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丨王凯：在帕拉第奥的阴影下：皮萨尼别墅和斯卡莫齐的世界

原创 王凯 建筑史学刊

温琴佐·斯卡莫齐是深受帕拉第奥直接影响的一位建筑师，也是把帕拉第奥的思想和作品推向欧洲北方乃至世界的关键人物之一。然而长期以来，两人在智识层面的截然不同往往被人们忽视。本文从斯卡莫齐的早期求学和考察经历开始，尝试追溯理解青年斯卡莫齐如何走出帕拉第奥身后留下的巨大阴影并最终超越其影响。着重将斯卡莫齐的重要早期作品皮萨尼别墅与帕拉第奥的后期作品圆厅别墅这两个相互关联且为各自代表作的建筑进行比较，并将视角延伸到斯卡莫齐的理论写作，以窥探二者之间的差别和转变背后的宏观时代背景及思想史背景。在帕拉第奥的阴影下：

皮萨尼别墅和斯卡莫齐的世界

- 王凯 -本文由笔者在2020年11月20—21日“帕拉第奥的理论与实践：时代与影响” 2020建筑历史与理论研讨工作坊中的同题目发言扩充修订而成。从20世纪50年代建筑史学者再次“重新发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温琴佐 · 斯卡莫齐（Vincenzo Scamozzi，1548—1616）以来，相关研究文献已汗牛充栋，本文试图围绕两个建筑作品的比较，梳理相关既有研究的成果，以回应“帕拉第奥的后世影响”之会议分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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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斯卡莫齐？

图1 斯卡莫齐（Vincenzo Scamozzi，1548—1616）

斯卡莫齐1548年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维琴察，比帕拉第奥（1508—1580）年轻40岁（图1）。可以说，他是在帕拉第奥直接影响下成长的“那一代”意大利建筑师。他也被看作帕拉第奥在威尼托地区最重要的接班人和继承者，他既是“新帕拉第奥主义”的主要推广者，还被维特科尔称为“新古典主义之父”。也是帕拉第奥逝世以后几个未完成作品（包括最重要的圆厅别墅和奥林匹亚剧场）得以完成的执行人。

图2 斯卡莫齐的作品地理分布

图3 新帕尔马城（Palmanova）

像帕拉第奥一样，斯卡莫齐在实践中卓有成就。他是活跃于16世纪后半叶威尼托地区乃至整个意大利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他终生献身建筑事业，甚至因为业务繁忙而终生未婚。在四十余年的漫长职业生涯中，他有超过50个建成作品，除了一座在萨尔斯堡的教堂以外，其余全都分布在威尼托地区（图2）。其作品类型涵盖教堂、城市府邸、乡村别墅、城防工事等，甚至被认为创造了欧洲最早的图书馆、博物馆、剧院等建筑类型，还一度被传为新帕尔马城（Palmanova）这座唯一完整实现了文艺复兴的“理想城市”的设计者（图3）。

更重要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位知识背景独特的建筑理论思想者和写作者。在阿尔伯蒂以降的写作和出版建筑理论著作的文艺复兴建筑师中，他是一连串伟大名字中的最后一个。虽然他的代表作《一种普适建筑学的理念》（L’idea della architettura universale，1615年，以下简称《理念》）的出版颇费周折，一直到他临终前才得以面世，并且最终只完成了计划十卷中的六卷，但这部书在他去世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尤其是在17—18世纪的荷兰被反复重印，甚至一度成为当时建筑师学习的基本参考书（图4）。

图4 斯卡莫齐《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

首页（frontispiece），1615年

斯卡莫齐是将“帕拉第奥主义”的影响传遍欧洲的重要人物。这一方面体现在他因去世前没有留下子嗣而将自己的地产设立为奖学金——用来奖励维琴察地区有才华但囿于贫困的青年建筑师，获得奖金的人需要象征性地继承他的姓氏——这一善举。18 世纪的著名建筑师、学者奥塔维奥·斯卡莫齐（Ottavio Bertotti Scamozzi，1719—1790）就是其中一位著名获奖者。他编辑出版了帕拉第奥的全集（ Le fabbriche e i disegni di Andrea Palladio，1776—1783），此书后来多次再版，是帕拉第奥的作品和思想得以被系统地整理并广泛流传的重要载体（图5）。

图5 《帕拉第奥的全集》（Le fabbriche e i disegni

di Andrea Palladio，1776—1783）封二及扉页

另一方面，斯卡莫齐还是帕拉第奥主义移植到英国这一影响深远的行为的重要桥梁。将古典建筑原则引入英国的著名建筑师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1573—1652）（图6）曾经有两次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意大利建筑之旅，除第一次于1598 年考察罗马外，1613 年他第二次访问意大利，此次的主要目标是意大利北部。当时帕拉第奥去世已久，琼斯此行除了探访帕拉第奥的作品之外，就是会见威尼托地区最重要的建筑师，同时也是当时唯一健在的与帕拉第奥有联系的人——斯卡莫齐。这是一次非常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琼斯在他的日记中有详细的记载。不过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次特别愉快的会面。因为他是带着研究学习帕拉第奥的目的来意大利的，但斯卡莫齐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个“很难相处并且对帕拉第奥颇有微词”的人。由于这种失望，他在自己的书中攻击和批评斯卡莫齐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学徒，抄袭了帕拉第奥的设计却又攻击他”。他的书对后世的历史学者无疑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也导致了斯卡莫齐在英文世界中长期被视为一个“蹩脚的模仿者”而受到冷落。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建筑史学家才重新发现斯卡莫齐，并系统地认识到了他的独特意义。

图6 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1573—1652 年

不过，尽管琼斯对斯卡莫齐个人的评价很负面，斯卡莫齐还是被介绍到英国，并且凭借他的书和作品在英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对于琼斯本人，依然可以在他的“中心化别墅的理想平面”中明显看到更多斯卡莫齐皮萨尼别墅而不是帕拉第奥圆厅别墅的影子（图7）。

图7 伊尼戈· 琼斯，中心化别墅的理想平面，1617 年

不过与此同时，所谓“对帕拉第奥颇有微词”也确实是事实，这恰恰体现出斯卡莫齐的矛盾和独特之处：他既是帕拉第奥的学生也是他的对手，既是他的仰慕者又是他的批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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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莫齐之为斯卡莫齐

斯卡莫齐出生的时代，恰好是威尼斯共和国政治体制辉煌时代的末期，正在逐渐走向政治上的孤立和衰落。然而，这依然是一个黄金时代。和出身低微的工匠阶层的帕拉第奥不同，斯卡莫齐出生在维琴察一个富裕的家庭，他的父亲吉安·多米尼克·斯卡莫齐（Gian Domenico Scamozzi）是一位测量师和建造承包商。他也是斯卡莫齐的建筑启蒙老师，向他灌输了塞利奥的建筑思想原则。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按当时的标准将斯卡莫齐培养成一个人文主义知识分子。所以斯卡莫齐从小就精通拉丁语，和一批知识分子过从甚密，并且终生对科学和数学知识孜孜以求，了如指掌。

图8 斯卡莫齐，古代作者笔记索引，

1586年4月14日至10月20日之间编纂

斯卡莫齐的大部分私人藏书很幸运地被保留下来，收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中。根据2014年哥伦比亚大学的伊萨德（Katherine Granham Isard）博士基于这些藏书完成的博士论文的研究，从斯卡莫齐在书中的大量批注，可以看出他对前辈理论的态度和吸取。图8是他1586年整理编纂的所藏古代著作的作者清单，可以看出他涉猎之广泛。这些都深刻影响了他的建筑思想。

图9 斯卡莫齐，《论罗马的古迹》封面与内页

（Vincenzo Scamozzi，discorsi sopra l ’antichita di Roma ）

像所有同时代的建筑师一样，他在31岁时（1579—1580年）游历罗马，并在1583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论罗马的古迹》（Discorsi sopra l’antichita di roma），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讨论罗马城市中遗迹的书。这本书还谈不上太多的原创性，更多是已有材料的重新组合（图9）。

图10 斯卡莫齐， 旅行笔记本

（Diario di viaggio di Vincenzo Scamozzi），1599—1600年

但和所有同时代的意大利建筑师都不一样的是，他多次去意大利外的地区考察。在1599—1600 年去北方（途经捷克、瑞士、德国、法国）的游历中，他留下一本旅行速写，详细描绘了他看到的哥特建筑。这本速写直到1959年才被人们重新发现（图10）。在这本速写中，他表现出了——超越同时代人的——对古典以外建筑风格非同寻常的兴趣。这种兴趣是他独特个性的又一体现。

图11 斯卡莫齐，风玫瑰图，

《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第二卷首页，1615年

斯卡莫齐把自己称为“世界公民（world citizen）”。他并不拘泥于古典或意大利建筑，而是对不同地区建筑的特征充满兴趣。他热衷于探究成因，比如为什么在某个文化中会产生某种建筑。因此在他的著作中会看到关于地理、气候、自然、光线等各种主题的讨论（图11）。对他来说，建筑是一种“科学”。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他具有超越时代的启蒙意义上的科学观念，实际上这还是一种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观，其基础是源自古希腊的“四元素说”。然而斯卡莫齐在这个基础上试图建立一种超越（或者容纳）地域文化特征、面对各种自然要素的带有普适性的（universal）的建筑理论。

这些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作《理念》一书中，这本书涉猎非常广泛，结合理论思考和实践，并且综合了前人的思想和自己的努力，试图去创造一种基于古典模型而又不是简单模仿的新建筑。因此，斯卡莫齐最重要的研究者之一博瑞斯（Ann Mary Borys） 称他为一位“发明家（inventor）”。他也确实具有很强的开创性，他“发明了”欧洲第一座城市博物馆、第一座城市剧院等新的建筑类型。

这一切都显示出斯卡莫齐超越帕拉第奥那一代人的诉求，而这种精神的差异从皮萨尼别墅这个早期作品就已初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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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萨尼别墅（La Rocca Pisana）

图12 地景中的皮萨尼别墅

皮萨尼别墅是斯卡莫齐早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别墅属于皮萨尼家族（Pisani Family），位于洛尼戈（Lonigo）的一座小山丘的顶端，这里曾经是一座军事设施的遗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建筑被称为“La Rocca（堡垒）”（图12）。

斯卡莫齐1574年开始这座建筑的设计。当时他只有26岁，即使1578 年完工时也只有30 岁，还没有去罗马游学，可以说还处在职业生涯的起点。而这一年是帕拉第奥去世前两年，始建于1550年的圆厅别墅还未完工，整个威尼托地区和意大利都笼罩在帕拉第奥的巨大声誉之下。作为一个年轻人，斯卡莫齐应该如何面对这个终其一生都要面对的影响？

这种影响在皮萨尼别墅和圆厅别墅的对比中非常明显。从体量组合、立面构图、平面形式中都可以明显感觉到二者之间的联系和相似性。不过，决定性的差别也从这种相似性中开始产生。

图13 皮萨尼别墅立面

对斯卡莫齐来说，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个让他可以采用带有圆厅和穹顶的方形平面的别墅这一母题的机会，更是一个挑战还在施工中的帕拉第奥圆厅别墅的机会。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这个作品成为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整个项目可以看作斯卡莫齐对帕拉第奥的批评和挑战：从选址、朝向、内部秩序和构图逻辑（图13）。

图14 圆厅别墅与皮萨尼别墅：体量对比

首先，圆厅别墅的朝向从正南北转了45度，这样阳光可以更好地显示其整体体量；而皮萨尼别墅则朝向了正南北方向，让阳光得以整齐地切割明暗面，从而使四个立面更加分明。立面设计方面，圆厅别墅的设计强化了柏拉图几何体（立方体和半球）的整体性，而皮萨尼别墅则更加强调基座和上部分层的差别，更加“严谨理性和几何化（Barbieri）”，并且在基座的角部通过护角石强化了“堡垒”的感觉（图14）。

图15 圆厅别墅与皮萨尼别墅：平面对比

其次，对比两个建筑的平面，从圆厅别墅的中央大厅无法直接进入其他房间，整座建筑被一种“离心式”母题所主宰，内部动线被导向门廊和外部的景观，四个门廊才是建筑真正的主视点。而在皮萨尼别墅中则是一种“向心性”模式，中央大厅是整个流线系统的枢纽，与所有其他房间相连接，是建筑的真正核心（图15）。

图16 皮萨尼别墅，中厅通过取景窗向外望

从这个核心出发，斯卡莫齐运用他的取景技巧，通过巨大的开口，使得外部景观被吸入中央空间，塞利奥式的窗被用作风景画的画框，构成了周边地景视角的交响（图16）。

图17 皮萨尼别墅和圆厅别墅：中厅内景比较

这种离心/ 向心的差别同样反映在中厅本身的设计中。帕拉第奥运用了大量柱式、壁画塑造中心空间，而斯卡莫齐则基本上放弃了柱式，只用线脚的变化暗示了柱头所在的位置。这种“柱式极少主义”的装饰风格创造了一种特别的效果，一个纯粹的空间和体量，为另一个主角——“光”的登场做好了准备（图17）。

图18 达·芬奇笔记中关于光与影的研究

关于光的本质问题的追问从希腊时代就开始了，但是直到达·芬奇才开始了对光的效果的细致研究。在他的笔记本中可以看到他做的关于光和影的深入探讨（图18）。这也许更多是一种时代集体意识的反应，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几十年间，艺术史及绘画中对光的描绘和理解进入了一个转折时期。对光的认识从无处不在的弥漫的存在物转变为被观察的客体。光与影的游戏逐渐成为绘画史的重要主题。

斯卡莫齐是第一位把光作为主要研究主题的建筑师。在他的《理念》一书中，他专门分析和界定了六种不同的光线：

（1）天光（lume amplissimo，o celeste） 晴天来自太阳直射的强光；

（2）垂直光（lume vivo perpendicolare） 从上方而来的光（如内院或穹窿）；

（3）水平光（lume vivo orizontale） 正面或斜向的光（房间或者门廊中）；

（4）受限光（lumi terminato） 因为狭窄空间（比如窄巷）而受到阻碍的光；

（5）间接光（lumi di lumi） 也被称为次级光，来自于邻近的被照亮空间的光；

（6）微光（lumi minimo） 也被称为三级光，从次级光照亮的空间照亮或再反射的光。

图19 巴德里尼别墅的光线设计图版，

《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第三卷首页

在另一个作品巴德里尼（Villa Bardellini）别墅中，他曾经试图运用这个理论进行设计，并在书中做了非常详尽的图式分析，体现出对室内光的细致考虑，可惜建筑一直未能完全建成并且其后被彻底拆除（图19）。皮萨尼别墅则是实现这个理论的第一个案例。

斯卡莫齐的皮萨尼别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光与影的游戏。在皮萨尼别墅的中厅中，一切细节都为光的表演让位，让整个空间变成了光舞蹈的舞台：

图20 9月21日中厅光线模拟实验记录，华盛顿大学

图21 皮萨尼别墅，穹顶细部与光斑位置

仲夏日，直射光的光斑穿过中厅穹顶的洞口（垂直光），在13小时内，由西向东在空间中划出了一个漫长而慵懒的弧线。早上9点，光斑从穹顶落下，下午3点又回到穹顶，正午时分落到地板上。在越过拱口线（springline）的时候，它恰好精确地打在穹顶的一条肋底部的厚线脚上，照亮了这个不寻常的装饰部件。正午，当朝南的门廊在柱子之间过滤掉正午的阳光（水平光）时，北侧大厅通过室内的门廊获得了一个小时的直射光，这是一个朝北房间的神奇时刻。9月21日，光的足迹会出现9个小时，但是从未踏出穹顶的范围——在最低的位置，拱口线刚好穿过光斑的中线。而如果12月21日是个晴天，光斑会出现5个小时，虽然一直都在非常接近采光口的地方逗留。（图20，图21）

于是，为了给光的表演腾出舞台，一切色彩、装饰都应该退后，中厅周围的那些房间、建筑的物质性实体，仿佛都是为了展示光而存在的阴影。这也是皮萨尼别墅内部没有柱式、壁画，呈现出一种特别纯粹的样子的原因。当然，对斯卡莫齐来说，放弃柱式是一个并不困难的决定。从他其他的作品比如戈迪别墅（Villa Godi，1597—1598年）和圣卡罗小教堂（Chiesetta of San Carlo Borromeo at Lisiera，1613年）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执着于柱式的态度。

这种不执着可以看作他对古典建筑遗产态度的一个缩影。与帕拉第奥长篇累牍地讨论柱式和比例的理论不同，斯卡莫齐在他的《理念》一书中对柱式和比例表现得兴趣寥寥。有学者将帕拉第奥和斯卡莫齐作品中有关柱式和比例的理论做出细致的比较后发现，虽然早期的斯卡莫齐对柱式也做了很多研究，但随着他多次作为“世界公民”进行海外考察扩展视野，他逐渐在实践中剥夺了古典柱式的核心地位，走向了一种“理性的功能主义”。柱式逐渐被作为纯粹的形式构件，乃至最终采用了彻底去除柱式且拥有经过精确计算的和谐比例和虚实对比的光墙。例如在圣卡罗教堂中，室外为一个标准的正立方体上面叠放了一个八边形棱柱的鼓座，形成清晰的砌筑式的几何体量，室内也彻底去除了一切柱式，几乎是禁欲主义的空间模式——几何构图 。从某种意义上说，斯卡莫齐确实是从文艺复兴向启蒙时代过度的一位先知预言家（prophetic harbinger）。

如果说圆厅别墅是宇宙秩序的某种“再现”的话，皮萨尼别墅则是关于宇宙的“知识”的星盘：它是展示别墅所在地理的指针，是风向和光线的合奏。如果说圆厅别墅“辉煌但不适宜居住，是给神住的房子”，那么斯卡莫齐的作品则是理性的“人类居所”。

4《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

与斯卡莫齐的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斯卡莫齐是一位典型的生活在两个时代之间的人物。他和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 同一年出生， 和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同一年去世，这两位标志性的同时代人指向了史家所谓的“文艺复兴的黄昏”。文艺复兴那种一个人可以无所不知的时代正在消逝，一个更加理性、科学的时代正在来临。

图22 斯卡莫齐：五种柱式研究和比例研究，

《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

这些时代性体现在斯卡莫齐的建筑作品中，更体现在他的建筑理论写作中：一方面继承和维护了传统，另一方面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时代的主题依稀可见（图22）。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师的写作传统中，从15世纪的阿尔伯蒂，到16世纪的塞利奥、帕拉第奥、维尼奥拉一路而来，斯卡莫齐接续其后，在知识储备和精神方面集前人之大成。斯卡莫齐的《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1615年）是这一传统最后一部建筑学专著（treatise），对与建筑有关的所有理论和实践问题作了包罗万象的介绍。在斯卡莫齐之后是更加激进和具有现代性的洛多利（1750年）和米利扎（1780年），斯卡莫齐可谓导夫先路。而在同时代的法国，17世纪已经是开风气之先的佩罗（Claude Perrault，1613—1688）时代了，再往后，洛日耶所代表的那种彻底的启蒙精神呼之欲出。

图23 斯卡莫齐：《一种普适建筑的理念》

首页（frontispiece）局部

斯卡莫齐是继阿尔伯蒂之后最引人注目的维特鲁威的“理论诠释者”，他首次将建筑定义为“科学”。从这本书首页图版的若干细节中，可以窥见其主张的端倪。封面正中是他本人的照片，他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位在封面上进行自我宣传的人；封面两侧的柱式基础上站立着两位女神，眼睛向上的写着theorica（理论），眼睛向下的写着experitia（实践）。建筑的檐部上面站立的四位天使分别代表了他所构建的宏大建筑学知识体系的四个基本组成部分：预知（precognition）、建造（construction）、装饰（finishing）、修复（restoration）（图23）。

对于斯卡莫齐来说，建筑之所以是科学，是因为建筑建立在自然哲学的基础上。如果说后来牛顿通过三棱镜实验实现了现代科学意义上对光的本质的发现，那么斯卡莫齐的光理论则要放在他自己时代的“自然哲学”体系中去理解。自然哲学“追问事物的缘由，理解事物的起因”，并且理解事物的发生、存续和腐败。斯卡莫齐的自然哲学依然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一方面具有追问、逻辑性和彻底的反思精神，追踪现代物理学和地理学的最新进展，同时也建立在古代的智慧和知识构造基础上。例如，他对世界的理解依然基于“风、水、土、火”的“四元素”理论，其中，光是火的表现。而在他的理念中，建筑（或者具体地说，皮萨尼别墅）应该是在火、气（风）、土和水之间的均衡。土元素和水元素在建筑中是可以度量的，火和气两种元素则是无法测量的，因此斯卡莫齐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后两者进行“科学”的分析和分类，所以他才将气（风）分成16种从天空不同方向而来的风，将火（光）分成建筑中六种不同的光。

但无论如何，这种对建筑的理解指向了某种普遍性的实证思维，正是这种思维预言了启蒙时代的先声。

笼罩在也许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建筑师——帕拉第奥的阴影下，斯卡莫齐一直以来被评论家们看作类似于莫扎特身边的萨利埃里一类的角色：二流人物，光芒被掩盖，相形见绌。但是实际上，斯卡莫齐是他那个时代一位真正的主角，一位罕见的博学多才的建筑师。在诠释帕拉第奥遗产的过程中，他发展出自己独立的语言。也许没那么灵活优雅适宜入画，但其中的严谨皆为有意识的产物。不过，正如沃纳·奥克斯林（Werner Oechslin）教授指出的，斯卡莫齐的巨著因其惊人的博学而受到同时代人的赞誉，但后来却以同样的理由被斥为不可理喻。于是，后世人们对他的理论翻译的内容只限于关于建筑的实用部分和强制性的柱式理论，从而使斯卡莫齐跻身于权威典籍的谱系，也使他那部包罗万象的作品的其他部分被遗忘。

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对伊尼戈 · 琼斯日记中的那个“很难相处”“对帕拉第奥颇有微词”的形象，有更进一步的同情和理解了。

作者简介

王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西方建筑历史理论以及现代中国建筑思想史研究。

公众号图文有删节，完整阅读请参见《建筑史学刊》2021年第4期。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

王凯. 在帕拉第奥的阴影下：皮萨尼别墅和斯卡莫齐的世界[J]//建筑史学刊，2021，2（4）：78-88.

原标题：《学术丨王凯：在帕拉第奥的阴影下：皮萨尼别墅和斯卡莫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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