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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频道︱“无龄感”之惑与祸
2015年,白发苍髯却胸肌赫然的79岁老人王德顺,走上T台,向大众宣告:“鲜肉”消费,和年龄无关——这是一个可以老少通吃的“鲜肉”消费时代。
王德顺可谓2014年起流行的“无龄感”生活方式的经典代表。作家三盅在这样定义“无龄感”——“人抛开自己年龄的约束,跟随着自己的心意,让自己保持并拥有一份与年龄无关的青春式追求的生活方式”,他放言:“生命只有疲倦时,而没有衰老时。”
T台上的王德顺。说走就走、玩转地球的“花甲背包客”,则是“无龄感”生活方式的另一代表。60多岁张广柱和王钟津2008年起周游列国,故事在网上广为流传。不同于公园里锻炼身体或是家属院里打麻将这样的退休常态,这对夫妇展示了暮年的另外一种可能——不懂外语就敢出国,对未知世界难以按捺的好奇心,甚至让埋首日常的中青年也汗颜。
在这个物质富足的时代,“无龄感”是王德顺们对身体老化的一场没有硝烟的宣战。他们坚信,只要积极健身,保持年轻的样貌和身材,跟年轻人一样刷微博、玩微信,心态开放,不管是50岁还是80岁,你都可以打败时间,青春永驻,而这,才是真正地活出了自己。48岁的女星许晴就自言“我是完全无龄感的一个人”,这句话后来出现在许多媒体的标题上。
那么,问题来了——非得这样才算活出自我,才称得上好吗?我们真的可以赢得与时间的抗争吗,抑或结局早已注定了失败?
“无龄感”的幻象
“无龄感”一词,出自东伦敦大学的政治心理学教授莫莉·安德鲁斯(Molly Andrews)1999年的论文《无龄感的诱惑》(The Seductiveness of Agelessness),它基于这样一种信念:保持年轻活力、积极参与体育运动和社会活动,是“好的”、“成功的”老年生活的关键。类似的话语和理论模型还有“成功老龄化”(Successful Aging)、“积极老龄化”(Productive Aging),以及这两年才提出的“健康老龄化”(Healthy Aging)。
但人怎会“无龄”呢,谁都无法青春永驻。老化本身不是疾病,但在这个依赖时间的过程中,人体必然经历机体和功能的退化及衰竭,对疾病和死亡的易感性不断增加。而这,也是欧美老年医学对“老化”的定义。
既然老化无可避免,那么“无龄感”来得再真实,也逃不过幻象一场的结局。从本质上说,它只是王德顺们掩盖老化的生理迹象,试图重返青春的一种策略。而这种策略背后,隐藏着逃避和脆弱,它无法直视身体老去的生命过程,本质上是一种年龄歧视(亦即“老弱=不好”)。
而年龄歧视,到最后总要变成对自我的不认可乃至厌恶,进而导致个体的身心分裂——当皱纹层出不穷,当肌肉变得松弛,甚至走路都变得痛苦,你不会想“我只是老了”,而是会责备自己——因为做得不好,所以无法像王德顺那样健硕/许晴那样娇嫩/张广柱夫妇那样活力四射。调查显示,老年人已经成为精神疾病的高发群体。根据美国疾控中心最新的数据,约两成的美国老年人有抑郁、躁郁或是焦虑的征状。在我国这个比例要更高,近乎四成。
老化,可否以成败论英雄?
“无龄感”以“嫩脸”、“鲜肉”及“活力”为评判标准,其危害不仅限于对个体身心的割裂。这类话语将“成败”的功利判断植入老龄化语境,在全社会范围引发的扭曲不容小觑:
其一,和其他“成功学”一样,“成功老龄化”极具压迫性。在多数社会里,“成功”是由敛聚了丰富资源的“成功者”来定义的,旨在提升并固化他们在文化地位上的优越感。与“成功”相对的,是那些缺乏资源、处于权力关系底层的人群。
具体到“老龄化”,衣着光鲜、活跃于社交及慈善活动的老人被树立为榜样,他们家底殷实,拥有足够的医疗保险和社会支持,出门无需挤公交,在家不做稻粱谋。至于那些还在为生存而挣扎的低层老人,则往往被视为社会包袱,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即便摔倒在地,也带有试图“敲诈在街上扶他们的年轻人”的嫌疑。
简单说,“成功老龄化”或“无龄感”,作为一种规范性、标准化的语境,既不承认也不欣赏老年生活在经验和意义上的多样性。作为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它在压迫处于劣势地位的中老年人的同时,也内化了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平等。
其二,“成功老龄化”与消费主义文化一脉相承,堪称抗衰老产业的经典营销策略。这种策略从偷换概念开始,将“老化”等同于“疾病”(而非一种自然的、普遍的人类生活经验),进而兜售所谓“健康”的无龄感,顺势祭出“抗老化”的大旗,以减慢、停止或逆转身体老化过程为噱头,推出五花八门的“抗衰老”产品和服务。
目前,中国已超越欧美成为世界第一整容大国,消费群体快速扩张和低龄化的趋势,令人咋舌。不少尚未进入中年的女性,就已经在消费抗衰老相关产品和服务,乃至整容成瘾。不论是许晴的“冻龄”还是刘晓庆的整容,都投射出消费主义势如破竹的这一事实。
然而,就像消费主义文化的研究者Featherstone和Wernick在二十多年前说的那样,在“无龄感”的召唤下,身体成了一个正在重建并将不断重建的项目:对于有消费力的“年轻”老人而言,消费主义提供了各种修复身体/抵制衰老的积极图像,从日常健身到整容手术,以达到遮蔽老化的的目的;而对于那些缺乏消费力、老迈无力的人来说,消费主义则暗示了身体可能会变成一座监狱,导致种种心理问题的出现。
其三,过分推崇“积极”的无龄感,惟忙是务,往往忽略了更深层次的意义追求。笔者的母亲曾是这样一位活络的老人,她很为自己的“忙碌命”而骄傲,做事风风火火,效率极高——直到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结束了这一切。用无龄感的标准衡量,母亲无异于从“成功”堕落到了“失败”。而这种围绕成败展开的言语,正如老年学学者Andrews所指出的,绕过了好的老龄化经验的核心——拥有一种对自我的生命旅程的认可,以及在应对生命挑战时的尊严感。
所幸,“失败”后的母亲没有自怨自艾,在日复一日的静坐独处中,她慢慢调整了对自己的期望值,虽然仍不免为病痛所困扰,但大抵能够接受身体带来的束缚。在老年学界,有充分的研究证据表明,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命终点的临近,生命的精神纬度会日益凸显。没有强悍的心灵,仅凭光鲜活络的表象,在面对生命真相(亦即生老病死)的时刻,只怕是会不堪一击的。
从“无龄感”到“和龄感”
中国有尊老的传统,对“老化”本不抗拒。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里人生是一个修行、进阶的过程,“老化”非但不是病,反而应该是道德修为臻于完善的一个阶段。道家虽有炼丹一系,但主流始终围绕“道法自然”,遵循自然而然的生命规律。
随着消费主义愈演愈烈,这些传统日渐式微。在经济高速发展、社会急剧变化中日渐老去的人们,似乎总不免了焦虑与迷失。在此,笔者斗胆提出“和龄感”与“和谐老龄化”,以重构“无龄感”/“成功老龄化”盛行的老龄化语境。
什么是“和龄感”?简单说,就是遵循身体的自然规律,保持心灵的宁静,培养自我与周边环境的和谐感,随遇而安。与“无龄感”不同,这里的个体健康和认同是一个整体概念,不再割裂为内外、身心两个部分。“和谐”也不同于“成功”,它基于差异性而非一致性,承认地域、性别、民族和社会经济地位不同所造成的老龄化经验的多样性——老人们根据自身面对的机遇(如精神进阶)和挑战(如身体衰弱),对生命及其意义作出自己的读解,在自身所处的具体情境中(如社会阶层、文化背景)中找到人生的平衡点。每个人的社会坐标不同,生老病死的人生旅程也不同,何苦要与自己、与自然、与时间过不去,去受所谓“无龄感”或“成功老龄化”的规训?
以对死亡的态度为例。“和龄感”承认探索死亡和垂死意义的多种方法。在面对绝症时,一些老人追求医学手段的积极治疗,一些转移到临终关怀接受护理,还有一些可能会考虑安乐死。 不同选择反映了关于生命和死亡意义的不同建构,以及如何达到自我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不同路径,无所谓成败对错。
“无龄感”不承认老年的独特性,强调老年和青年没有不同(实际上是将青年的价值观延伸至老年阶段)。“和龄感”认可老年固有的价值——青年与老年,恰如春华与秋实,系同一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而人性化的养老,不是否认这种差异、代之以同质化的无龄幻想,而是正视这一生命过程,尝试着与时间、自然、自己进行对话。
事实上,即便在“无龄感”和消费主义滥觞的西方,也不乏对这一话语体系的反思。瑞典老年学学者Lars Tornstam就曾于2005年提出“超越老龄”(gerotranscendence)的理论。这一理论强调持续的自我发现,减少肤浅的社会关系,降低对物质的欲求,超越二元规范,重拾对自然的兴趣——与我国的道家传统颇为亲近。
有道是,求不得苦。王德顺的健硕不会定格,许晴的“冻龄”也有保鲜期;是时候是退出这场无意义、注定要失败的“抗衰老”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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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频道”由西华盛顿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罗宝珍、养老投资和运营专家罗珊珍共同主持。本期嘉宾作者梁嘉殷系美国俄亥俄州迈阿密大学社会老年学博士、加拿大康考迪亚大学公共政策与社会老年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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