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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寻“董美人”而识袁安圃

郑重
2017-07-17 10:0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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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寻迹“董美人”

《隋董美人墓志》是蜀王杨秀为其侍女董美人写的墓志,铭文中写董美人之丰姿有云:“态转回眸之艳,香飘曳裾之风,飒洒逶迤,吹花回雪。”写其墓地云“依依泉路,萧萧白杨,坟孤山静,松疏月凉。”瑰丽清新,雅具六朝文风。墓志铭的书体楷法精备,有着上接魏晋下启李唐的微妙转变,多为收藏家所追求,海上收藏家吴湖帆,花十年之工,兹兹寻找,他写道:

余旧藏《常丑奴志》,颇欲觅此志为丑美伴侣。十年来搜录之勤,所得都三本,一即此册,淡墨笼纱,真如蝉翼,且锋棱毕现,自是石墨上乘;其一浓墨拓,嘉兴陆氏鬲鼎楼旧物;一为整本,拓最次,以未剪裁为可贵……

吴湖帆得《隋董美人墓志》拓本后,在《袭美集》中又记:“曩余家传有金氏冬心斋旧藏《隋荥泽令常丑奴墓志》,因合装一函,题曰‘既丑且美’,并征近人六十家题词,一一和之,合一百廿首。”《袭美集》现藏上海图书馆,陈麦青君通览此集,并录词人六十家名单见诸报端。吴湖帆不但制“既丑且美”函匣共贮这两个隋墓志拓本,还经常拥《董美人》入寝,睡前还摩挲不止,自谓“与美人同梦”。

据陈麦青君所记,吴湖帆看到的《隋董美人墓志》不只是吴氏在跋语中所说的三种,另外还有现藏上海图书公司的陈淮生(承修)的藏本,这有吴湖帆在陈藏《隋董美人墓志》的题跋可证:“丁卯之冬,淮生道兄携示隋《常丑奴墓志》,与余藏冬心斋本相校勘,赏析竟日,各易题字,以识石墨胜缘。余并示以《董美人墓志》,意亦欲共观,而先生亦以此册未携为怅,盖《丑奴》《美人》俱隋志中铭心绝品,仅有之本也,吾二人俱双有之,岂非奇缘?戊辰冬日,访先生于寓斋,因得饱眼福,并属余录郑小坡题《西河》词及余和词于后。”

除了吴湖帆经眼的原拓四种,再有王壮宏在《崇善楼笔记》所记的两种,一种是他在市肆所见,“索价太昂,尚未售得”,另一种是他所赞美的“极尽浑美秀韵之致”的陈景陶(悫斋)旧藏的淡墨初拓整张的《董美人墓志》,此件现在上海图书馆,据说,仲威又在该馆库中,发现一张淡墨初拓,但无题跋。

2016年,上海博物馆举办“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展厅中陈列着《隋董美人墓志铭册》,封面题签“《隋董美人墓志铭》原石精拓,鱼千里室珍藏,庚辰十月,安圃袁樊,”册内有褚德彝题《调寄齐天乐》词并跋,跋云:“十年歬为湖帆世兄题此词,顷安圃仁兄复以古拓见示,因录旧作即蕲正拍。”再有郑慕康画《美人读谱图》,并题曰“辛巳六月为安圃学兄所藏董美人墓志铭补图”,另有署名“吴下安圃袁樊题记”。由此可知此册的藏主姓袁名樊,字安圃,苏州人。吴湖帆得《董美人墓志》岁在丁卯(1927年),袁安圃题此志岁在庚辰(1940年),显然此本未曾经过吴湖帆的收藏。

“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中陈列的《隋董美人墓志铭册》

册内有褚德彝题《调寄齐天乐》词并跋

郑慕康画《美人读谱图》,并题曰“辛巳六月为安圃学兄所藏董美人墓志铭补图”

另有署名“吴下安圃袁樊题记”,由此可知此册的藏主姓袁名樊,字安圃。

《隋董美人墓志》撰文落款“上柱国益州总管蜀王制”,这种墓志作者署名在古代撰写中是少见的。蜀王即杨秀,据《隋书》所记杨秀为隋高祖杨坚的第四子,“有胆气,容貌瑰伟,美须髯,多武艺,甚为朝臣所惮”。但是他那个做皇帝的父亲不大欢喜他,常对他的母亲献皇后说:“秀必以恶终。我在当无虑。至兄弟必反。”初封越,继徙蜀,由于他的奢侈,违反制度,为太子所谗,仁寿二年(602年)被废为庶人,幽内侍省,不得与妻子相见,令给獠婢二人驱使。董美人为杨秀侍女,据墓志铭所记,董美人于开皇十七年(597年)感疚而终于“仁寿宫”。董美人汴州恤宜县人,其祖为齐凉州刺史,父“俶傥英雄,声驰河(氵兖)”,董美人当然不会是“獠婢”了。撰此墓志铭时,杨秀已处逆境,又无能文章,此墓志铭文不可能是他握管自撰的了。

《隋董美人墓志》原石,于清嘉庆道光间出土于陕西兴平县,先后归上海陆剑安、徐渭仁所藏,徐深为珍爱,因此名其斋为“隋轩”,咸丰三年(1853)毁于兵燹,存世只有二十多年,故原石拓本甚少,为世人所珍,翻刻本较多。吴湖帆所藏原拓,即徐渭仁的原藏。袁安圃在题跋中对所藏本赞曰:“此本开卷即觉光华外发,风姿婀娜,字体稍瘦,而极墨不溢笔、笔不滞墨之妙”,但他又不无感叹,说:“其存世之暂,又与美人之红颜摧谢同,其可伤嗟呼。美人不永,庸讵知千百年后,其志石之所遭,竟亦如昙花一现邪。”袁氏谓其旧藏为庞氏味道腴斋蝉翼淡墨拓景印本,字体丰腴,及见吴湖帆藏本,则字体较瘦,以后的翻刻本“结体疏滞,神采不完”,且“墓字土旁无点,制字完整无蚀,是为翻刻伪本之左证”。又说:“彼拟玉环之丰,此方飞燕之弱,亦如定武兰亭之肥瘦平睨传为嘉话欤?”看来,袁安圃对《隋董美人墓志》是作了一番校勘研究的。

鲜闻其名的收藏家袁安圃

袁安圃何许人也?为什么海上对他无闻?于是,我又恢复了闲置多年的寻找习惯,寻找这位叫袁安圃的收藏家。他收藏的《董美人墓志》初拓本怎么会进了博物馆的?对他的寻找当然还是从上海博物馆开始。原来,他是银行高级职员,在“文革”中因抄家,其藏品都进了上海博物馆,直到2014年5月才补办了“袁安圃先生捐赠文物清单”,除了明清书画、元龙泉窑盘、犀角杯,再有就是《董美人墓志拓本》、《隋元太仆暨夫人姬夫人墓志》等12件。办理捐献手续是袁安圃的女儿袁葰文。此外还有《永乐大典》一册、《名人尺牍》也都为北京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博物馆收藏。

原来,袁安圃住的地方在富民路尽头的一条弄堂,如今这条弄堂已被拆除,沿着延安路盖起一栋高层公寓大楼,比那条弄堂要阔气多了。我熟悉的还是那条弄堂,这里住着陈巨来和他的弟弟陈左高,左高先生是我女儿读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在这栋公寓大楼里我见到袁葰文。她早已移民去了国外,退休后还是留恋自己生长的地方,就又回来住了。她总感到当今的高层公寓,不如昔日的花园洋房。但室内仍然留存着往日的书香,在赵叔孺为她父亲题写的“鱼千里室”,壁上悬挂着于右任为袁氏之夫人陈佩瑶书写的条幅,圆台上堆放着袁安圃的诗稿、残札,她在埋头整理中。在交谈中,袁葰文提到她父亲的朋友陈光甫、穆藕初、胡笔江和胡惠春父子等人的名字,虽然我都没有见过他们,但仍然有着几分亲切。他们既是银行家又是收藏家,笔者在以往写作收藏家传时,都为他们立过传,所以对他们并不陌生。

袁安圃虽从业于金融,但他雅好丹青、诗赋和昆曲。他是冯超然的大弟子,与陆俨少、郑慕康同一师门,所以郑慕康为他藏的《董美人墓志》补图时,称他为师兄。陆俨少每有佳作,都要请他题诗,如题陆俨少《杜陵秋兴图卷》:“笔有江山助,身行万里归。秋怀传子美,画格出探微。多难兼国家,披图慰渴饥。槎溪渺云树,乡梦未应稀。”对陆氏画此卷,吴湖帆亦有《水调歌头》题之。

冯超然和吴湖帆对门而居。由此,袁安圃和吴湖帆的交往也较多。民国初年,袁安圃与顾廷龙、吴湖帆、陈巨来,师从栩缘老人王同愈,王氏为版本目录学泰斗,亦擅画,时居南翔槎山草堂,对此四人寄望甚殷。

袁葰文对吴湖帆还有印象,一个大胖子,穿着很随便,和她父亲一见面,不是谈诗,就是论画。在袁安圃的诗集中有《湖帆家植铁骨红一株,春来忽作绿华,超然夫子对花写照,系之以诗,湖帆和之,余亦次韵成三解》,其一首云:“岂容桃李妒颜红,铁骨冰心向晓风;识得江妃长日恨,绝无梳洗閟唐宫。”吴湖帆临石涛《烂石堆云图》,袁安圃亦有题诗:“乱壑堆云石气蛮,行云天马匹荆关;漓漓大笔愁真宰,暮见清湘躐遢山。”可见袁、吴相交不浅。既然如此,好为人作题的吴湖帆为什么没有在袁氏藏的《董美人墓志》留下他的题痕。袁葰文记忆,吴湖帆没有看到过这件原石拓本。

袁安圃诗词经整理自书成册,吴湖帆《集宋人句调芳草奉题安圃道先芳草集》,集苏东坡、刘后村、方千里、张玉田、辛稼轩、赵坦庵、蔡友古、晏小山、吴梦窗、柳耆卿、陆放翁等十家词。集句比自创更加困难,所集之句要切人、切事,还要切调,更要熟背诸家词,否则觅句无所适从。更加奈人寻味的是吴湖帆题冯超然为袁安圃画的《鱼千里室图》,写下了《江城子》,词曰:

十年一梦旧山川,忆前欢,总茫然,几度危阑倚遍莫能传。翰墨情关遗研好,初末了,了因缘。    闭门高卧有袁安,雪漫漫,乐鱼渊。千里沤波咫尺且盘桓。三绝诗书图画外,眉黛扫,共婵娟。

吴词中所涉及沤波即袁安圃的别号。袁安是东汉人汝阳人,品性高洁,守正不移,且安圃自诩为袁安后人。恽南田有诗书画三绝之誉,袁安圃读南田瓯香馆集,“益知三绝之名,自非幸事”,把“三绝”作为自己艺术追求的目标,故吴词中亦涉及之。

在《江城子》词后,吴湖帆遵照袁安圃的嘱托,写了《鱼千里室图》背后的故事:“袁沤波兄鱼千里室图,其师冯超然先生,许之十年未成,迄甲午夏(1954),忽动画兴,一鼓竟之,偿宿诺焉。款书犹著癸未(1943)八月。不意隔一月先生遽归道山,是画竟如绝笔,后之览者,不识其原如此。”

袁安圃留下诗集二册,前半部由他自己手书,后半部由其夫人陈佩瑶手抄,娟娟小楷写的别有情调。他的诗也写的清新隽美,多有艳丽之语,大有唐代李长吉、李商隐的风韵,特别是古风及歌行都写得很有气度。他曾说自己为学的经历:“画出于冯,诗出于张,词出于吴。”冯即冯超然,张是南通的张謇,吴即是吴梅,张、吴是诗词大家。笔者曾看到张謇写给他论诗的一封信,说:李长吉为长爪郎,非福泽人;欲艳丽,可从玉溪生。李长吉命短,是学诗者之一忌。《吴郡安圃袁樊诗集》前有冒广生写的序,对他的诗颇多赞誉,序说安圃的诗“语语真挚,使人增骨肉之重,曩与散原论诗,辟诸草木,有膏汁者生,无膏汁者死,其诗可谓有膏汁存焉者,非错采镂金可比也。”

不只是画、诗、词,袁安圃用功最多的还是昆曲。袁葰文告诉笔者,她父亲和梅兰芳、俞振飞交往很多,昆曲传字辈的朱传茗、沈传芷、王传松是他们家的常客,父亲曾登台与俞振飞合演《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一折,扮演杜丽娘,人们称他是昆曲梅兰芳。高亭唱片公司灌有他的唱腔留存于世。其实袁安圃师从俞振飞的父亲俞粟庐学昆曲,远在1922年就拜师俞粟庐了。他曾写了《听俞丈粟庐度曲壬》的诗,有句云:“俞翁高歌震屋梁,岿然大年鲁灵光,双瞳烂烂神飞扬,古调清泠气盘礴。……真情逸态妙弦外,四座闻之增慷慨。欲持如意为翁起,一字一击唾壶碎。”唱者与听者情景交融,写得真切而动人。

后来,俞粟庐应穆藕初有西湖之游,袁安圃随行,这次见到了吴昌硕,袁氏写了一首诗,诗前小序颇记其详:“俞粟老应穆藕初之约,游于西子湖头,适与吴缶老订邂后缘,邀登西泠印社,把臂言欢,诵冬心诗如此青山两白头之句,不啻为当时写影。是日,嘉宾戾止,清兴不浅,复有大休上人,抱琴而来,为弹梅花三弄,诸子报以折柳阳关一折,山灵有知,亦当为之击节不止。时在壬戌(1922年)三月二十七日,客凡十有九人。”

看来他们是清游,绝不是今天的观山游水,而是在玩学问,玩雅兴。对于袁安圃那一代人,只是看到他们消闲散疏的一面是不够的,还要看到他们砺志于学的一面。在袁葰文家,我翻阅了堆在桌上的袁安圃遗稿,开始也感到有些杂乱,渐渐的理出了头绪,他是在准备编三册石涛画集。文稿上标明“石一”“石二”“石三”,下列许多画目,应该是他要编的石涛画的内容,另外有些标有“虚斋”、“过云”及画目的残页,应该是藏在庞虚斋及苏州过云楼顾家的石涛画名。另有一册《鱼千里室考藏书画记》初稿,都是手卷类,其中有《清王原祁仿元李六大家推蓬图卷》、《清查士标仿黄鹤山樵水墨山水卷》,每一条目后都录有印记、题跋及画家小传,看来,他是要做一部书画著录之类的书。可惜只记了三五位画家的作品,没有进行下去。除了书画,《小嘉趣堂》是袁安圃藏书处,曾藏书万卷,他还创办“鉴真社”、“安定珂罗版社”,出版的有《明代名人墨宝》、《今古鉴真》等影印本书画册。

还有一册《鱼千里室考藏明贤金箑》并注明时间是“已丑春莫”,此册为1949年所记,虽然记了二三十件,仍然没有进行下去。袁葰文告诉笔者:这批金笺扇面有五百把,如今还在,由她经手,按兄弟姐妹五人分成五份,不论价钱高低,以编号抓阄的方式分掉了,如今这批金扇面都藏在海外袁家后人手里。

“隐者”袁安圃的家世

作为银行高级职员,袁安圃的爱好与风雅似乎是与生俱来,探究下去还是有渊源的。“文化大革命”时批评袁家一门的“阶级性根源”,似乎有些荒唐,按照今天“遗传基因”的科学说法,他的风雅不是无源之水,袁安圃说他们是卧雪取鱼袁安的后代,有些太遥远,但有谱可查的是他确实具有明朝苏州“六俊”中第三俊袁衮的血统。明袁鼒工诗书兼精岐黄术,而子侄袁表、袁褧、袁衮、袁褒、袁袠、袁裘俱负盛名,嘉靖年间称之为“吴中六俊”。六俊之一的袁褧尝摹刻古书善本,如《世说》、《文选》,亦刻有《淳化阁帖》,虽流传不广,但五百年以袁刻为罕传。嘉靖末,顾从义刻《阁帖》,其后万历间潘允亮又刻之,都号称翻自袁藏本。袁刻全帙,今同星凤,世遂以顾,潘刻为善本。

袁鼒结婚十七年无子,沈石田为他写榴花题赠曰:“吾写君家多子榴,明年消息在枝头。锦囊一朝百宝露,积善衮衮皆公侯。”是年果然生了儿子,遂名衮。袁衮为嘉靖十七年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父因子贵,袁鼒任承德郎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从钱大昕题签的《清芬世守》的影印本来看,仅明一代题赠袁氏墨迹的有吴宽、祝允明、文征明、周天球、王宠、沈周、陆师道、文从简等。袁氏文脉代代相传,至袁安圃而未断,袁安圃有“江南六俊世家”印。吴湖帆题赠袁安圃《三部乐》词中有言:“不负慧业,获旧泽文缆重结”,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袁安圃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银行家,又是文化人,更是收藏家,其名字不为社会所知,除了在1960年他六十岁时因车祸去世,和他的寿命不算长有关,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人生价值的取向和同时代的人不同。从当时银行界的《金声》来看,王辛笛、黄苗子也活跃在银行界,他们经常以诗唱和,后来王、黄二位都参加了左倾的文化运动,闻名于社会,而袁安圃仍然崇尚儒家精神,提出“经营不改琴书乐,贸易犹存翰墨香”,以洗被斥为“市侩俗贾”的耻辱,仍然在画画、作诗、唱曲、玩收藏,有生之年,一直没有离开做儒商的宗旨。他不能算“大隐隐于市”的隐者,他的女儿袁葰文至今还记得他的一句话:“要把自己藏起来。”有了这样“藏”的人生,虽不为世人所知,但避开了许多烦恼。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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