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桌到劲敌，拿破仑与他的军校同窗

1814年1月底，风雪交加的西欧大地正经历着法兰西帝国与反法同盟的连番厮杀。这时，一位中等身高、略微发福的将军在布列讷（Brienne，一译布里埃纳）军校旁偶然碰到了一位年事已高的女商贩。

将军问道：“你还记得多年以前，有个叫做波拿巴的男孩读过这所学校吗？”

老妇人答道：“是的，我记得很清楚。”

“他买东西的时候都付了帐吗？”

“那当然了，要是其他男孩打算骗我，他还会强迫他们付账哩。”

“恐怕他还是忘了几个苏（法国辅币名，相当于1/20法郎）吧，这有一袋金子，足够了却旧账。”

行文至此，熟悉历史的读者想必已知道这位出演欧洲版“一饭千金”剧目的将军便是拿破仑·波拿巴本人，也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军人，关于他的各类书籍大概多达上万种。可奇怪的是，许多通俗作品或是认为这位科西嘉小子早年在布列讷与巴黎军校生活不值一提，或是认为这一时期远不如日后波澜壮阔的革命与拿破仑战争勾人心弦，对此言语寥寥，让它笼上了一层朦胧外表，但倘若我们细细探究，便会发现这一时期同样引人入胜。

初来乍到

拿破仑出生于西地中海的科西嘉岛，虽然当地堪称穷山恶水出刁民，却也让他自小养成了成为海军的志向。旧制度下的法国海陆军都对军官贵族身份有所要求，而较为专业化的海军还对军官养成颇为关注，要求军官具备一定水平的数学能力乃至科学素养。

尽管家境并不宽裕，较早归附法国占领者的波拿巴家族总归也是官方认证的贵族，更何况拿破仑的母亲莱蒂齐亚（Letizia）还和科西嘉岛总督关系非同一般。总而言之，通过种种手段，拿破仑最终怀着一颗成为海军的雄心，在十岁那年前往法国本土的布列讷就读军校。随后四年里，他虽然并不合群，却刻苦攻读，交出了一份颇为符合技术兵种要求的成绩单：

数学、地理优秀

德语、拉丁语薄弱

热爱阅读传记与历史，热衷文学

实际上，拿破仑不仅德语、拉丁语很差，连法语也笑料不断，直到君临法国后，他仍然分不清休战（armistice）与赦免（amnistie）、排（section）与会议（session），甚至时常把步兵（infanterie）写成自创的enfanterie。

努力学习的拿破仑·波拿巴

拿破仑的父亲与兄弟都希望他能够继续走上海军之路。然而，他强悍的母亲莱蒂齐亚却不希望他有朝一日葬身大海。既然如此，对他这种小贵族子弟而言，对数理要求较高、对出身不甚看重的炮兵便是最佳选择。1784年10月，拿破仑·波拿巴作为优秀毕业生之一进入巴黎军校（École militaire de Paris）炮兵科。

负笈王都

18世纪80年代的法国数学界可谓人才辈出，其中不乏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约瑟夫·拉格朗日（Joseph Lagrange）这样日后举世闻名，“赢得”无数中国学生的“问候”的杰出人物，拉普拉斯更是长期执教军校。有如此人物压阵，加之炮兵实践中的测地、定向、制图、制备弹药均对数理知识存在一定需求，希望成为炮兵一员的军官学员们就需要吃透天书般的数学教材。当时，军校炮兵科使用的是裴蜀（Bézout）编著的四卷本数学教材《数学课程（供王家炮兵使用）》（Cours de mathématiques, à l'usage du corps royal de l'artillerie）。出于简便，我们在后文中将其简称为“裴蜀天书”。

艾蒂安·裴蜀（1730-1783，通译为贝祖，数学界多称之为裴蜀）

王国时期的炮兵数学教材页首

裴蜀版“四卷天书”内容丰富而庞杂，第一卷包括了算术、几何基础与平面三角。其中既有小学水平的乘法应用题，也有计算器普及前仍然常见的对数运算查表。

例题1.

每1法寻（toise）需72利弗尔（livre），求54法寻又3法尺（pied）需多少利弗尔。

剩余三卷涵盖了代数、几何中的代数应用、微积分基础和力学。最后部分的学习内容难度大体相当于目前的高数与大物教材。

动量守恒

级数展开

炮兵考试一般于每年夏季举行，其考试流程如下：

1. 军官职位申请人（aspirant）解答源自数学教材第一卷的算术、几何、平面三角问题，通过成为学员（élève），不通过可重试1次（仅1次）

2. 学员分配至各炮兵团及工兵驻地军校继续学习一年，而后参加考试，解答源自教材第二至四卷的几何、代数、力学问题，通过成为军官（officier），不通过可重试1次（仅1次）

3. 优秀申请人可跳过后续学习一年，直接申请考试整本“裴蜀天书”，这样通过的考生并不太多，1783年有2人、1784年8人、1785年20人、1786年17人、1789年14人。

由此可见，这样的考试机会对军校生有多么珍贵。已于1783年逝世的裴蜀，生前便因一件事赢得爱才美誉：他在土伦巡阅考试时得知两位考生因天花未能参试，便不顾自己并未得过天花，冒着生命危险来到病床前亲自口试。

在当时的法国军校炮兵考试中，地处东北边境，数学、炮兵氛围浓厚的梅斯军校（École militaire de Metz）是毋庸置疑的领头羊，而位处繁华之地的巴黎军校则过于“素质教育”，课业压力较低。一般而言，巴黎军校每周数学、公法、史地、法文、筑城学、绘图、德文学时均为5小时，骑术8小时，舞蹈、武器各4小时。以比他低一级的达武（Davout）元帅为例，课程表大体如下：

有鉴于此，拿破仑日后大大增加了圣西尔军校的课业强度，以1812年的一份课程表为例，每周学时竟比巴黎军校多出了整整21小时！

在巴黎军校，波拿巴和其他25名学员组成了炮兵小班，一道加紧学习数学课程。开课教授名叫路易·蒙日（Louis Monge），虽然名气不及拉普拉斯和兄长加斯帕尔·蒙日（Gaspard Monge），却也算得上家学渊源。严师出高徒，小班学员们放弃了筑城学、绘图、舞蹈等课业，全部投入到裴蜀教材当中。学习之余，拿破仑在他的课本上也写了如下“狂言”：

伟大的裴蜀，我要完成你的课程

可在这之前，请让我说

你帮助了申请人

这千真万确

可我要完成了它

就要笑个不停

因为到了五月底

我会给他出主意！

良师路易·蒙日

在炮兵小班上，拿破仑·波拿巴的邻座起初是大他两岁却比他矮的路易-埃德蒙·拉皮卡尔·德·菲利波（Louis-Edmond La Picard de Phélipeaux）。菲利波来自同样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旺代（Vendée）地区，同样是一位“乡巴佬”小贵族，两人成绩也都高居全班前三。可他俩偏偏话不投机，竟在课上玩起了互相踩脚的闹剧。排名第一的好学生兼学兵连上士（即小班班长）皮埃尔-马里-奥古斯特·皮科·德·佩卡迪克（Pierre-Marie-Auguste Picot de Peccaduc）无奈之下直接介入，坐到两人之间，只落得个双腿都被踩黑的下场。

虽有这桩烦心事，波拿巴在学习上还是进展神速，一年时间就将四卷“裴蜀天书”悉数学完，等到1785年夏季便一次性通过考试。要知道，那一年的所有法国军校里共有202人有权参加炮兵招考，最终获得军官资格的不过58人，而其中直接考完四卷的申请人仅有20人而已，“十六岁又十五天”的波拿巴便赫然名列其中。或许唯一让波拿巴感到不适的是，他在58名军官中成绩排名第42，可死对头菲利波却恰好排到了第41位……

零落天涯

巴黎军校1785届毕业生中仅有4人获得炮兵军官资格，除去前文已然提到的波拿巴和菲利波外，另两位则是排名第39位的班长佩卡迪克和排名第56位的亚历山大·德马齐（Alexandre Desmazis）。

短短四年后，划时代的法国大革命便拉开了帷幕。这四位年轻军官因而命运骤变，波拿巴的人生轨迹无须赘述，而另外三位却都踏上了充满血泪的流亡之路。德马齐毕业后与波拿巴一同被分配到拉费尔（La Fère）炮兵团，后来1792年逃离法国，相继参加了保王军、英军和葡萄牙军，等到1802年才在老同学拿破仑关照下回国，拿到了管理基建的美差，此后便与拿破仑荣辱与共。

佩卡迪克则参加了奥地利扶持的保王军，其后又转入奥军，苦干十多年后总算在1805年拿到了少校军衔。可就在那一年，已是法国皇帝的拿破仑挥师二十万，在乌尔姆（Ulm）大破奥军主力，佩卡迪克少校也沦为战俘一员。不过，奥军此役先后投降几近四万人之多，战将被俘26员，军官被俘更高达一千余人，少校虽然算不上芝麻官，却也并不引人注目。可到了1809年，已经升为奥军中校的佩卡迪克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再度被俘，这回抓住他的是达武元帅的部队，同样来自巴黎军校的元帅很快便查清这位战俘兼师兄的底细，在呈阅皇帝的战报中特意补上一笔：“陛下，昨天抓到的奥军战俘中有一位曾是军校学兵连上士……我将告知陛下和他有关的事宜。”

1809年法奥战争结束后，看到两国此消彼长，不少出自法国的奥军高级军官转而选择回国发展，可两度被法军生俘的佩卡迪克倒是下定决心扎根奥地利，拿破仑也几度劝说总是遭到断然拒绝。两年后，佩卡迪克干脆给自己本已十分冗长的姓名加上了德式后缀冯·赫措根贝格（von Herzogenberg）,彻底断了回头念想。他最终官居奥地利工兵学院院长，以中将军衔平安退役。

佩卡迪克·冯·赫措根贝格中将

菲利波则是三位流亡者中生涯最为曲折离奇的一位。这个短小精悍（身高仅有157厘米）的旺代人在1796年3月化名潜回法国，一度拉起了两千人的武装，被捕后居然奇迹脱逃。再度潜回法国后，他又化装成法军参谋尉官，设法救出了被捕的英国军官西德尼·史密斯（Sidney Smith）。1799年，史密斯率领英国舰队前往阿克（Acre），协助奥斯曼土耳其的杰扎（Cezzar）帕夏抵挡来势汹汹的法国远征军，他自然也将菲利波一同带上。

杰扎帕夏，绰号屠夫

作为一位优秀的炮兵兼工兵军官，菲利波恪尽职守地帮助杰扎，他迅速看出土军的优劣点所在——士兵个体诚然是勇敢、刚强和忠实，可是集群作战时却毫无战术、毫无协同、毫无秩序。菲利波建议杰扎既不要出城浪战，也不能一味死守，而要依赖人力资源优势，在他指导下扩张性地修建欧式堡垒，迫使法军展开消耗战，此举恰恰命中了波拿巴的要害。

然而，作为一个法国人，菲利波又不免对城下尸积如山的同胞们生出怜悯之心，对即将面临俄、奥、英围攻的祖国产生一丝忧虑。他主动在两军谈判时告知对手，第二次反法同盟已然结成，俄军首度大举参战、奥军元气大为恢复，此次同盟的威胁将远大于上一次！在面对不幸被俘的法军士兵时，他也坦然吐露自己良心不安，毕竟主持外国人的防务，反对本国人总是令人气馁。对任何人来说，祖国的吸引力都无可抗拒啊！

1799年5月1日，积劳成疾、心事重重的菲利波在中东烈日下客死异乡。5月21日，无计可施的波拿巴最终含恨撤离阿克。或许可以这样说，这位少年时代曾以一名之差在学业上压倒波拿巴的菲利波，又在生命终结之际挫败了老同学的东方帝国之梦。

主要参考文献：

Chuquet, A., La jeunesse de Napoleon. Brienne, Paris, 1897

Gueniffey, P., Bonaparte 1769-1802, Paris, 2013

Enzenthal, K. F. v., Dictionnaire biographique des généraux autrichiens sous la Révolution et l’Empire: 1792-1815, Paris,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