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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奖最佳话剧《奥斯陆》,在松饼和咖啡香气中展开巴以和谈
“秘密外交”,听上去像个神秘莫测的概念,却在国际关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数笔。1972年尼克松的破冰之旅,若没有周恩来、基辛格等政治家以外交智慧秘密斡旋,冷战背景下中美关系的走向或被改写。而今年托尼奖最佳话剧奖得主《奥斯陆》,讲的就是1993年奥斯陆协议签订背后的“秘密外交”。
奥斯陆协议,可用一句“经过历时数月的14次秘密谈判,以色列总理拉宾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阿拉法特在美国白宫签署了《奥斯陆协议》”简单概括。至于这“历时数月”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已是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奥斯陆》的编剧罗杰斯(J.T.Rogers)的本事,就在于把一段严肃的外交历史写成了一出活报剧。没有拉宾,也没有阿拉法特,故事从一对名不见经传的挪威夫妇开始,带着松饼和咖啡的香气,在剧场里徐徐展开。
3小时,64幕,演绎14个月艰难谈判
话剧《奥斯陆》去年就在林肯中心三百个座位的小剧场演过一轮。因为叫好又叫座,今年成功升级到了同在林肯中心的大剧场维维安·博蒙特剧院。一次面对1200名观众演出的《奥斯陆》,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百老汇话剧。
走进剧场,递到我手里的除了一份常规场刊,还额外附了一张长长的角色表。角色表上的角色被分为九个挪威人,两个巴勒斯坦人,六个以色列人,还有四个来自世界各国的小角色,其中来自美国的只有一名外交官。在这场“秘密外交”中,一直在中东指手画脚的美国人还真成了配角。
《奥斯陆》把复杂的谈判过程,举重若轻地化为谈判代表们饭桌上的觥筹交错,在北欧风格的简洁舞台上展开。虽然理论上有64幕,故事地点跨越多个国家,但换幕轻巧得不易察觉。桌子一推,换上沙发,餐厅就成了客厅。投影字幕一打,就从奥斯陆穿越到了伦敦。谈笑间,长达14个月的和谈曲折前行。
简洁的黑色背景,利用投影打造出“挪威的森林”。
故事从一顿家宴说起:1993年3月的奥斯陆,挪威夫妇泰耶·勒厄德拉森与莫娜·尤尔在家设宴款待朋友。书生意气的泰耶是挪威社科机构的负责人,而优雅知性的莫娜在挪威外交部工作。朋友也不是外人,正是挪威外交部副部长、莫娜的上司。饭局上一片语笑喧阗。
突然,豪宅里两台电话机的铃声骤然同时响起。谁能料到,其中一个电话是以色列领导层打来的,而另一台电话的那头,竟是与以色列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巴解”)官员。在挪威外交部副部长的追问下,泰耶夫妇隐藏的惊天秘密,到了不得不向上级汇报的时候。
泰耶宅内的两部电话,沟通了不能正式见面的以巴领导人。
随着一段闪回,我们看到几年前的泰耶夫妇去加沙地带旅行。在那里,巴勒斯坦人缺水断电、蓬门荜户的生活条件令人触目惊心。最让莫娜难忘的是这样一幕:一个巴勒斯坦男孩,一个以色列男孩,相仿的年纪,持枪相对,怒目而视。可他们脸上的恐惧出卖了他们内心,仿佛只要不用扣下扳机,他们什么都愿意……
作为国际关系学者,泰耶有一套理论:世界和平进程之所以迟缓,是因为每一次谈判,都有太多机构参与,利益错综复杂。历史已经证明,美国人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强行按到谈判桌前,又一边倒地给以色列大量经济援助,这是行不通的。泰耶主张的谈判方式是“渐进主义”(Gradualism)的:通过谈判者构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越过庞大机构的桎梏。假如素有中立名声的挪威,能够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官员提供一个秘密的会面渠道,是否会为和平带来一丝曙光呢?
根据以色列的法律,政府官员不得与巴解直接沟通,所以这场秘密外交必须先从民间展开。于是,泰耶夫妇首先通过以色列工党的朋友,让一位以色列海法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与巴解的财政部长库赖见面。同样主张以巴经济合作的两人,在短暂的犹疑之后,很快相见恨晚。双方都同意把对话上升到更高层面。
地下谈判初见希望的同时,以巴官方的关系却在一轮又一轮暴力冲突中剑拔弩张。泰耶夫妇如履薄冰——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尤其是给美国人知道,不仅两人自身难保,还会牵连到挪威政府。即便如此,泰耶夫妇还是斗胆“一条道走到黑”。在之后的几个月里,谈判不断升级。流亡突尼斯的阿拉法特派出了亲信阿斯福尔,以色列派出了外交部总司长萨维尔。在奥斯陆郊外,泰耶夫妇小心翼翼地安排秘密会议地点,用好烟好酒放松谈判代表们绷紧的神经。
在欧洲大陆的另一端,以巴之间依旧是炮火连天;而挪威寂静的森林里,寄托着和平进程唯一希望的《临时自治安排原则宣言》,渐渐现出了雏形……
被松饼喂出来的和平协议
如何把一个结局路人皆知的故事,写成引人入胜的政治悬疑剧?编剧罗杰斯有三大宝:悬念、吃饭、开玩笑。
罗杰斯根据历史原型加工出的人物,个个性格鲜明。他们的磨合会起怎样的化学反应,是构成悬念的一大因素。随着奥斯陆谈判的进行,外界的反应、中东的暴动,也为谈判中人的反应增加了不确定性。
在罗杰斯的刻画下,以色列代表们有些自高自大。以色列外交部司长萨维尔,举手投足宛如摇滚明星,走在奥斯陆的大街上老觉得自己会被粉丝认出来。巴勒斯坦财长库赖虽然看似坚若磐石,几杯酒下肚以后也开始载歌载舞,甚至也会在第一次见到以色列代表之前,向泰耶夫妇坦陈自己的紧张:“我从来没有和一个以色列人面对面说过话。”泰耶被塑造成学究气的憨厚人物,总被代表们打趣。而莫娜这个角色冷静睿智,还承担为观众补充背景知识的旁白职责。
每当谈判略有进展,总有新的矛盾让观众心里刚落地的石头再次高悬。在这个过程中,以巴双方根深蒂固的偏见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代表们每一次欢声笑语的餐桌之上。一次争吵中,萨维尔对库赖喊道:“在我们国家,我们认为你们就是恐怖分子,天天想着把我们赶尽杀绝。”库赖也回敬道:“在我们国家,我们认为你们就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你们的军队的娱乐活动就是枪杀我们的孩子。”
情急之下,莫娜坚持让萨维尔和库赖去外面散散心。在僻静的黑森林中,两个拊膺切齿的男人终于冷静下来。两人从人生聊到家庭,还意外发现他们的女儿都叫“玛雅”。最后双方握手言和,坐回了谈判桌前。
争吵之后,巴勒斯坦代表库赖与以色列代表萨维尔在散步中逐渐平静。
一些影视剧里的吃饭戏,往往能看得观众如坐针毡:《唐顿庄园》里一顿饭能吃出社会阶层的鸿沟,《让子弹飞》里一顿饭能吃出官盗勾结的阴谋。话剧《奥斯陆》,也擅长通过吃与喝的细节,一面为严肃的政治题材增添笑料,一面让剧情节奏张弛有度。
随着谈判双方彼此熟悉,一次酒足饭饱之后,以色列代表讲了个关于美国中情局的笑话,引得哄堂大笑。巴勒斯坦财长库赖也讲了个笑话,却尴尬地冷了场。一位以色列代表却指着库赖大笑不止:“你这神情,太像阿拉法特了!”霎时间,库赖收起了笑容:“不许侮辱我们的领导人!”
玩笑开过火了。眼看要闹僵,莫娜拼命向女管家使眼色。女管家心领神会,战战兢兢地为代表们端上了松饼,用蹩脚的英语为他们介绍她做松饼的独家秘方。随着话题转向食物,刚才的不快被代表们抛在脑后。此后,根据莫娜的旁白,双方代表就在“无数的华夫饼和香烟”的支持下,熬夜数日写出了《原则宣言》的初稿。
女管家的好手艺,让代表们暂时忘却了争执。
“谁说不能把时事政治写成莎士比亚?”
话剧《奥斯陆》的结尾,同现实中《奥斯陆协议》的结局一样令人唏嘘。
秘密谈判达成之日,泰耶夫妇在电话那头,听到巴勒斯坦领导人的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怎么回事?”泰耶焦急地问库赖。
“他们在流眼泪。他们没想到有生之日能看到这一天。”
随着莫娜的旁白和屏幕的投影,我们重温了历史上著名的这一幕:1993年9月,在美国白宫南草坪上,以色列总理拉宾和巴解组织主席阿拉法特,在克林顿的见证下签署了《奥斯陆协议》。然而,剧情还没有结束。
1993年,以色列总理拉宾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阿拉法特于美国白宫签署了《奥斯陆协议》。冷峻的白色射光灯下,站成方阵的演员们交代了《奥斯陆协议》并不光明的后续。也许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萨维尔和库赖以及他们同样名叫玛雅的女儿,一直保持着友谊,直至今日。
《奥斯陆协议》的落实遥遥无期,以巴之间的冲突至今仍在新闻中上演。舞台上的莫娜对泰耶说,我一直不确定,我们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泰耶说,亲爱的,告诉世人吧,至少我们所有人的努力,让“和平进程”这个概念成为了现实。
戏外的泰耶夫妇,比戏里还要低调。编剧罗杰斯之所以会发掘出这个故事,只是因为林肯中心导演巴利特·谢尔(Bartlett Sher)的孩子恰巧与泰耶夫妇的孩子上同一所学校。听说了泰耶夫妇埋藏多年的传奇经历以后,谢尔执意要罗杰斯与泰耶夫妇见面。
现实中的泰耶、莫娜夫妇。
“秘密的会谈,挪威的冬日,酒桌上的家常闲聊……对创作者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的素材!”与泰耶夫妇小叙之后,罗杰斯果然灵感迸发。谢尔也顺理成章成为话剧《奥斯陆》的导演,把这个雪藏已久的故事搬上了舞台。
《奥斯陆》最终的成功,也归功于其卡司的强大。饰演泰耶夫妇的男女主演被提名托尼奖最佳话剧男女主演。饰演莫娜的詹妮弗·艾莉(Jennifer Ehle)是拿过两次托尼奖的老戏骨,曾在1995年BBC版《傲慢与偏见》中饰演伊丽莎白,用眼神征服无数观众。饰演巴勒斯坦财长库赖的安东尼·阿吉吉(Anthony Azizi),在《24小时》《绝望主妇》《迷失》《国土安全》等美剧里都有精彩表现。饰演以色列外交部司长萨维尔的迈克尔·阿隆诺夫(Michael Aronov)则是一匹黑马,凭这个角色狂放不羁的气质拿下了本届托尼奖最佳话剧男配角。
《24小时》中的安东尼·阿吉吉
《傲慢与偏见》中的詹妮弗·艾莉
剧中人物的原型大多还在世,这也许是让话剧《奥斯陆》脱颖而出的一大魅力。莫娜如今是挪威驻英国大使,泰耶是现任国际和平研究所所长。就在2015年,泰耶还赴中国广州参加从都国际论坛,在“中国与未来的全球秩序”分论坛上发表讲话。
在林肯中心的后台,泰耶也曾亲自与演员们交流,帮助他们体会外交谈判的细枝末节。饰演泰耶的演员杰弗森·梅斯(Jefferson Mays)由此发现,其实好的外交官和好的演员很像,“都要对房间里其它人的情绪非常敏感,甚至需要’逢场作戏’。”
作为面对普罗大众的政治话剧,《奥斯陆》的剧本固然有许多不足之处。也许因为角色多,所有人的台词都是直抒胸臆。在演员访谈中,梅斯和艾莉坦陈剧本的字里行间里“很少有潜台词”。虽然观众们乐意看到被“萌化”的谈判代表们,在台上为了一点小事儿而怄气,但在现实中,很难想象如此没有城府的外交官。
最受诟病的,还是《奥斯陆》过于理想化、人文主义的价值观。全剧试图力证泰耶“人与人的理解能化解国与国的冲突”的理论,将《奥斯陆协议》的搁置归罪于外界因素,尤其是极端分子的干扰。但现实中的《奥斯陆协议》本身充满瑕疵:协议未能涉及犹太人定居点问题,而且应允改善巴方生活条件的条款一直未果,都是导致其失败的重要原因
话说回来,《奥斯陆》能把政治题材处理得脍炙人口,已属不易。与之相比,同样是政治题材的托尼奖最佳话剧,往往叫好不叫座。2014年得主《一路到底》(All the Way)虽有《绝命毒师》里的“老白”作为主演保驾护航,冗长的独白仍被人诟病。2007年得主《乌托邦彼岸》(The Coast of Utopia)三部曲总长度更是达到九小时,看完的人寥寥无几。
虽然主流百老汇的政治剧凤毛麟角,编剧罗杰斯却对《奥斯陆》的上座率并不感到担心。“其实莎士比亚就经常写政治题材。凭什么刚刚成为过去的时事政治,就不能作为话剧题材呢?”
带着这份自信,谢尔和罗杰斯已经开始着手将话剧《奥斯陆》改编成电影。而他们的另一合作伙伴,就是《爱乐之城》的制作人马克·普拉特(Marc Platt)。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在大银幕上见证这场改变历史的秘密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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