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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阅读的消逝:你为什么失去了阅读的耐心

曾于里
2017-06-26 17:4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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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看来,阅读是个颇为无趣的话题,一来是老生常谈,比如每年世界读书日前后,媒体都会有连篇累牍的报道。二来热爱阅读的人并不多,不爱阅读的人认为阅读枯燥,与阅读有关的话题他们自然也提不起兴趣。虽然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公布的2016年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人均读书量7.86本,较去年都有所提高;但数据并没有告诉你的是,这7.86本书中,成功学、心灵鸡汤、营销文以及通俗小说占了绝大部分,严肃阅读仍旧非常欠缺。

何为严肃阅读?这是与消遣式阅读相对的概念。严肃阅读的前提是严肃的写作。在《伟大的传统》一书中,利维斯认为严肃文学有以下几种追求的:对人性足够深刻而又充满同情的理解;对现代性的警觉;语言须能精致准确表达出想要表达的对象;完整流畅的整体结构。换言之,与通俗读物的好看好读好懂不同,严肃写作的意义在于刷新和重建,它“保存着对世界、对生活个别、殊异的感受和看法”,要为读者带来新的发现。严肃写作需要的是严肃的、有抵抗性的阅读,它不仅挑战读者的阅读耐心,更挑战着读者的认知体系和价值体系。

《伟大的传统》

2016年有媒体对比了2015年中美著名大学的图书馆借阅情况,美国十所高校综合排名的前几名分别是柏拉图的《理想国》、霍布斯的《利维坦》、马基亚维利的《君主论》、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等,而中国几所著名大学普遍上榜的是《明朝那些事儿》《盗墓笔记》《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藏地密码》等。上个月清华大学也公布了该校2016年度本校学生借阅排行榜,前十名分别是《明朝那些事儿》《三体》《天龙八部》《平凡的世界》《冰与火之歌》《围城》《鹿鼎记》《笑傲江湖》《数学分析习题集题解》《倚天屠龙记》,上榜的书籍仍旧以通俗类和工具类书籍为主。顶尖的高校尚且如此,坊间更不必说了,这些其实都预示了一个长期存在并愈演愈烈的现象:严肃阅读并不受欢迎。这的确引人思索,为什么严肃阅读不受欢迎?究竟是什么在侵袭严肃阅读?

实用主义

现代著名语文学家夏丏尊曾这样描述中国人的“实用主义”:“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流弊所至,在中国,什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

这的确是说出了某部分事实,至少在读书问题上,很多人其实是抱着非常强烈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目的。虽然自近代培根、笛卡尔、霍布斯以来,“知识就是力量”成为普遍的共识,但在中国当下社会语境里,这种“力量”被狭隘地定义为某种可以立竿见影带来成效的“实用”。

首先是教育价值观的实用。中国教育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升学教育与应试教育。小升初,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学校、家长、教师、学生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放置在这几次“升”上面,教师为升学而教,学生为升学而学。其结果就是社会学家郑也夫说的,“不但没有激发,相反挫伤了大家的读书兴趣”,因为学生没有选择学什么的自由,只有被动地去重复去记忆。

《理想国》

其次是读书目的的实用。社会氛围非常功利,读书就是为了考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更好地适应职场需求,赚更多的钱;如果不能,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这也是为什么大学生起薪一低,就会掀起“读书无用论”的讨论,因为读书的价值已经被我们用金钱量化了。

实用主义者也许很难理解,为什么美国高校大学生借阅最多的书籍会是《理想国》《利维坦》等大部头、难读又难懂的古典政治学和哲学书籍;因为实用主义者往往是夏丏尊先生批评的“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自然无缘感受到严肃阅读带来的真正的“力量”。比如通过文学阅读,培养个体交流与参与的能力,以及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通过哲学阅读,培养反思与批判的能力;通过历史学阅读和政治学阅读,培养深厚的历史感以及现代视野……

碎片化思维

有媒体曾将2016年年度汉字定义为“刷”。刷微博、刷微信、刷淘宝、刷新闻、刷热点、刷阅读量、刷三观……很多人的确是在“刷”当中开始一天,又在“刷”当中结束这一天。

“刷”的出现,是因为手机已经成为我们的“第二存在”。据工信部统计,截至2017年2月末,我国移动互联网用户总数达到11.2亿户,使用手机上网的用户数接近10.6亿户。手机互联网时代全面到来,手机不再只是一个接听电话、发送信息的通讯工具,它具备了满足我们生活、工作、学习、社交等方方面需求的功能,它变成了我们的“器官”。在美国著名科技学家尼古拉斯·卡尔看来,传媒不仅是信息,传媒更是思维。在《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一书里,卡尔企图探讨的是,随着人类媒介工具的革命,尤其是互联网的普及,它将怎样从根本上改变人的思维。他的结论是两个字:浅薄。

比如手机互联网时代,信息爆炸,信息量更大,信息的获取浮光掠影。凯文·凯利在《必然》中描述的屏读(Screening)日渐成为一种现实。阅读行为虽然存在,但是这种阅读更多是指向了泛阅读,停留在一种阅读的姿态上,就像用眼睛“刷”一下屏幕,手指轻轻划过页面,就可迅速浏览标题,因为信息太多,只能通过标题选择部分阅读。显然,屏读拒绝严肃内容。

《必然》

信息的碎片化,也深刻影响着人们阅读的耐心和专一程度。其实早在前互联网时代,在广播、电视机刚出现和普及的年代,它们也都遭到了诸多社会学家、思想家、心理学家的批评,先哲们无一例外指向了信息的碎片化拼接。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这样解释道:“无线电广播在宣布一个城市受到轰炸,有数百人死亡之后,紧接着便推销肥皂或酒。同一位播音员,以同样迷人而权威性的声调,先报告了政治局势,然后又为肥皂大作广告,试问,人们对他听得到的事情,还会真正关心吗?我们不再感到兴趣,我们的情感,以及我们的批评性判断受到了破坏,最后,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的态度,是漠不关心。”

在互联网时代,弗洛姆批评的情形,愈演愈烈。随意打开一个新闻APP,巨大的信息流呈现在眼前,新闻门类五花八门;信息的碎片化不仅指信息与信息之间的无缝拼接,而且是信息与音频或视频、导航工具、各种商业广告、一些小型应用软件等的拼接。卡尔在《浅薄》一书中生动描述了这一场景:“当我们在新闻网站上浏览最新焦点时,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提醒有新邮件到达。几秒钟后,RSS阅读器又告诉我们,最喜爱的博主刚刚上传了一篇新博文。没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原来有短信送达。与此同时,Facebook和Twitter网站的用户头像也在不停地闪烁……”

《浅薄》

一旦我们习惯了互联网传播信息的方式来阅读信息、获取信息,并对其产生了依赖,这时如果让我们安静坐下来读一卷《理想国》,它就会变成一件“费力挣扎的苦差事”,就像卡尔贴切形容的“以前,我戴着潜水呼吸器,在文字的海洋中缓缓前进。现在,我就像一个摩托快艇手,贴着水面呼啸而过”。我们的注意力开始分散,心神不宁、思路不清,忍不住要点开朋友发来的微信以及新闻APP弹出的通知。

阅读仪式感的丧失

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公布的2016年全国国民阅读调查还显示,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68.2%,手机阅读率达到66.1%,图书阅读率为58.8%,也就是数字阅读率已经超过图书阅读率了。虽然数字阅读越来越方便,但笔者身边的不少朋友都有这样的感觉,在手机等移动设备上读文章,常常被一种焦虑感所裹挟,忍不住想要向下滑动,面对稍微严肃的内容,总是觉得有一点抵触甚至腻烦。可假设是纸质阅读,这种焦虑感和抵触感很可能就会减轻甚至消失了。为何会有这种微妙的差别?

移动设备正深刻改变了阅读的中介,纸质书籍的没落甚至消亡日渐成为一个醒目的话题。最早是抱着一本书正襟危坐地翻看阅读,到后来可以在PC端或者kindle上阅读,到现在,小小的手机就可以满足我们的阅读需求。许多电子书城的储存容量并不逊于一个实体图书馆,我们可以随时随地打开手机阅读:走路、等公交、上厕所、会议中、逛街、排队、吃饭……几乎任何你的手可以拿出手机的时刻,你都可以进行阅读。

“随时随地、无时不刻”自然是方便快捷,可这种快捷也破坏了阅读的仪式感。阅读的仪式感,并不一定是“焚香沐浴、品茗闲吟”,它指向的是阅读这一行为的“平心静气,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就像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一书中描述的:“学习阅读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学习‘破解密码’的过程。当人们学习阅读时,人们是在学习一种独特的行为方式,其中一个特点就是身体静止不动。自我约束不仅对身体是一种挑战,同时对头脑也是一种挑战。句子、段落和书页一句句、一段段、一页页慢慢地翻开,按先后顺序,并且根据一种毫不直观的逻辑。”

《童年的消逝》

也就是说,阅读是需要认真与专注的心态与态度,它要求“身体静止不动”的认真与专一,需要“自我约束”的自制,需要“对头脑也是一种挑战”的判断与思考;而阅读是“句子、段落和书页一句句、一段段、一页页慢慢地翻开,按先后顺序,并且根据一种毫不直观的逻辑”,有顺序、讲逻辑。但现在,坐在马桶上的三五分钟时间里,你都可以打开10个不同的公众号,简略翻看十篇完全不同类型的文章,不需要顺序,也不讲求逻辑。手机阅读成为对时间的打发,成为一种纯粹的休闲和娱乐。

伴随着阅读仪式感的丧失,是各大公众号为了迎合读者浅薄、轻松的阅读需求,内容上的主动轻薄。要随时随地、无时不刻都可以进行阅读,文章肯定不能太长、不能太深奥,而是要简短、轻松、有趣,无缝对接于人们的每一个碎片化的时间。“快阅读、轻阅读、易阅读”成为移动阅读的风尚,阅读的难度和知识的“系统性”与“深刻性”被消解;只需浏览,不必细究,只需相信,无须追问。久而久之,数字阅读便难以唤起读者的阅读仪式感,读者对于严肃内容也会有一种“后天的敌意”,严肃阅读自然无所依附。

关于严肃阅读的意义和价值已不必赘言,比如波兹曼认为严肃阅读关乎着逻辑和修辞传统的习得,关系着娱乐与严肃的边界,甚至关系着愚昧与开明、专制与自由的博弈;卡尔甚至认为,严肃阅读的存亡,关系着人类文明的存亡。这或许不是危言耸听。我们自不是反科技、反数字阅读、反消遣式阅读,只是我们在歆享非严肃阅读的便利、轻松、愉快的同时,却没有对严肃阅读的逝去保持应有的警觉。笔者谨以此文,发出微弱的预警。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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