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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音乐喂养梦想,让来自深山的歌声响彻世界
人民日报前社长和总编辑邓拓之女、《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会长邓小岚女士于3月21日晚在北京天坛医院逝世,享年79岁。
邓小岚
邓小岚1943年生于河北阜平县易家庄村,197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化工系,退休前在北京市公安系统工作。马兰村是邓小岚的父亲邓拓战斗过的地方,也留下了她幼年的生活足迹,这是她一生无法割舍的地方。退休后,邓小岚常回到马兰村帮村里做事,参与翻修学校、改建厕所、救助贫困户和贫困学生等事宜。深山里的孩子不识音律,2004年开始,邓小岚每年花近一半的时间待在马兰村,为这里的孩子义务教授音乐课程。邓小岚从小喜欢音乐和艺术,她说,唱歌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如果一个人会唱歌,在生活中无论他高兴、难过还是受到挫折的时候,音乐会是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
今年2月,马兰村所在的阜平县城南庄,44个孩子组成的“马兰花合唱团”登上了北京2022年冬奥会开闭幕式的舞台。他们用希腊语演唱的《奥林匹克圣歌》纯真灵动,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更多人认识了这些孩子身后的大山。邓小岚曾说:“我愿意回到这个村子,不光是因为我父亲曾经在这里待过,更是因为我觉得这么一个有革命历史感的村落不应该被人遗忘。当年村里的人为了革命付出了生命,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历史,去帮助他们发展。”
文/张金刚
过了麻棚岭,就到了马兰村(原名岔河村)地界。
春寒料峭,冷风挣扎,瑞雪依旧覆盖着将我揽在怀中的崇山峻岭。而我却丝毫未感到寒冷,反倒在双脚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有股暖意在心头升腾,倏地涌遍全身。
23年前的初秋,21岁的我坐着三轮车,首次攀上麻棚岭。崎岖狭窄的土路在半山腰蜿蜒,脚下是悬崖峭壁;试着朝下只望了一眼,便头晕目眩。送我到岔河中学报到的司机提醒我:“可抓紧喽!”我死死抠住车帮,闭着眼,任三轮车“嘎嘎嘎”地狂啸,任肚里被颠得翻江倒海。
我心如死灰:怎把我“发配”到这“穷地方”!更没想到,这一“发配”,就是三年。坎坷曲折“马兰路”,铭记着我奔波辗转却热血从教的青春岁月,马兰也成了我深爱的“第二故乡”。记不清多少次来来回回,“马兰路”如血管般深植我的身体,随之植入的还有一路播撒的故事、一路回响的歌。
汽车在宽展黑亮的柏油马路上疾驰,临崖树起的红白相间的挡墙飞速闪过。“唰唰唰”,绵延入耳,恍然引我步入“时光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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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人民新闻家、晋察冀日报社社长、“马南邨(‘马兰村’谐音)人”邓拓,骑着威武的白马,率领报社数次移驻、撤出,再移驻、撤出马兰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却高大挺拔,走在队伍前面,似一面“不倒的旗帜”。
这面“不倒的旗帜”,是邓拓,更是他主编的《晋察冀日报》。自1937年12月11日在阜平创刊(当时叫《抗敌报》),至1948年6月14日终刊,与晋冀鲁豫边区《人民日报》合并,出版《人民日报》。十年半时间,《晋察冀日报》在莽莽太行间、在烽火硝烟中、在群众掩护下,游击办报,从未中断,出版2845期,创下了“一手拿笔,一手拿枪;八匹骡子办报,三千字里著文”的中外新闻史上的奇迹。
穿过马兰村“报社路”,仰头望见高台上矗立着一座简朴却庄严的“晋察冀日报展览室”。典型的太行民居,青瓦檐、黄泥墙、方格窗,两根棕红色廊柱上,挂着黑色诗行木刻。我认真辨认着邓拓手迹,虔诚朗读:“毛锥十载写纵横,不尽边疆血火情;战史编成三千页,仰看恒岳共峥嵘。”(出自邓拓《晋察冀日报终刊》)简短二十八字,道不尽邓拓对《晋察冀日报》的炽热深情;展览室虽小,讲不完十余载苦难辉煌的“游击办报”岁月。
邓拓与编辑记者同仁们
展览室周围完整保存有“邓拓故居”“晋察冀日报社旧址”“编辑科”“宿舍”等旧址屋院,虽已破败,可穿过一廊一屋,轻触一坯一瓦,静观一石一草,似都可将那燃烧的激情传递给我。
我似是看到了来自五湖四海、二三十岁的报社同志们,在辛苦地用锅底灰和着猪油做墨,将麦秸秆和草磨细做纸;在专注地书写、修改、编辑稿件;在仔细地挑拣铅字、码字排版;在忙碌地印刷、整理报纸,准备送往军队和群众中间;在激动地翻阅刚刚装订完成的红、蓝缎精装版第一部《毛泽东选集》;在用情地于办报间隙,办起夜校,教马兰村民识字,教唱坚定有力的歌……
我似是穿越到1943年9月22日那个惊心动魄的不眠之夜。“扫荡”的敌人离马兰不足二十里,一步步逼近;报社却本着“在驻地停留24小时就出一期报”的宗旨,动员编辑、电台、印刷、发行各部门,如机器般连夜高速运转。每印出一百张报纸,大家就欢呼一次“胜利”;当印到八百张时,大家激动至极点,一齐欢呼跳跃:“八百张!胜利的八百张!”胜利喜悦的欢呼点亮了宁静黑暗的马兰夜空。报社前脚撤离,敌人后脚就到……
在马兰的日子,报社同志们与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鱼水情谊。邓拓于1939年秋,用一纸“公证状”,将是年三月报社第一次移驻马兰建厂屋时,群众襄助的土地、木料、钉子、钱款等归还原主,留下了“军民团结抗日”的动人故事;邓拓常将聂荣臻司令员送的、报社唯一的那匹白马,借给村里成亲的新郎官来骑,留下了“邓拓为村民牵马坠蹬”的一段佳话。
正因了这情谊,马兰村才成为晋察冀日报社“根据地”般的存在,七年辗转,数次移驻;才有了1943年反“扫荡”中,马兰村民缄口不语、严守机密、誓死保卫报社、19人惨遭杀戮的英勇义举;才有了反“扫荡”中牺牲的七位报社同志长眠马兰的那座烈士墓。
《晋察冀日报》
我向矗立在马兰村口的“马兰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深深鞠躬,表达对李庭祥、白国栋、万寿山等19位同胞的缅怀;向矗立在栗树庄(马兰一自然村)山脚下的“晋察冀日报社革命烈士墓”深深鞠躬,表达对胡畏、郑磊俊、黄庆涛等“七烈士”的崇敬,继而深情朗诵:“故乡如醉远,天末且栖迟。沥血输邦党,遗风永梦思。悬崖一片土,临水七人碑。从此马兰路,千秋烈士居。”(邓拓《题马兰烈士墓》)一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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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马兰后人”、邓拓女儿邓小岚十八年如一日,往返于北京与马兰之间二十多万公里,深情回报“家乡”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拎着行李,背着乐器,从矍铄到老迈,从青丝到白发,脚步却一直坚定。
经老乡指引,我敲开了二十多年前的学生宏伟的家门。宽敞明亮的新民居内,走出一位皮肤黝黑的妇人,先是一愣,马上双手一拍,朗声笑道:“哎呀,张金刚老师,是你呀?”我为她的一眼认出,感动得快要掉泪,忙说:“是是!”
邓小岚为孩子们上音乐课
这一幕,与邓小岚1997年回马兰寻访,初遇老乡时的情景格外相似。路过麻棚村,邓小岚向老乡问路:“马兰村怎么走?”老乡热情地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这是什么村?”“麻棚村。”邓小岚不由回想起自己在麻棚老乡家寄养的日子,说:“当年报社曾在这村待过,陈守元是我干爹呀!”老乡竟随口问道:“你是小岚子吧?”邓小岚顿时泪水翻涌。几十年未见,老乡竟能喊出自己的乳名,这是何等的深情厚谊!
回到出生地马兰,老乡也亲切地叫她“小岚子”。亲呀!阔别已久,亲切如昨。一声“小岚子”,将历史与现实连接在一起,续上了邓小岚与马兰村一生割舍不断的情缘。
父亲邓拓与母亲丁一岚因报社结缘,邓小岚自己便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诞生于马兰。几代人更迭,马兰村山河依旧,却换了天地,换了乡亲。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村庄曾驻扎过晋察冀日报社;脚下的土地曾掩埋过报社的机器、铅字等物资,浸润过烈士、同胞的鲜血;自家的老屋曾住过报社的同志,住过邓拓、丁一岚,还有“小岚子”。
村民把邓小岚当“马兰村人”,带她转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邓小岚更是谨遵父亲之愿,将自己视为“马兰后人”,回京后一直思考着要为依然贫困的马兰做点事。
2003年清明,邓小岚再回马兰,为“七烈士”扫墓,偶遇也来扫墓的马兰小学学生。当问及会不会唱歌时,孩子们紧闭的双唇、局促的神情,深深触痛了邓小岚,一个想法在她心中生成:教孩子们唱歌,让他们的童年一定要有音乐相伴。
2004年,她开始了在这里的支教生涯。从此马兰路,又见“小岚子”。这一做,就是十八年。邓小岚组建的“马兰小乐队”更新数代队员,活跃了十八年;动人的“马兰歌声”,在铁贯山下、胭脂河畔、青山绿水间回荡了十八年。有人问邓小岚“因何能坚持十八年”,她淡然答道:“不能说是‘坚持’,觉得艰苦、困难,那叫‘坚持’。我是真心热爱,真心想为马兰做事,从未觉得苦!”
宏伟妈热情地跟我聊了宏伟在北京工作结婚、自己在村核桃加工厂打工、自家种管着一片板栗园的一些事情,也讲了邓小岚及“马兰小乐队”的许多故事,并主动提出带我看看邓小岚留给马兰村的“音乐财富”。
邓小岚与她留下的“音乐财富”
一处是村口山头上神秘的“音乐城堡”。这栋童话般的别墅建筑,在晴空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与村庄改造提升后的马兰村貌明显不太搭调。可邓小岚亲自设计、筹建并命名的“音乐城堡”,就是为了要让山里的孩子走进梦中的“城堡”,在里面弹琴唱歌,找到快乐。
跨过胭脂河,入村南苇沟,新修的水泥路如一条丝带,载着我们来到邓小岚主持修建刚落成不久的“月亮舞台”。半圆形的背景墙面、半圆形的演出舞台、半圆形的蓄水池塘、半圆形的观众看台,组合在一起,如嵌在深山里的明月,令铁贯山下幽静的山谷洋溢着浪漫的色彩。
最后,宏伟妈带我走入我生活工作过的马兰小学(原岔河中学),邓小岚给“马兰小乐队”上课的“音乐教室”就在这里。穿过头顶写有“岁月如歌”四个红字的廊道,一间音乐气息浓郁的教室映入眼帘:音符在墙上跳跃,五线谱写满黑板,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吉他等乐器静默着。若有一帮“小精灵”飞入,抚琴弄弦,这里将顿时变成“音乐的天堂”。宏伟妈说:“中学合并到城南庄后,这里成了小学。邓老师就是在这间教室里,带出了好几代‘小乐队’成员。”
怕打扰刚参加完北京冬奥会闭幕式归来的邓小岚及“马兰小乐队”的孩子们,我没有进入他们的“马兰新区”,只在小区外望了望。宏伟妈说:“新区住着八个合唱团孩子,都是从马兰深山搬进来的,他们真是幸福,赶上了好年头,遇到了邓老师!”
未采访到他们,我并未感到遗憾。因为,此时走在“马兰路”上,似乎处处都飘荡着清澈婉转的“马兰歌声”:“彩云轻轻飘过铁贯山,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唱起我们心中的歌谣,等待我们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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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一代代马兰孩子、“马兰小乐队”成员,走出大山、奔赴山海的身影;看到了“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团员,在邓小岚老师带领下,唱着歌儿,到城南庄八一小学集训、到北京鸟巢排练演出的身影。
冬奥会舞台上的孩子们
自从来自阜平城南庄的44名孩子,在北京第2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舞台上,两度用希腊语唱响奥林匹克会歌《奥林匹克颂》后,这些孩子便有了一个亲切的昵称——“马兰花儿”。马兰村共有八朵出自“马兰小乐队”的“马兰花儿”,与其他四所学校的36名孩子,组成花开44朵的“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他们用空灵如冰、清纯如雪、带着泥土芬芳的歌声,惊艳并感动了世界。“马兰花儿们”纯真、质朴、自信、从容的形象,便是马兰、阜平乃至中国孩子的形象。这不由让我想起了我曾教过的宏伟他们那些孩子。
马兰村,或因漫山遍野的马兰头而得名。马兰头有着旺盛的生命,开出淡雅的花朵,像极了土生土长、淳朴坚强的马兰孩子。
在马兰从教三年,我教过近二百名马兰孩子。他们从深山老峪走几十里山路,汇聚到岔河中学,睡夏天闷热、冬季寒冷的大通铺,吃白菜土豆、米饭馒头类的单调餐食,但学习却格外刻苦,早起晚睡,寒来暑往,虽不可能都考上高中,但大抵因学习改变了命运。印象中,他们健康活泼、聪明开朗,永远是我心中盛开不谢的“马兰花儿”。
参观崭新的马兰小学,不仅有了专业的音乐教室,还优配了好老师,建起了教学楼,供上了营养餐,实现了空气源热泵集中供暖。陈校长喜笑颜开:“自从易地扶贫搬迁,让老百姓搬出大山,住进新区,孩子们走读上学,连宿舍也省了呢!”
开在乡村振兴的新时代的“马兰花儿们”,着实幸福得很!陈校长一边给我介绍,一边忙着扫雪,检查教室,为开学做着准备。不日,满园的“马兰花儿”又将挨挨挤挤、丛丛簇簇地成长、绽放在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受到她音乐启蒙的山里孩子们得知邓老师离去后,唱起了《马兰童谣》,用歌声为她送别
“我想当一名音乐家,像邓老师一样教别人音乐”“我想当一名科学家”“我想当一名军人”“我想当一名医生”……无论是我教过的孩子,还是陈校长教着的孩子,马兰村的“马兰花儿们”都有着最朴素、最美好的梦想。经过努力,他们的梦想已经实现,或在不远的将来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定能实现!
每次踏上“马兰路”,我都有不一样的心境,而在2022年初春重回马兰,心绪更是特别。我知道:革命的种子、音乐的种子、希望的种子,已撒遍马兰这块英雄的土地,必将还有太多可能在这里生发,晕染出满眼青绿。我知道:隐在太行山深处的美丽马兰已向全世界打开山门,从此马兰路,开启新征程!也许前路并非一片坦途,但必定一片光明!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新华社、资料图
原标题:《她用音乐喂养梦想,让来自深山的歌声响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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