,意在用夸张的戏剧性细节重构司马家族与曹魏政权之间的关系,强化司马家族“心存汉室”的忠义以及被迫进入曹魏集团的无奈,这种反常识与历史逻辑的改编显得格外生硬矛盾,以至于大量的批评声音指出《军师联盟》意在洗白司马懿。
《军师联盟》剧照
我们不能断定这种改编是刻意为之的“历史翻案”,但编剧显然不愿直面真实的历史人物,而醉心于凭空创造人物类型与冲突,让历史人物如傀儡玩偶一般台上表演。在编剧的手中,司马懿不是主动地进入了历史之中,而需要不停地被“冲突”和“敌人”推动着向前,倘若没有敌人和冲突,编剧便强行为他制造,先是曹操以衣带诏案相逼,再是曹丕送上眼线柏夫人。在《军师联盟》的目前剧本中,司马懿与甄嬛并无二样——他心地纯善、与世无争,但被无情的政治推向了不可控的命运轨道,而据说还在路上的第二部,想必也是《甄嬛传》后半部分的剧情——他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中挣扎,最终小白兔黑化成为大BOSS得以睥睨天下。
如果用不存在的历史、想象的细节为真实的历史行为寻求合理的理由,显然是编造传奇。历史不同于传奇,李大钊曾论英雄豪杰“并非有与常人有何殊异,只是他们感觉到这社会的要求敏锐些,想要满足这社会的要求的情绪激烈些。”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素来充分考虑其在历史进程中的意义和作用,是对个人社会价值的一种判断。好评与差评均有逻辑可循,在不合理、无逻辑的历史重写面前,我们可以说不,也必须说不,因为《楚乔传》类型的“历史化”改编仅仅阻碍了自由的想象,而任由对真实历史的“戏剧性”再造则是一种更加深刻的悲哀——喧嚣中的我们,不愿或不能为后代捍卫几千年历史的真实与沉重——这抑制了自由想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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