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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文艺复兴:歌德、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是怎么写作的

高凌/独立学者
2017-06-21 12:0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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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如果你拿一只羊只能出四页的羊皮纸来创作一本小说,好哥们问你“嘿你打算写点什么呢?”,然后你回答“我打算写写我被无数姑娘拒绝、凄凉终老的一生”,那么恭喜你,你找到了你凄凉终老的原因,那就是“你有点傻”,你用这么贵的羊皮纸写这种玩意,你反思一下是不是有点傻?

在纸张珍贵,墨水较贵,会写字的人很贵而且预期寿命并不长的时代,文学的自由度非常的低,题材也非常有限,如果你有机会拿起笔,面对一大张羊皮纸,你要把它写成对开本那样的格式,就要写得非常小心:第一你是在向未来几个世纪的人说话;第二你说的内容得对得起你面前的这张纸,因为你可以任性,但是你的后代看到你的手稿,他很可能不像你这样任性,他们会把你写的字刮掉,然后继续用这张羊皮纸。

在中世纪,人们也要生活也要男欢女爱,但是他们和她们的大部分声音都被历史湮没了,因为纸张实在太贵了。欧洲引入造纸术其实并不晚,但是欧洲没有现成的棉絮破布可以让工匠拿去造纸,人工的纸张不比羊皮纸便宜多少,于是当古登堡搞出他的印刷机的时候——他发现他只能在羊皮纸上印,但是他印出来的书,比手抄本便宜不了多少,格调却低了很多。

中世纪的创作场景:右手拿鹅毛笔书写,左手拿着作为“橡皮”的小刀

所以当欧洲的农业开始大量种植经济作物,穷人不再一件衣服穿一辈子的时候,文学的复苏开始了,第一个表现就是题材的丰富:人们不再对着几个世纪隔空喊话,相反他们开始站在灯火之下,让几个世纪里的人看到自己。“人”不是英雄、不是半神、只是普通的人,甚至还有点脑袋不太灵光,比如堂吉诃德·德·拉曼恰骑士老爷这样的人登上了舞台;也许他们还需要有种种奇遇,但他们不再是神的儿子或者神挑选的人,也不是一个希腊史诗样的完美英雄;他可能傻、也可能坏、也可能被爱情夺走了理性,就像塔索诗歌里的唐克雷德骑士,他在战场上用长矛击落了一个骑士的头盔,头盔落地金发披散下来,同时出现的是一张让他一见难忘的脸,他的侍从举剑向女骑士砍去,唐克雷德老爷阻挡不及,砍伤了妹子,金发被溅上殷红的血,就像黄金镶嵌了红宝石。这样动人的场面即使在羊皮纸时代也该被写下来,但是我们只能看到文艺复兴时代的,我们应该感谢种棉花的人,他们推动了文学的进步。

从英雄、完人、神、半神人的奇迹、奇遇、伟业,到人的奇迹、奇遇、伟业,是文学降临人间的第一步,而第二个是从伟业、奇迹、奇遇到普通人的生命。从猎奇到体验人生,是第二步。

范·阿尔斯特笔下描绘的文艺复兴时期妇女阅读场景

到18世纪,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还可以看作是传统的文学,鲁滨逊先生漂流到了岛上凭自己的能耐活了下来,在奇遇这点上他算是《奥德赛》的继续,但是鲁宾逊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半神人,所以他又是近代文学的继续。而到斯特恩《特里斯特拉姆·项狄传》,谁会关心项狄的老爹欢爱之前没有给钟上弦?哪个坑爹的作者把主角扔在妈妈的肚子里十个月扭头去讲他叔叔?

这时,人们不再为了学习美德、感受神的伟大或者人的伟大去阅读,不再为了完善自己的道德,或者追求什么真理,而是为了享受,为了被娱乐,为了体验别人的生命,另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而不是高举雷霆的人。

原来文学可以这样!别人塞给卢梭一本《鲁滨逊》,他好像感受到了一个新世界。而《项狄传》也在巴黎引起了轰动,被炮弹打飞了半边的叔叔,居然也可以成为小说的人物,斯特恩、菲尔丁、戈尔斯密引起了轰动,然后是纷纷效法。

卢梭开创了一个时代的潮流,情节无关紧要了,人物也无关紧要了,《新爱洛依丝》里内容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但是那个时代的人谁在乎那些林林总总的内容?人们看的就是那些情书,那些洋溢着的情感。卢梭的学生们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主人公穿什么衣服大家还记得,因为狂飙突进时代人人都模仿这个穿戴,蓝外衣加黄背心,但是主人公做什么的还重要么?他除了谈恋爱还干什么了?谁还记得?就是爱情,就是两个人,夏绿蒂的胸围歌德说过么?显然没有,但是重要么?就是爱,在暴风雨的平原上,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跳四人方队舞,就是爱情、就是苦闷、就是忧伤,最后自尽,一切都结束,读者疯狂了。一个时代开始了。

18世纪画家布歇的名作《蓬巴杜夫人》

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恐怖文学、不伦之恋文学、侦探小说都出现了。而真正开创性的是小说的电视电影化,这个开创者就是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小说艺术在创作《高老头》时取得了突破,他跟他妹妹炫耀了好久,说他找到了金矿,因为他终于想到了怎么让自己的小说在独立成书的同时彼此衔接,人物穿梭出现,小说的故事结束了但是生活还在继续,不单单是书外的生活还在继续,书里的生活也在继续,《人间喜剧》里的人物超越了具体的那本小说,也不只是生活在彼此连贯的几部小说,他们生活在小说构成的世界里,这部小说里的主角在另一部小说里是配角,这个小说的主角搞了另一部小说里主角的情人,结果触怒了金融大鳄最后没了命。病了就去找皮安逊大夫啊,有丑闻要被报纸揭露?就去找无良记者埃米尔·博龙岱啊,鬼上当可能在某个膳宿公寓里寻找下一个小帅哥,而金融大鳄纽沁根男爵是不是又要跑到比利时去?

到浪漫主义运动的末期,一切都可以成为小说的题材了:一个普通的人,寂寞、空虚、冷,在沙龙里勾搭妹子,在矿泉疗养地勾搭妹子,一个旅行者在巴登巴登(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城市)的糖果店勾搭了个妹子;或者在勾搭妹子之余遇到了老情人;或者是在报纸上读到了一桩谋杀案,一切都成为文学的主题,没有人再跳出来“你们有点傻吧?浪费纸张和墨水写这种玩意”,那个在10世纪厉声质问说“写这玩意?你有点傻吧?”的好朋友永远被历史的进步吞没了,这次我们这些忧郁的、空虚的、无聊的人笑到了最后。

而文学的另一个问题也就因此而暴露在了阳光下。在题材空前发达的时代,小说五花八门,为什么我们要看这本而不是那本?最初大家看的是口碑,也就是口耳相传,在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时代,伏尔泰讥讽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什么时候看书?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只在早晨醒了之后到下午出门之前看看书,为什么要看书?为的是下午在沙龙里议论它。是的,少数肯读书会聊天,最好同时长得也说得过去,还有钱、有门路有权力的男人或者女人,当然在巴黎主要是女人,她们对一本书的看法就决定了一本书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书后边的作者的命运。

《乔芙兰夫人的沙龙读书会》(1755)查理-安德烈·范路

巴洛克时期的人在沙龙里聊书可算是文学批评。同时期伴随着出版物的出现,真正的文学评论也兴起了,比如莱辛的《汉堡剧评》就是这个时期的评论作品,文学杂志和报纸方兴未艾,杂志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中短篇文学作品供人阅读,另一个功能就是发表文学评论,因为一直到1910年代,相当多的人还是在咖啡馆、酒吧、俱乐部里看报纸或者看杂志。文学评论因为出版的兴起从沙龙里的交谈,变成了一种文学门类。

告诉哪本书好看?哪本书值得买?为什么好看?好看在哪里?这就是文学批评,从评论情节到评论作者,告诉你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顺便给你爆点料,这是对圣伯夫时代、也就是浪漫主义时代的文学批评的最简单粗暴的概括。这个时代的戏剧相当于我们今天的cctv黄金档电视剧。在刚刚被英国人打败,复辟了波旁王朝的法国,居然来了一伙英国人,来法国表演莎士比亚!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骂声四起,而这时候居然就有这么一群带路党,他们替英国剧团鞍前马后不算,还要在报上跟爱国者打笔仗,其中有个胖子还是拿破仑的军官出身,真是该死,这个胖子就是司汤达,他写了著名的非国民文章《拉辛与莎士比亚》。

这带路党自己也上演自己的戏剧。雨果这个家伙写了《克伦威尔》,虽然没有引起大的轰动,但是这个家伙嫌给人民脸上泼墨水不过瘾又写了一个《克伦威尔序言》。这次彻底爆炸了,他的另一部戏《欧纳尼》上演之前,双方就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公演当天雨果的打手和不明真相的群众与爱国群众大打出手,泰奥菲尔·戈蒂耶揪住一个喝倒彩的女人大喝一声“您在干什么!”,真是斯文扫地。

那个带路党、胖子司汤达在写《红与黑》的时候,认为文学必须追求严肃准确的风格,所以他自称每天写作之前,先读两页民法,然后再写。几十年以后福楼拜在议论巴尔扎克的时候,从他的角度回应了司汤达。他认为巴尔扎克的故事很好,但是巴尔扎克并不懂得该怎么讲他的故事,福楼拜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显然是懂得怎么写的,但是他对作品风格追求的结果是——他只写出一本巴尔扎克风格的小说《情感教育》,《情感教育》如果被塞到《人间喜剧》里去无疑是很好的一本,但是假如巴尔扎克也这么写,如果《人间喜剧》只剩下一本《情感教育》,那巴尔扎克可能会被债主逼得很惨。

《她最钟爱的旧时光》乔治·邓禄普·莱斯利(1835-1921)

在第二帝国时期,文学作为一门艺术、或者一门科学正在走向成熟,从情节上说、从内容上说它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但在方法上它还很幼稚,所以波德莱尔说“现代诗人首先要成为评论家”,比起“写什么”更重要的是“怎么写”。文学本身的内在技巧、诗歌的旋律性,无内容的音韵的美,都成为重要课题,诗歌的绘画性,语言所带来的具体的色彩和形象,成为唯美主义时期追求的目标。

在文学成本高昂的时代文学脱离了日常生活,当社会进步让文学成本下降的时候,它和日常生活一度结合在一起,而当文学成本进一步下降,使得作者可以几乎不依赖文学带来的收入生活的时候,它再一次脱离了生活,走向自在自为的境界,这就是波德莱尔首创,而王尔德天天挂在嘴上的“为艺术而艺术”。

《索尼亚·尼普斯像》克里姆特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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