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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黄金时代之争:外版书被指引进泛滥,原创力量正崛起
李清月打算花一年时间,画一本关于毛茸茸的流浪狗贝贝(化名),重走上海老马路的绘本。
这是第一次有出版方告诉李清月“你慢慢画,我们等你”——在画“贝贝”前,她担任过5本绘本的插画,每一部都要求在三个月内完成。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今年4月,坐在堆满颜料与油画棒的画桌前,李清月很肯定地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在外版书强势主导的绘本市场中,一直被诟病“少童趣”“好说教”的原创力量正在崛起,理由是“否极泰来”。
她的猜测似乎没有根据——在出版界,外版书出版周期“短平快”,成本收回迅速,原创书要磨很久,已是业内常识。
国内作者的稿酬也不尽如人意。李清月说,一本原创绘本的稿酬只抵得上外版书的一页,不少像她一样的插画师,要靠接商稿改善生活。
但多名受访的出版界人士乐观地认为,一批看着绘本长大的好画手涌现,和日益提升的品味,使得绘本的原创力量到了“该起来的时候”。
原创绘本能撼动外版书的壁垒吗?
李清月自画像。绘者供图“童书已处在黄金年代”
现在是一个童书业内人口中的“黄金时代”。
2016年,少儿图书以世界图书市场少见的28.84%的同比增长率,一举超越社科图书,成为全国零售图书市场的最大细分市场,码洋比重达23.51%。
在2016年上海国际童书展上,人均购买童书的花费达556元。从诞生到2017年迎来第五个年头,童书展从首届展会10000平方米的展览面积、160家展商、4800名专业观众、6000名大众观众,到2016年已经有22000平方米的展览面积、350家展商、9300个专业观众和超过25000名观众。
上海国际童书展项目经理慈雪表示,与其说童书即将迎来黄金十年,不如说已经处在黄金年代。
但就像其他“黄金时代”一样,“过速”质疑声开始出现。
今年3月14日,童书出版人“三川玲”在其个人微信公号发文“炮轰”外版引进图书,引起业界震动。
“这是中国儿童童书的‘大跃进’时代。”三川玲写道,童书巨大的市场份额,绝大部分由外国童书贡献,而出版商就是买版权,“从版权代理公司买,去国外书展上买,看着各大童书榜单买,寻找国外出版社包圆儿了买……”
“你可以看见全国500多家出版社,几乎每家都在出绘本出童书,哪怕这家出版社是以前毫无童书出版经验的农业社、工业社甚至水利社。当然,更不用提大大小小近千家的民营出版公司了。”三川玲认为,外国童书在中国的出版,由于短时间内过度开发,已经到了充斥着低劣产品的阶段了。
李清月插画作品。绘者供图关于外版童书,见仁见智
“我们现在很任性。”毛毛虫童书总编张冬用平缓而严肃的口吻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外版书引进“预付金”的增长,可以赶上房价涨幅。
他说,12年前引进一本绘本,预付金可以500美元起谈,甚至分期付款。但现在,稍微像样的作品,就有几个机构一起竞价,可能5000美元起谈,最贵的单个项目预付金达5万美元以上。有次张冬与国外同行聊天,同行说:“你知道吗?你们快把我们买空了,甚至出书的速度已赶不上引进速度。”
“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有的国外出版创作者趁着中国购买者手热,于是拿着草稿在书展销售,也不严谨了。”
在他眼中,这是一个不健康的繁荣市场。
他问记者:“您孩子多大?”
“3岁。”
“您觉得过去一年孩子读过多少本书?”
“二三十本吧。”
“您看,二三十本一年,3-4岁就能读40本,4-5岁读50本。”张冬说,粗略算一算,一个孩子在6岁前,300本童书足够了。
但他在一个会上听来的数据是——2016每年童书新书(针对8岁以下)要出版一万多本。“你说,市场就这么大,书的数量如此多,但销售渠道却有限,销售能卖得好吗?”他说,更让人忧虑的是,销售乏力卖不动时,不少出版商和渠道商就以超低折扣促销。比如,一本书打折后只卖10元,“其实商家很精明:他把书原价格定到20元,然后说卖5折。有的还用劣质纸张和油墨。”
他认为,新书打折放国际上是低价倾销,在欧洲一些国家都是违法行为。这也严重干扰了读者的阅读心态——家长不打折不买书,要不趁打折疯抢,没仔细阅读图书内容,可能买回一堆不适合孩子阅读的绘本。
在他看来,儿童读书需要沉浸其中,慢慢消化故事内容、欣赏画面、感受内在精神,“你说孩子一个月读10本书,都没读明白,和只读通一本书却读通透了,哪一个让孩子更加受益?这道理谁都明白。”
张冬还忧虑,一个劲儿引进“短平快”的外版书,长此以往,“我们就只是海外童书的搬运工,甚至渐渐成为文化的搬运工。”
也有人不同意这一说法。
2003年左右,张元(化名)刚进出版社工作,第一次见到了信谊出版社出的精装外版绘本,“很漂亮、很赞,忍不住想买一本”。
她觉得有幸赶上了这个时代。作为上海一家童书杂志的执行主编,从2003年至今,她见证了一家家童书出版巨头靠外版书带动了市场繁荣,绘本从不为人知到步入黄金年代,外版书包含的小心思与精致细节,也带动了国内业界与购买者的品味。
青豆童书馆首席编辑瓜瓜说,都说外版书“短平快”,也并不是这样。“要认真做成精品,无论外版或原创都是一个考验,很不容易。”
她曾花一年编辑过一本美国寻宝童书,“签版权、等翻译,历时半年多。之后半年精心编排形式、作宣传,一页画有270个物品,我要一个个找出中英文名对照,特别辛苦。”
对于外版与原创,瓜瓜的观点是:艺术不分国界,美好的东西是相通的。
国内年轻画手的崛起
每一名受访业内人士都在感慨外版引进的“高歌猛进”,但几乎每一名受访者也在说,原创与外版的差距正在缩小。
慈雪给出了一组2017年上海国际童书展数据:外版童书与国内原创童书的展出比例约占4:6。
她说,2016年上海国际童书展首发的原创童书《大闹天宫》在现场卖了3000本。2016年底上市的本土科普原创作品《这就是二十四节气》堪称“黑马”,累计销售已超80万册。
《这就是二十四节气》书封“其实,百花齐放才是健康的童书市场呈现出的状态。”慈雪说,在原创绘本方面,近年来,涌现出了九儿等一批有情怀有能力的新锐作者,他们的作品不仅获得了出版界的认可,更用良好的市场反响证明了实力。
李清月也是这些新锐作者中的一员。
4月2日下午,在李清月家中,她时不时穿梭于房间与储物间,把珍藏的一叠叠老绘本从六七个橱中翻出,放在澎湃新闻记者眼前。
一本国内的连环画报从1968年一直收集到1988年,贺友直、刘旦宅等大家都在其上连载过,“这些人基本功特别好,真是一幅画是一幅画。”
她画插画与绘本已有十年,笔名“九个妖”。在画流浪狗贝贝之前,她画过5本绘本,因为不满意,家中一本都没留下,“这次会留10本,肯定会很好。”她有点得意,在正式开画之前,她“史无前例”地打了三遍草稿,一周只画一页,还只是半成品。
1985年出生的她和一大批同辈、甚至更年轻的画手,代表着出版人口中的原创绘本希望:他们看着图画书长大,熟悉其中的规律;他们接受的教育中,说教气更少一些,更懂自然与童趣。
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有为艺术“献身”的觉悟——即使报酬远低于商稿,仍有一大批人画手愿意接手绘本、插画,想在其中更完整地表达自己。
在接手流浪狗贝贝之前,李清月为出版社画一页画的稿酬在五百至一千元,“通常是五百,一千的很少很少”。这是她接商稿报酬的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
她告诉记者,靠绘本养活自己还挺累,要不停接活,曾经她画着画着就睡着了。为了淘更多图画书,她有时会接一些商稿,“不然出版社送我?”
但是,她和她的朋友们,仍愿为出版社画插画、绘本,因为“这是容纳画手艺术的第二市场”。
李清月进一步解释,画绘本的这批人都是艺术生,他们毕业后没有选择“画架上”的工作,绘本就成了保留艺术纯粹性的一个载体,除此之外,很难再找到一个满足艺术梦的场合。
原创作品中的说教意味
李清月的藏品中有不少日本绘本,从大正昭和时期的漫画合集,到现在的荒井良二、长新太作品,“早期他们模仿西方,你还能看到那种用力感,到了现在,很多已经不着痕迹了。”
她扔出了一本荒井良二的作品,“你感受下其中的无厘头”。接着又聊到了长新太的《嗨,猪山大哥,猪山大哥》。“猪山大哥要过桥,就放个屁,把自己放过去。也不是多有噱头,他只是悠悠的,很日本式。”
“这样的文本,在国内原创绘本中很少见,大家都在用力表达,大部分是我非要讲出一个道理来。”李清月说。
没童趣,非讲出一个道理,让原创绘本一直为业界所诟病,也被认为是不如外版书的关键之一。
台湾绘本大师曹俊彦刚与大陆儿童文学界交流时,曾被吓了一跳:大陆图画书作者画技太好了,人物描绘也很漂亮。他担心孩子会被吸引过去。
“但最终很多孩子还是选择了我们。”他将缘由归结为台湾童书更有“体臭味”,他觉得早期的大陆绘本画得好,故事对大人也有启发,但小孩子并不买账。
慈雪认为,国内现阶段的大部分图书,更注重“功能”,“这本书能教我什么?有什么用?这是它的出版基础。”
而国外有不少多元化作品,基于作者的创作目的而出版:我为什么要画这本书?我想表达什么?为满足创作愿望我要怎样去表达?
“什么样的绘本在市场上流行,反映的也是市场的阶段性需求。”慈雪说,国内童书市场的成长是随着80后、90后年轻父母一起成长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尽力去掉说教气
但李清月相信,就和日本绘本从昭和时代的用力感到现在的云淡风轻一样,原创绘本的说教味、用力感终会转变。
她说,流浪狗贝贝就是一个“没有剧烈情节的故事”。故事开篇主人死了,贝贝成了一条流浪狗,重走一遍主人生前一直带它走的路。
其间可以看到上海的种种,好玩的小店,马路上的熟人,有特色的建筑。李清月希望所有贝贝走过的地标都能在上海找得到,她与编辑还实地走了好几回,中间有普希金像,有胖子烧烤,有一个八音盒店。
整个绘本有数十页,李清月说,顺利的话6月完成大致,之后用3个月修改。
有一次她发了一张半成品到朋友圈,一群很懂上海的朋友立马说,是五原路啊。说到这里,李清月大笑着以示得意,“因为不是街边房,只有留意生活细节的人会知道。”
故事另有文本创作者,李清月与文本作者、编辑讨论多次,删去了很多文字,最后结尾是开放式的。
“你要觉得今天不太好过,感觉它死了哭一哭,也可以。但小朋友也能在画面中找到小细节,似乎可能证明,贝贝还在。”李清月说,这不光是一个给孩子看的故事,大人也可以看。
张冬说,《小蝌蚪找妈妈》可能是当年的局限性,故事结尾是这么写的:小蝌蚪见到的妈妈,妈妈说,好孩子,再等等,长大了,你们就和我长得一样了。然后过了一天又一天,小蝌蚪变成了小青蛙,高高兴兴地捉害虫,保护庄稼。
“什么叫害虫?什么叫保护庄稼?我们知道,在自然界,万事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健康的自然观。”张冬说,“小青蛙怎么就变成你的打手了呢?这不是合适的导向,有益或有害,希望孩子长大后能自己去发现。”
作家已经去世,张冬向他的子女提出需要修改。“子女很通情达理,说那好哇。”
张冬说:“然后我们改成了,过了一天又一天,小青蛙与妈妈,在农田里捉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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