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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强制同化到文化多元:一个半世纪的法国移民史
七月三日,巴黎政治经济学院(Science Po)联合益普索(IPSOS)以及世界报(Le Monde)发布了法国社会对于移民态度的年度民意调查。本次民调显示的最大的趋势就是法国人对伊斯兰教及穆斯林群体的观感进一步恶化。认为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法国的核心价值可以兼容的受访者只有40%,比去年下跌一个百分点。相比之下92%的受访者都认为天主教和法国的核心价值观很契合,81%的受访者认为犹太教可以和法国核心价值兼容。认为伊斯兰教是一个和平的宗教的受访者比例从2015年的66%下跌到今年的54%,相对应地,认为伊斯兰教骨子里就是一个缺乏包容性的暴力宗教的受访者比例从2015年的33%稳步上升至今年的46%。有85%的受访者都表示宗教问题正在逐步变成法国社会的首要矛盾。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对伊斯兰教的负面观感扩散到了法国政治光谱的各个角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的支持者中有94%认为伊斯兰教希望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他人身上,支持这一观点的人在传统天主教右派政党共和党的支持者中也占到85%。同时支持现任总统马克龙的中间派前进运动的法国人中也有高达73%的人认为伊斯兰教希望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他人身上,即便是在极左的不屈法国支持者中也有53%的民众支持这一观点。61%的受访者认为现在的移民并没有在努力尝试融入法国社会。移民问题仿佛是法国这个老牌殖民帝国“老革命遇上的新问题”。
欧洲大陆唯一的移民国家
但是,许多国人所有所不知的是,法国社会对于接纳以及同化移民其实并不陌生。移民对于许多欧洲国家来说,的确是二战之后随着经济起飞才开始逐步出现的一个话题。就如本尼迪克·安德森在他的著作《想象的共同体》中所指出的,民族国家这一概念从根本上就具有排他性以及非普世性。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欧洲各国几乎都保持着严厉的移民政策,在他们看来,移民国家是一个只适用于新大陆的词语。但是法国是旧大陆上唯一的一个例外。法国在工业革命后迅速成为欧洲大陆上唯一的大量输入移民的国家。现在史学界普遍认为法国在十九世纪下旬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移民国家,1891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当时法国境内已经有将近一百万的外国移民。而当年法国全国人口也仅有三千九百万,移民数量占到本国人口的2.5% 。此后到了1931年,依据该年的人口普查,法国境内的移民数量更是增加到将近两百七十万,占当时全法四千一百万人的6.6%。相比之下,在经历了六七十年代北非大规模移民,被许多国人戏称为“法兰西斯坦”的今日法国,移民占国内人口的比例也仅仅只是8.9%,跟1931年相比只是上升了两个百分点。
悠久的移民输入历史使得法国诞生了与其他欧洲国家不同的对待移民文化的看法。在美国享有文化话语霸权的今天,美国人奉行的文化多元主义也在世界上大行其道。但是法国依旧坚持着自己对于移民的文化同化政策,用法国文化取代移民的母国文化。法国今天的许多政经界要人要是上溯个一两代,甚至自己在出生时都不是法国人。刚刚卸任的法国前总理曼纽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出生于巴塞罗那,是个十足的西班牙人,能讲流利的西班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直到自己20岁时才入籍成为法国人。现在雷诺集团的董事长兼CEO卡洛斯·戈恩(Carlos Ghosn)是在巴西出生的,父母是黎巴嫩人,他六岁才搬到法国生活。再往前看,被誉为“欧盟之父”的法国政治家罗贝尔·舒曼(Robert Schuman)出生在卢森堡,母亲是卢森堡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莱昂·甘必大的父亲是从热那亚来的意大利移民。但是没有人可以质疑以上提到的这些人都是法国人的事实。事实上在他们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母国留下的痕迹。2014年瓦尔斯被奥朗德任命为法国总理时,法国的确出现过一阵小的骚动,毕竟这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个成为总理的归化法国人。但是这更多的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而不是质疑他对于法国的忠心。
瓦尔斯2016年尚在总理任上时在总理府的一次发言,在今年刚刚过去的法国总统大选中,瓦尔斯未能如愿在左派社会党初选中获得候选人资格,此后公开背叛社会党转而支持马克龙,成为社会党泡沫化的推手之一法国接纳移民的历史可以简要地分为三个部分,从十九世纪晚期到一战开始前的这一阶段,移民主要来自法国的邻国比利时以及瑞士的法语区,因为语言相通文化相近,这些移民并没有在法国造成大的社会矛盾。第二阶段则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一阶段由于意大利、西班牙以及波兰的政治动荡,这三国取代比利时成为法国最大的移民来源国。此时由于移民来源变得复杂,在法国社会上引起的骚动以及对抗逐渐变得尖锐。第三阶段则是二战后来自北非马格里布三国的移民,与前两拨移民潮不同的是,这次的移民主体不再是天主教徒的欧洲人,而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柏柏尔人,这一波移民潮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二战前的两波移民潮可以说塑造了法国人对待外来移民的态度,也为现在法国社会日渐尖锐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第一波移民潮的移民主要来自标橙色的比利时及瑞士,第二波则主要是标为紫色的西班牙、意大利及波兰,第三波,也是国内民众最熟悉的一波,主要来自标为绿色的统称马格里布的前法属北非殖民地摩洛哥、阿尔及利亚以及突尼斯以及当时处于军政府统治下的葡萄牙工业革命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比利时人
与老对手英国相比,法国的工业革命进行的要晚许多。史学界现在一般认为法国是在第二帝国时期(1852-1870)正式完成工业革命的。伴随着工业的崛起,法国出现了严重的工人短缺,尤其是在以里尔(Lille)为中心的法国北部工业区。法国在整个十九世纪都饱受低生育率的困扰,国内并没有那么多的适龄工业人口。此时北部工厂主们就把眼光转向了比利时。彼时的比利时的工业化已经进行到了比较成熟的阶段,国内有许多熟练工人 。同时比利时的人口自1830年开始就以每年超过3%的速度快速增长。跟人口增长几乎停滞的法国形成鲜明对比,比利时国内也有充足的劳动力。因此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为止,法国经历了一波比利时移民潮,当时法国北部省的许多城市都出现了比利时人比法国人更多的情况。1870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当时北部省第二大城市鲁贝(Roubaix)的十二万居民中有超过55%都是比利时人。在北部省其他规模更小的城市中,比利时人占的比例则更高,比如在小城阿吕安(Halluin)比利时人占到总人口的75%以上,可以说已经是比利时的城市了。1881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在法国生活的外国人人口达到一百万,其中有一半都是比利时人 。
大量移民的迁入自然会对法国社会造成一定的冲击,虽然比利时和法国同为天主教国家,比利时南部瓦隆地区的官方语言甚至就是法语,法国社会上依旧出现了对比利时移民的歧视现象。当时许多法国人把比利时移民轻蔑地叫做克鲁切实(Cloutjes),这个词本意指的是比利时人当时穿的一种类似荷兰木鞋的鞋子。当时还有许多比利时的季节工每年往返于巴黎盆地的农场和自己比利时的家乡,官方口径下这些人都没有被计算为移民,所以事实上在十九世纪晚期生活在法国的比利时人数量可能远远超过五十万这个官方数字。比利时移民的高潮随着法国工业革命的逐渐完成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就结束了,在这一波移民潮结束时,法国境内的移民数量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人,法国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移民国家了。这次移民潮对法国社会造成的冲击并不大,因为比利时人毕竟和法国人文化上地理上都联系紧密,融入法国社会的难度不大。许多巴黎人对于比利时人,特别是讲法语的比利时人的歧视也仅仅是基于他们对法国北部地域歧视的延伸而已。(北部人讲话有很浓的口音,被巴黎人视做乡巴佬口音)经过一代人的同化,比利时移民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已经完全融入了法国社会,以至于比利时移民潮在法国也被许多学者称为“被遗忘的移民”。
十九世纪下旬描绘比利时工人的法国报纸插画通心粉和波拉克们来啦!
法国的第二次移民输入潮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移民来源的主要构成是意大利人、波兰人以及西班牙人。首先到来的是意大利人和波兰人。因为一战的缘故,法国北部的工业区几乎被夷为平地,法国的一代年轻男性也几乎都葬送在了战场上,战后的第三共和国政府急需劳动力来重建法国,所以大大放宽了边境管制,大批的意大利人涌入法国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以及生活。和意大利人一起到来的还有波兰人。随着阿芙乐尔号的一声炮响,沙皇俄国土崩瓦解,大批的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波兰贵族地主逃往西欧,其中重要的目的地就是法国。同时随着波兰第二共和国的建立,波兰国内的民族主义狂热达到顶峰。本来波兰就有悠久的排犹主义传统,现在犹太人的处境在波兰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大量波兰犹太人也选择逃亡西欧。
意大利人最早是和比利时人一起到达法国的,移民法国的理由与比利时人一样,主要是为了填补法国工农业的劳动力缺口。但是意大利人真正开始大规模涌入法国也是以战后法国的重建为契机的。随着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的崛起,许多意大利人纷纷以政治难民的身份逃往法国。1931年的人口普查显示有超过八十万意大利人居住以及生活在法国境内。意大利移民主要集中在与意大利文化接近的尼斯以及萨瓦省,北部工业区以及巴黎。许多意大利劳工参与到了当时巴黎地铁的建设过程中,也在巴黎形成了庞大的意大利社区。
当时到达巴黎圣纳泽尔火车站的意大利移民们与意大利人相比,第一批波兰移民到达法国的时间要稍早一些。早在十九世纪就出现过一批波兰人移民法国、英国甚至北美的潮流。但是这一批移民主要是波兰的知识分子,包括肖邦以及居里夫人等波兰人都是在这一时期来到法国。但是,这一批波兰移民的总数并不多,且主要来自波兰社会的中上层 。本来十九世纪的波兰上层知识分子就有学习法语的传统,来到法国后从事的也是社会上层的工作,与法国社会的主流并不矛盾。但是,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的波兰移民则以底层波兰人为主,主体是波兰在一战后产生的大量的无地农民和剩余劳动力。法国政府与新生的波兰第二共和国政府在1919年签订了劳动力进口条约,允许大批波兰人进入法国。根据协议,波兰移民被投入到重建法国的工作中,主要是在巴黎周边的农业区以及法国北部几乎被战争摧毁的工业区。到1931年,在法国的波兰人总数突破了五十万,成为仅次于意大利人的第二大移民群体。
与意大利人不同的是,法国社会在同化波兰移民时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主要原因是波兰人虔诚的天主教信仰与当时法国工人所崇尚的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格格不入。正好大部分的波兰移民又刚好被投入到工业重建中,自然与本土的法国工人产生了不小的冲突。意大利其实也是天主教气氛浓厚的国家,但是意大利移民主要进入的是农业以及商业领域,与法国的工人社会并没有如波兰移民那么多的交集。同时,因为波兰劳工是以政府间条约的形式引进的,当时波兰工人工作的矿井以及工厂往往都专门配备了讲波兰语的主管以及工头,专门管理波兰工人,使得波兰移民多少有一些被隔离的感受,为他们融入法国社会制造了不小的障碍。
波兰移民在进入法国时都被要求拍下这种类似监狱囚犯的照片存档,可以说从进入法国的那一刻开始就被法国政府当做外人看待同时,连同文同种的比利时人都会歧视的法国人在面对初代意大利人和波兰人自然不会留情面。虽然意大利移民基本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就被法国社会同化,法国人依旧给意大利人和波兰人都分别起了歧视性的外号:通心粉(Macaroni),本意是意大利人的传统主食之一;波拉克(Polak),本意是波兰语中表示波兰人的单词。其中许多从波兰来到法国的犹太人更是受到法国历史悠久的排犹主义的冲击。许多在十月革命后逃亡到法国的原沙俄统治区的犹太人即使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语,甚至改宗天主教后依旧难以取得法国国籍。在接下来的二战期间,傀儡维希法国政府积极配合德国搜捕以及杀害的犹太人也基本都是这一批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从东欧逃亡过来的犹太人,本身法国籍的犹太人其实在二战期间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打击。
强制同化还是文化多元?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歧视基本都是针对初代移民的。到二战为止,法国社会推行的同化政策都是很成功的。基本上一代人之后移民身上的母国文化痕迹就会被完全抹去,彻底成为法国人,而法国社会对他们的歧视也就到此为止。能达到这么好的同化效果,主要还是依靠共和国政府一贯推行的标准法语教学以及政教分离的原则。法国政府在国内打压除了标准法语之外的各种方言以及地方语言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近代法国的小学里经常可以看见“说标准法语,做文明法国人”之类的标语。公立小学中更是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就难觅宗教元素的身影,教育系统为法国人和移民的小孩创造了一个大家一起共享的身份:共和国公民。可以说,法国的移民政策和西方今年来一直推崇的多元文化观点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但是,随着二战后美国霸权的兴起,多元文化观开始冲击法国。法国本身的这种文化同化政策也被批评为野蛮的不尊重移民文化的行为,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北非移民潮开始,法国国内开始出现要改为推行社会融合甚至更进一步推行多元文化政策(le multiculturalisme)的声音。
声援查理周刊的游行上,民众打出的“所有宗教联合起来对抗仇恨”的标语,法国社会由于英美的影响对于多元文化的呼声可以说是越来越高事实上,同化政策在面对穆斯林移民时的确开始出现一些困难,因为法国社会对于曾经是殖民地的北非三国依旧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隐性歧视,使得北非移民即使在文化上与普通法国人无二,要完全融入法国社会依旧比较困难,毕竟人的姓氏是不会改的。同时穆斯林的生活习惯(斋月、面纱等等)与打上天主教烙印的法国社会兼容起来也比较困难,当法国政府继续坚持用法国文化来同化穆斯林移民时,比如禁止在公共场合佩戴面纱等等,经常会受到英美媒体的批评。现在法国国内对于这个问题也在进行激烈的讨论,到底是坚持自己被批评为野蛮的同化政策不动摇,还是屈服于英美以及国内的压力而转向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多元文化呢?这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是法国政府和社会需要仔细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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