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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虎·山河·寻路胡焕庸线上的中国|松潘:21个民族共处

澎湃新闻记者 吴海云
2017-07-24 07:49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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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民族混融共生的松潘。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编辑 陈曦 实习生 李宁琪(01:30)
经过幅员辽阔的内蒙古自治区,沿着“胡焕庸线”一路向西南,地势走高,渐渐逼近中国地形上的“第一阶梯”。

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东北部,有松潘一县,是著名的多民族聚居地。截至2016年11月,全县不足8万的人口有21个民族,其中,又以藏(43.70%)、汉(30.5%)、羌(10.50%)、回(15.20%)四大民族为主。

2017年1月17日,松潘县松州古城,出城公路。本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供图。

松潘古城的主干道上,有一家“安多房子”,是古城内人气最旺的咖啡馆。一走进去,就能感受到多民族特色——

天花板上是藏族的吉祥八宝灯,墙上是羌族盛行的羊头,天井里挂着“喜上眉梢”的手绘布灯笼,还有阿拉伯风格的吊灯和伊斯兰风格的摆件。

“原先设计的时候,朋友们认为我应该选择比较纯的风格,最好是纯藏式的,因为‘安多’是藏族一个区域。无论如何,风格上不应该太杂。但我坚持要‘混搭’,结果最后的效果非常好。”“安多房子”的主人罗海斌告诉记者,“本来嘛,松潘的最大特色,就是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

2017年1月17日,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羌族年轻女子在跳“锅庄”舞蹈。

罗海斌的家庭就是一个多民族的组合。他的父亲是藏族,母亲是回族,弟媳是羌族。全家人还有一位非常尊敬的长辈是汉族:他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当年负伤留在松潘,过继了罗海斌的母亲,将她养大成人。

“像我这样的家庭在中国其他地方也许不多见,但在松潘很普遍。”罗海斌说。

罗海斌此言不虚。在松潘采访的日子里,记者接触到了许多“民族混血”:汉藏人、藏羌人、藏回人、甚至一人身上有着汉藏羌回四种血统。

这种多民族的混居从遥远的上古时代就开始了。传说中黄帝与蜀山氏部落的联姻,也许就是岷江上游第一次的民族融合。而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中,从秦灭蜀后建置湔氐县,到汉武帝将西山八部纳入中央政权管理,背后无不是“中原”与“夷地”不同族群之间的相逢与交际。

2017年1月21日,松潘县松州古城,闹市。

要感受今天的松潘各民族之间的和谐共融,可以从回族入手。

与汉、羌、藏等民族相比,回族来到松潘的时间最晚。自唐代始,伴随着军队调动、移民屯垦,尤其是蓬勃兴起的茶马互市,大批中亚、西域、波斯、大食人进入松州、益州等地;13世纪,忽必烈征伐云南大理,其精锐探马赤军和大批色目人进入松潘,并于1273年“随处入社,与编民等”;及至明清两代,修筑城墙,派驻军队,移马经商,让大量陕西渭南、江南金陵、凤阳,江北徐州的回回人迁居于此。

今天在松潘的回族,在人数上只占总人口的15%;然而,来松潘旅游的人,感受到的回族比例可能远远不止统计上的数字。主要原因是,今天松潘古城内外的餐厅,至少有七成都写着“清真”二字。

2017年1月17日,松潘一家回族清真餐厅楼顶,经营者牛耀明夫妇。

当地一家有名的饭店、“牛哥茶园”的经营主牛耀明告诉记者,清真餐厅在当地餐饮业独领风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是回族人本来就善于做美食,什么土火锅、牦牛汤锅、手抓牛羊肉、油香、牛肉灌胶、水角角等,应有尽有。像牛耀明的太太,就是个中高手,一个人会做100多种面食。

2017年1月17日,松潘,牛耀明妻子做的胡萝卜馅包。

牛耀明餐厅里的牦牛汤锅。

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当地人非常尊重回族的宗教信仰和饮食习惯。“比方说,这里10个人一起吃饭,当中只要有1个人是回民,大家就会选择去清真餐厅。”牛耀明说,“这样,清真餐厅当然更容易开。”

当外族人对于回族人报以尊重与善意,回族人也自然投桃报李。

今天的松潘已成为川西地区最大的牦牛肉交易地,位于古城内的屠宰场最多一天能宰200多头牦牛,而它们都是被阿訇以清真的方式宰的。

2017年1月20日清晨,松潘县清真屠宰场,肉贩们在戴着白帽的阿訇主持下,屠宰牦牛、黄牛。从早上六点左右开始,这里每天都会屠宰几十至上百头牦牛。

记者在一个清晨来到屠宰场,希望能拍到阿訇宰牛的场景。原以为对方会因为“宗教敏感”而有所抗拒,没想到两位当日轮值的阿訇都积极配合。

不仅如此,工作完毕,一位阿訇还主动对记者说:“昨天晚上我们这里一位回族老人去世了。今天中午要举行葬礼。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当记者如约走进古城内的清真寺、穆斯林的葬礼现场,犹豫要不要借条头巾包下头发以示尊重,几位阿訇齐齐地跟我讲:“不用不用,你又不是穆斯林。”

2017年1月20日,松潘县城关清真寺,参加穆斯林葬礼的回民。

2017年1月20日,松潘县,人们将一位回民的遗体,送到位于城郊的山上土葬。

当不同民族混居时间久了,彼此的渗透与影响便水到渠成。这当中,羌族的故事也许最为典型。

羌族可以说是松潘一带的原住民。太白名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其中“蚕丛”便是古羌人称王之地。羌族也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成员之一:3000多年前殷商的甲骨文中便有关于“羌”的记载;秦的族属中有天水羌种;汉代的四川羌族建有牦牛、青衣羌国。

学界在研究羌族时,喜欢用“汉藏之间”这个词;数千年生活在“之间”,让羌族人有了汉藏两个民族的风俗与习惯。

比如,供奉家神,是羌族一种传统的祭祀体系。“家神”的牌位,往往上书“天地国亲师”(以前是“天地君亲师”)——明显地揭示出羌族与汉族之间的深厚渊源。羌寨也和许多汉族村落一样,有在腊月里杀猪并制作各式各样的“杀猪菜”的习俗。

2017年1月17日,松潘县羌族定居点,一个羌族家庭的合影。

另一方面,羌人也和藏人在许多方面非常相似。羌人好饮,而且爱喝藏族的咂酒(由青稞、小麦等各种粮食煮熟晾温后发酵而成);逢年过节,爱跳“锅庄”,只是舞蹈动作比藏族的锅庄和缓一些;羌族的传统服饰和藏族服饰也很像,尤其是男装,都是大领长袖斜襟,以黑或白色为主。

风俗与文化的改变,大部分情况下是潜移默化,但有时也会疾如旋踵。2008年,四川省发生汶川大地震,那场惨烈的自然灾害,让主要生活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的羌族人,总人口减少了将近10%,而余下的人,大多从高山上的古羌寨搬迁到了山下的救援村,不再秉持“云朵中的民族”的生活习惯。

当然,话说回来,羌族依然有着它特殊的文化习俗。只是那些特质,要在老一代人身上才较为显著。比如,今年已经78岁的尤桂姐,天生一副好嗓子,会唱许多羌族的传统歌谣,曾以“非遗”传承人的身份参加过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当这位今年77岁的老太太坐定、一口咂酒润了嗓,吟唱出的歌谣,瞬间就能让人感受到一个民族的精魂。

2017年1月17日,松潘县羌族定居点,几个在县城读导游专业的年轻羌族女孩。

只是这些歌谣,羌族的年轻人几乎已无人会唱;许多年轻的羌人,甚至连羌语都不懂了。

尤桂姐和她的老伴依然住在高山上的老寨,她的解释是:“还是山上舒服。可以种地。可以晒太阳。”而她的儿子、孙子、重孙,都已定居在通水通电、出入方便的山下新村。

在“民族问题”日益成为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难题的背景下,松潘各民族之间的和睦亲密,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令人欣慰的佳例。然而感佩之余,一个问题也会自然冒上来:为什么?

许多人将原因归因为“历史”或“传统”。确实,松潘的历史就是一部多民族混居史;更不用说,历史上还有松赞干布在此迎娶文成公主这样的千古佳话。

但问题在于,松潘的历史有和风细雨,更有血雨腥风。

“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这样的地理位置,让松潘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自汉唐以来,此处均设关尉,重兵屯收。万古之硝烟,及至近代仍未散尽:1935年,长征路上的红军与胡宗南的部队在此激战;1941年,日本军机在松潘古城投弹百余枚。

因此,我们只能说,是“历史”——但只是“部分的历史”——塑造了今天的松潘。那是此地作为商业重镇的历史。

始于唐朝、兴于明代的“茶马互市”,让松潘一度成为川、甘、青三省最大的贸易集散地。也正是那些商贾云集、交能易作的岁月,让不同民族的百姓,发现了互惠互利的好处,也明白了和谐共处的可贵。

今天松潘的年轻人,很多人都在做生意。尤其是藏人。

经营“安多房子”的罗海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大学毕业后曾经考过公务员,不幸落选;在成都的咖啡馆打过几年工,但终究觉得不是长久之计。2014年,他决定回家乡创业,用自己在成都打工习得的手艺——做牛排,调鸡尾酒,咖啡烘培,如愿打拼出了一片天地。

2017年1月18日,松潘县川主寺附近,藏民卓藏家中一角。

“越来越多的松潘年轻人都像我这样,先出去历练几年,再回来做生意。”罗海斌说,“像我这样的人,在成都,大概只能找个四、五千块钱的工作吧?但是在这里,即使做个销售员,一个月的收入也能过万。”

松潘的销售业近些年来如此兴旺,和药材的走俏大有干系——松潘县城附近的藏牧区,生长着虫草、贝母、野生天麻这些珍贵的药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地经商大潮中,藏族人的表现尤为显眼。

而这两年“互联网+”电子商务的兴起,更是为松潘当地的销售业推波助澜。罗海斌的堂兄西绕王登,就打造了一个“互联网+农牧业”的电子商务平台,把藏区的食材与药材销往沿海地区。

面对越来越多的藏人从商,有人存在一定的误解,觉得是近年来的商业大潮改变了这支原本只会游牧、一心向佛的淳朴民族。但事实上,藏族经商有着深厚的传统。在解放前,松潘当地就有很多藏族大家族,与西藏、印度、尼泊尔等地做着佛像、铜器、地毯、香料、布匹等物品的大生意。换句话说,这些年在松潘兴起的经商潮,对于藏人,与其说是经济生产方式的改变,毋宁说是一种传统的接续。

当然,这一传统在接续的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像一切兴盛于前现代时期的民族,藏族人有着严密的家庭管理:一般家里有几个兄弟的,父母会安排一两个在外面做生意,一两个放牧管牛羊马匹,一个留在家里照看,还有一个去寺庙当喇嘛——可谓分工明确。而今的变化是,放牧的兄弟越来越少,做生意的比例越来越高。

比如卓藏家。这一家族是整个松潘地区最古老的藏族家族之一,曾历代为土司,始建于1428年的川主寺最早就是他们的家庙。解放后,他们家不再是土司,有几十年时间践行的都是半耕半农的经济生产方式,但1999年在当地开展的“退耕还林”,让他们告别了“农”;近年来松潘当地的旅游业开发,又让他们自觉放弃了“牧”。今天卓藏家的五个兄弟,除了四儿子看庆出家做喇嘛,其余的都在做生意。

2017年1月18日,松潘县川主寺,藏民卓藏。

投入商业大潮的当然不仅仅是藏人。在今天的松潘,经商致富是一种共同的心愿,而在年轻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比如藏族小伙儿郎介足。郎介足经营药材已经多年,在他家乡——松潘县燕云乡——开辟了一大片药田。最近,他又在筹划一些不需要太大投资的“增值项目”,比如“虫草采摘体验游”,又比如“写生旅游”——把全国有写生任务的艺术类专业师生吸引到他的家乡去。

比如羌族小伙儿何顺权。汶川大地震的时候,何顺权的腿不幸被砸中,由于无法及时就医,落下了残疾。他自嘲“不能干农活”,这些年积极学习电子商务方面的知识,希望能借“互联网+”的东风,将老家羌寨的特产销往大城市。大概因为来自“云朵中的民族”,何顺权最看重的产品依然来自崇山峻岭——酝酿于高山的野百合蜂蜜。

2017年1月17日,松潘县羌族定居点,后院悬挂着熏肉。

还有汉族姑娘陈琛。陈琛原先是湖南人,嫁到了松潘一个藏羌通婚的人家。她的羌族婆婆多年前就经营着一个加工牦牛肉的家庭小作坊;陈琛嫁来之后,一方面改建厂房、升级设备,另一方面注册商标、打造品牌。自诩“吃货”的她还积极探索着牦牛肉的创新研发,比如野生菌牦牛肉酱、由牦牛尾巴、肋骨和牦牛鞭组成的“三巴汤”……

至于罗海斌,他的第二家“安多房子”即将开门迎客,选址在松潘古城的城墙下。罗海斌要求,他两家店的员工都要会说英语,让国际游客们可以感到宾至如归。

他们都没有兴趣去想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而只是憧憬着松潘作为一个整体的未来。他们知道,一个蕴含更多商业机会的未来正向他们劈面而来:途经松潘的成兰高铁即将建成;岷江沿岸,高耸的桥墩已在高山谷地间拔地而起。

(“翼虎·山河·寻路胡焕庸线上的中国”专题每周一、三、五刊发更新,敬请关注。)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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