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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罪图鉴》如何用视觉重新思考故事
没有完美无缺的剧本,更拍不出完美无缺的剧,但在一个小小的、几十个小时的虚构世界里,观众有权去获得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最令人神往的东西。
作者|陆云霏
《猎罪图鉴》结束前的画面,定格在沈翊与杜城共同在墙上刷绘的《英雄的与崇高的人》,这幅「复制」于画家巴内特·纽曼的作品,被视为告别,也被视为重新开始。
不到三周,《猎罪图鉴》用20集的篇幅立住了一个「画像师警察」的形象。「第十季的剧本已经在写了吧?」这是弹幕里常常飘过的词条。观众用脚投票,对续作的期待,就是对现在的认可。
最后一集的尾声也留下了勾起想象的悬念,但下一部并不一定能像被期待的那样很快到来,「麻烦就是所有的素材都需要花很多时间搜集,所以再往下做也需要时间基础做底子。」
说这话的总编剧贾东岩,在带着团队「纸堡工作室」写出《猎罪图鉴》的第一个故事之前,花了四五个月采风,他很清楚这件事的难。
一、缺少对标的视觉系剧集
到2020年柠萌影业买下剧本前,《猎罪图鉴》是个已经卖了一年的成熟的「半成品」,剧本原创,题材缺少对标,都让它看上去不像是个有爆红潜质的标的。
在创作手记里,贾东岩回忆,曾有甲方要求把故事嵌套到一个现成的IP里,以寻求一些可以预见的流量,他说,「这一趟经历,让我们更深刻的体会了原创之难。」
不是IP改编,不是委约创作,《猎罪图鉴》作为纸堡工作室完全原生型的创作,团队的编剧在整个过程中,都承担着颗粒无收的风险。
在此之前,贾东岩团队创作的上一部知名作品是剧版《风声》,「一部主打台词的戏,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活生生地说了38集。」在那之后,贾东岩「想把自己放开一下,让自己不受台词的束缚,往画面上去做尝试。」
去西安公安系统采风时,编剧团队接触了画像师罗栋,他在公安局里有一间办公室,门口挂的牌子是「罗栋工作室」,「面积大概是剧里沈翊的三分之一。」令贾东岩印象最深刻的,是满屋子素描画像、石膏像之外,墙角里梵高的一张复制画《向日葵》,「我们当时就恍惚,和印象里警察局的环境氛围完全不同。」
明亮色彩的视觉冲击,让贾东岩对画像师的角色有了新的想象,「他(罗栋)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对于艺术的追求。我们发现,原来新时代的警察是这样的,并不都是影视作品里的那种身有匪气的刻板印象,这是很值得表现的,让我们产生了最初的关于人物设计的构想。」
贾东岩更加确定,「风格化,我们要做的是一个视觉系的剧。」
《猎罪图鉴》主人公沈翊的整个人生都与画画相关。所以很多情节贾东岩希望通过画的方式呈现,这种呈现不是说给观众展示一幅画,而是体现在主人公看待所有事情的视角和方式,是不同于其他人的。
在画、脸、案这三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是编剧团队伍组织起一个案件的起点。
在绑架案里,如何将三张脸骨相一致的冲击力,用画面完成呈现出来?团队一开始想过用硫磺纸将两者重叠,但是显得传统,后来看到办公室的平行窗,大家生活里每天都会接触的窗户,编剧们有了灵感:沈翊把头像画在不同扇窗户上,一推,一下子重叠在一起了。
这样视觉化的设计在《猎罪图鉴》里随处可见,相叠的唇印,丝线缠绕的线画,或是最后一案里贴满整墙的连环画。
还有一些难以服务于拍摄、最终被舍弃的脑洞。贾东岩曾设想,在关于色盲的案件中,让两位主人公走进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里,感受周围没有色彩的世界,「我们最开始想得是尽量铺得满一点,然后再做减法,这样可以避免在制作的时候,临时补充。」
为了保证每一个案件的基准线,纸堡团队设定了一套编剧标准:每个案子要至少有三个画像点,让画家来画像的点;至少一个名画点,跟名画知识相关的点;至少三个强烈的视觉点,让观众看了有震撼的点。
落实的方法,一是在「写」上更新思路。「用很细节的描述方式,包括对每一幅画的感觉,把视觉的呈现内容在剧本里大量地写出来。」贾东岩表示,另一方面,他也在总编剧的身份之外,兼任了《猎罪图鉴》的艺术总监,在更后端参与美术和特效把控,最大程度连接文字与视觉之间的还原。
二、最好的推理并不只导向结果
在一两集的时长里高密度地讲完一个单元案,同时以主角线索串起罪案。单从结构上,《猎罪图鉴》与通常的刑侦剧相较,并无特别新意,真正决定差异的,是那些多出来的东西。
获得新技能的主角是一个重点。在国产刑侦剧的范畴里,以画像师为主角算是先例。做别人没做过的,是创新,也「讨巧」地找到了一种好奇的氛围。不过《猎罪图鉴》没有沉溺在这种巧里,如果剧本上没有体现从特定职业出发的思维方式,依然很容易跟其他类型剧雷同。
推理为什么不好看了?每当有新的刑侦剧上线,这个问题就会出现。原因可能并不真正在于天眼、痕检等技术进步替代了本格的魅力,而是讲错了故事,最好的推理并不只是导向结果,而是指示一种思维方式,是映射人心。
「很多单元罪案剧不好看,是因为里面涉及到的人物,都有一种工具人感,他们都是侦探破案时被使用的工具。」贾东岩表示,「但一旦把情感痕迹放到这些人物的行为上,他们就是非常鲜活的、有色彩的人,角色好看起来了,剧才能好看起来,侦探主角也才能够在跟他们的对手戏过程中,把个人魅力呈现出来。」
所有人类留下的痕迹,都有自己的情感在,能够感受到。在《猎罪图鉴》所埋下的线索里,大部分都是情感痕迹。
剧中沈翊去监狱画女犯人褚英子的情节,来源于画家历来会去监狱为犯人画像的历史。对于大众来说,这些他们平时看不到的人身上,有未知的吸引力。编剧团队用了很长时间,在能找到的女犯人的资料里,去寻找一个充满魅力的人,最终塑造出了褚英子。
「褚英子这个角色,我们着力刻画的不是她的恶,而是她的美。虽然她是一个做坏事的人,但是这样把心横下来、对生死不顾的女性,是有毅然决然的美的。」贾东岩说,「所以我们把审讯戏写成了一段关于美的对白,沈翊开场第一句就是,‘你长得真好看。’这一句话,就把整段戏的调子定下来了。“
在资料搜集时,编剧团队查阅了大量的美术史,发现几乎每个画家都画过关于谋杀的作品。比如爱德华·蒙克的《小路上的谋杀者》、卡拉瓦乔的《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一个显见的结论是,「美术史记载了犯罪史」。在《猎罪图鉴》里,这种思考以沈翊课堂教学的场景呈现出来。
「沈翊作为谙熟美术史的人,其实已经在这些名画里破解了无数的历史悬案了。这是我们觉得主人公的形象里特别需要的东西,会让这个人物抽离到现实以外。」贾东岩认为,绝对写实的话,任何一个编剧也写不过新闻,写不过一件已经真实发生的事情。
所以在塑造沈翊这个人的时候,编剧们给了他一个定义,叫「穿制服的毕加索」,在写实与「神化」之间,找到了一些偏向后者的平衡。
三、有趣的创作和风格化的统一
人们从影视剧去投射到真实社会的讨论是不会被「神化」的,那种切身对照并非悬浮。用演员的戏外营业,或是强调演技炸裂,去掩盖剧情不足、不足以支撑被讨论的现实,其实是影视剧作的退化。
无论是紧贴性别议题的整容、家庭暴力、身份认同,还是关注AI换脸、关注大数据这样在「生存还是毁灭」一线之间的技术议题,《猎罪图鉴》都留下了很多被思考和讨论的空间。
在瞿蓝心和晓玄的案件里,观众没有看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其实,在很多观众的青春里都出现过的虚构的日记,里面有多少真实的东西?
这些重要,也不那么重要。「非要做个定论,把它落得特别实的话,刻板印象就出来了,我们就真的不是在把这个角色当成人,而是当成自己塑造的一个形象了。」贾东岩表示,在剧本阶段,其实瞿蓝心是没有剪头发的,「我们不希望她剪头发」。
「编剧写的是曲折多变的人情和永恒不变的人性。」贾东岩提及的这条创作准线让人印象深刻,「曲折多变的人情就是我们所说的转折,永恒不变的人性其实是我们把人性写的很幽微的时候,不下这个定论。」
这样的创作才是不封闭的创作,是有趣的创作。
「现在我们所有的答案,都是基于此刻的时间。此刻的我们会有一个三观,再过两年三年,可能大家所谓的三观又会有一轮变化,所有的答案都是在把我们固化在一个时代。」
贾东岩表示,引发对社会议题的讨论,「肯定也是我们希望的,因为有这种思考,你的故事才有价值,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娱乐作品。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在讲社会问题的时候提供给观众巨大的娱乐性,也是重要的,因为只有娱乐性强了才会有更多人有兴趣去看,这是基础。」
谈及为什么剧集做成长线项目这么难的原因时,贾东岩列举了这件事成立的两个基础:第一,长线的作品要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班底,制片人、导演、编剧、演员这些人要尽量齐整、稳定;第二,创作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基准线,把风格延续下来,不要有太大的野心,「往往我们出问题是第二季一定要追求一个比第一季更宏大的。」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一书中提出过「创作限制理论」:一切优秀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有限的、可知的世界内。到你写完最后一稿时,你必须对你的世界有深入细致的了解,以至于没有人能对你的世界提出质疑。
在维持基准、稳定输出这一点上,《猎罪图鉴》尝试了一种有效的团队工作模式,「我们每个编剧都写过每个案子,会有一个人专门对故事进行设计,一个人专门去进行分场,一个人专门写第一遍剧本,一个人专门去把剧本修第二遍,每一个人都是从头干到尾的。」
比起让不同的编剧分写不同的案子,贾东岩认为这样的方法才能够保证风格的统一,同时也让团队里的每个编剧,都能有独立创作整部剧的能力。
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很多剧集从编剧技术里迷失了,好在总还有人在坚持。当然,没有完美无缺的剧本,更拍不出完美无缺的剧,但在一个小小的、几十个小时的虚构世界里,观众有权去获得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最令人神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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