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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匏瓜庵谈艺录》公开:沈尹默谢稚柳对谈书法实录
抗战时期,书画鉴定家谢稚柳在重庆任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秘书,书法家、学者沈尹默为监察委员,两人曾同住陶园监察院同人宿舍,胜利后同返上海。
两人在上海对巷而居,故常来常往,虽是隔代人,却是忘年交,诗书挚友,无话不谈。近日由《书法》杂志首次公开的《匏瓜庵谈艺录》文中,沈尹默以其第一人称记述了和谢稚柳的有关“历代书法艺术和书法家”的谈话,时间是一九五六年前后。《匏瓜庵谈艺录》释文由李京宇、沈长庆根据沈尹默笔录整理。
谢稚柳先生
沈尹默晚年旧影
近年来,我陆续整理了祖父沈尹默久存手稿多部,已经陆续出版的主要有《书法雅言校注》《文字改革中创作通用书法字体问题》《胡适这个人》等。我的朋友张一鸣和杨小青等也陆续整理出《我的学书经历和书法的群众化问题》《沈尹默疏〈梁文山先生评书帖〉广义》等。此次应上海书画出版社王立翔社长之邀特将未曾出版的《匏瓜庵谈艺录》介绍给读者。
祖父生前留有的文字中,除去书法墨件之外,出版的书籍主要是诗词。他虽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自幼年开始,每逢大事必有所感,以诗怡情,以词明志,万余首诗词歌赋是他留下的主要作品,如《秋明集》《秋明长短句》《秋明室杂诗》《沈尹默先生轶诗集》《月夜》等等。八十多年,祖父始终坚持每天上午日课写字,下午或会客或边读帖边随笔记录所思所感,然而对于大部头的学术著作和书法类文章下笔则极为谨慎。直到老年,差不多是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在积累近六十年经验基础上,才陆续发表了有关书法方面的通俗性和理论性文章,正如读者所知道的五十年代的《谈书法》(1952)、《书法漫谈》(1955年《新民报晚刊》)、《书法论》(1957年《学术月刊》),以及六十年代的《谈中国书法》(1961年《光明日报》)、《二王法书管窥——关于学习王字的经验谈》《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1965)等。
由于种种原因,不少祖父的手稿被销毁了,随着对传统文化资料的重视,以及市场化的推动,过去由于种种原因流失的祖父沈尹默的手稿和墨件,近年来在不同场合陆续有所发现,当然其中不乏赝品和伪作。对本文《匏瓜庵谈艺录》也是经过认真辨别,及对所叙掌故经过书法界的朋友们的研究,确认为沈尹默原作,并认为对于研究中国书法历史和历代书法家很有参考价值,其见地水平非一般书法人士所能企及。
《匏瓜庵谈艺录》文中祖父以老沈的第一人称记述了和谢稚柳的有关“历代书法艺术和书法家”的谈话,时间是一九五六年前后。抗战时期,谢稚柳在重庆任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秘书,沈尹默为监察委员,两人曾同住陶园监察院同人宿舍,胜利后同返上海。祖父住海伦路,谢稚柳住瑞康里,对巷而居,故常来常往,虽是隔代人,却是忘年交,诗书挚友,无话不谈。鉴于文中有不少随意中记录的谈话或有意无意的见解,所以,祖父在文章结尾说本文是“援笔以记之,非欲传与人观,俟明日焚之可也”。也许不少内容正是祖父书学思想的真实体现,也或许是一些不成熟偶然的看法,所以也就从未面世。本文是祖父不多遗稿其中之一,不仅具有文献价值,也具有学术意义。整理中限于整理者水平有限,讹误难免,兹抛石引玉,恳请得到批评指正。谢谢!
沈长庆于竹山书房
2022年1月15日
《匏瓜庵谈艺录》手稿(请横屏观赏)
《匏瓜庵谈艺录》手稿释文
张勺圃(张伯英)雅俗同体。盖鬻字为业,要讨得众人欢喜,此法甚佳。老沈亦鬻字,亦要讨得众人欢喜。谢生云:“此是活法。”余续曰:“活则有办法,死则唤作没法子。”平日多了欢喜,便以为人间再无疾苦。老沈有罪。谢生云:“人间直爱欢喜,孰能自知疾苦。”余续曰:“疾苦只好藏着。便知老沈写字,目颈下只见欢喜。”演音和尚(李叔同)字中有佛法,是从山谷老人来。谢生云:“山谷有情,佛印亦有情,演音最是无情。”又云:“历来学山谷者,皆少情。”沙文若只擅一体。今书家多只一体。古之书法家,无只会一体者。云间某氏亦只一体。吴缶翁能书法,齐某人能写字。缶翁居南可北,齐某客北必不敢南还。老沈能在京师卖字,亦能在沪渎办展,非字之佳也,实乃书学危堕之象。谢生云:“永嘉南渡,南北殊隔。”余曰:“秦灭宛郢,南艺星散。”书家学画易,若东坡者是也。画家学书难,十洲者是也。齐某尚且不及十洲,则于书可知矣。谢生曰:“一起学便好。”又云:“自碑学兴,学书易,学画亦易易。”余以为然。有明一代,书家最称蕃盛,远迈两宋。谢生云:“江南最重明人书,收藏最富,刻帖亦多。”余续曰:“明书家多出苏浙两地。苏浙人推重乡梓,复能团结有爱,此是大优点,他处所不及也。”米元章底字有来历。唐子畏(唐寅)字无来历。最难是看不出来历。学字必得有来历方好,写字必得无来历方好。谢生云:“近数十年以复古为来历,画亦然。”若真看不出来历,人便以为不好。盖世人只认得来路。谢生云:“五十年后,便连来路也无人认得了。”顾苦水(顾随)行书太拘束,然褚法精粹,余不能及。
谢生云:“老沈只是掩遮得好。”三苏僻处巴蜀,故自幼不省书法之事。老苏要大小苏代笔。大苏天分绝高,非有名师也。谢生云:“书家以东坡、山谷天分最高,右军亦且不及。”东坡未出蜀时,即以书法高自标榜。谢生云:“少年天性,不应苛责。”东坡年少时,喜为人写字,喜刻石,犹今人之喜写招幌也。谢生云:“南京路上走一遭,将款识熟记心中,永不与他见面便是了。”谢生亦妙人。谢生又云:“东坡少年刻石,仅《蜀帖》中存其一二,此亦自然淘汰之理也,固与名声无关。古人自有抉择之公理。”临去,谢生回顾云:“公理恐愈来愈少。”东坡深爱颜鲁公,复钟情徐季海。谢生云:“欧公重鲁公,故坡公亦重之。”余以为非是。坡公岂随人高下者?东坡自云:“尝手抄经史,皆一通。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其时甫十余龄耳。可证老苏大苏皆不知如何学习书法。大苏犹以书法为玩物。谢生云:“孰不如是?”老沈云:“宋时无人见过坡公手钞经史,盖以钞书为课业也。坡公亦甚刻苦。”谢生云:“天分自不能当饭吃。”又云:“坡公有写经。”
谢稚柳书诗词
欧阳文忠公云:“学书最费纸,犹胜诸饮酒啖食。生平不以整纸作书皮。”谢生云:“《世说新语》曰:‘王羲之在会稽,谢安就乞笺纸,羲之以库中九万枚以馈之。’故知古来能书者皆极勤劳,欧阳公费纸云云,大老实话也。”余曰:“竟不知王谢有此典故,读书太粗疏。”谢生又云:“一般人家,无钱买纸,故书法家只能出在豪富。”余曰:“古人画沙作字,以大地为纸张,何必用钱?”又曰:“张伯英练字,一纸上重重叠(叠),亦是一法。”谢生云:“沙土诚可写字,然笔意锋芒皆无感触。”余曰:“老沈亦甚费纸,只是仍要宣扬画沙作字。”谢生笑不可抑。东坡《书所作字后》云:“书不在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又《和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跋鲁公草书》云:“信乎自然,动有姿态,乃知瓦注贤于黄金。”此三篇乃宋人书法尚意非法之最早记录者。时在治平元年,东坡廿八岁,上距鲁公之卒二百八十年,冥冥中有定数焉。其时鲁直二十岁,元章十四岁,君谟五十三岁,越两年便亡去矣。欧公不甚看重蔡君谟,以其多学而不专,难于精深也。谢生云:“欧公书学差逊,以道德文章胜,故见不得人家兼善各体。”又云:“欧公定是妒忌君谟。”又云:“东坡服膺欧公,盖不学者同病相惜也。”东坡虽在僻壤,闻见不广,然思虑深远,宜其为有宋之冠也。谢生云:“清季以来,坏在见闻太广。”余续云:“我等死亡以后,学书者见闻再不会广。”谢生云:“广亦悲,不广亦悲,时也,势也。”郑道昭、黄鲁直,都是道门中人。谢生云:“书、画都与道近。东坡亦晓道家秘术。清四家无道法,作画但有笔墨而(无,或少、鲜——释者)生气。吴某是其余孽。”余曰:“噤声,噤声。”赵松雪字是天子家法,传自蔡君谟。东坡极推重蔡君谟。谢生云:“蔡氏从鲁公来,然颇失诸欹侧,不复庄重。”余谓曰:“人言谢生痴,谢生何太痴!鲁公字,本应欹侧。”谢生云:“善哉!欧公以鲁公为贞正表率,君谟写颜字却不敢取其正,无怪乎欧公之贬斥君谟也。”东坡、山谷书出同源,然两不相侔。东坡嫌山谷太放,山谷嫌东坡太假。米元章是帖学正宗,尊东坡而鄙山谷。谢生云:“元章是假癫。”余问曰:“元章之世,有文字狱否?君试一考之可也。”山谷早年惟思以文章行世,不重书法,后乃省悟。山谷书法亦非师授。谢生问:“然则其时书法尚非士大夫进身之要阶?”余答云:“当时欧公以道德文章名世,欧公不善书,故时人不以书法为贵重。必俟坡公起,书法然(后)起。”
苏轼《阳羡帖》
山谷推重苏文,书法亦自规模苏书始,晚乃讳言之。谢生云:“老人瞧见东坡能独出心裁,便得了一个方便窍门。”此语虽俗,然颇恳直。谢生云:“山谷起自寒素,故随人起伏,颇善钻营。”余曰:“此正不必苛责者。”山谷心太高,故字放纵。东坡心比山谷更高,乃肥厚。谢生云:“子昂放得下,故雅逸。”余续云:“右军心苦。”谢生哑然,老沈亦无语。人言东坡放诞,实则不及山谷之不拘束者远矣。惟其不拘束,故能出法度之外。南朝、隋唐以至杨少师、蔡苏二公,无不被右军、大令圈圄,变或不变,都有根基。颜、柳、蔡、苏,不过王家僮奴火夫,或烧柴,或燃禾,锅却仍是元常所造,水仍是右军所担,米仍是大令所舂。有人做得成熟饭,有人只是夹生半吊。端将出来,桌椅还在王家厅堂之中,客人都在王家门内。山谷非僧非道,癞头跣足,进不得门去,便连那宴席的影儿也未曾看到,那味儿也未曾闻到。于是寻得一破庙,将那佛祖的断手残袂垒些起来,支楞半个瓦釜,劈开供桌当柴,取了些祭胙蔬果,一股脑儿扔将进去,再灌些观音净瓶中的露水。不移时,便觉香气绕梁,你却说吃得吃不得?右军不如此写,山谷偏要如此写。山谷之笔法,全不与右军同。或以为山谷为坏笔法之祸魁,盖只知门内事也。山谷在门外再造江山,虽右(军)亦当拱手矣。谢生云:“吾国书法,至山谷为一大变,至晚明又一变。”苏《荔子碑》,从黄《题中兴颂》来。东坡乃善学书者。谢生云:“善学最难。能书者善学,更难。惟天资卓异者最善学。”宋人书法以意胜。盖苏黄都无甚根基,必得别出机杼也。谢生云:“老沈要教坏世人。”余曰:“要有苏黄恁样学问。若齐某那等人,坏便坏了。”余又曰:“宋院画只能工整,米颠方能披点山水。其意一也。”宋人以有唐诗在前,不愿意循规蹈矩,乃有宋诗。苏黄因依傍无着,不得门径而入,故讲意趣。谢生云:“清人禁锢太久,便要学残碑。”朱子之字,亦是万世师表。稿草书,钟元常传王右军,再传颜鲁公、朱晦庵。朱子之草书传万世。明人、清人,至于廿年前稿草,皆是朱子法。谢生云:“江南豪富之家,都蓄宋人书札,亦是此意。”余戏曰:“君是现身说法。”敦煌遗经字体,即是当时之佛书。古今异趣。谢生云:“敦煌经生,多落拓贫家子,然笔意高绝。故佛性即人性也,固不与佛法深浅甚事。”李某之书,佛在纸上枯坐,面目甚苦,强作慈悲。谢生云:“佛家有观音,亦有金刚、小鬼。”又云:“观音有七十二妙像,必以拈花拂柳为道法,则去佛愈疏矣。”谢生又云:“世人喜慈悲菩萨,李某盖投俗所好,刻意为之,其实与书法无甚关系。”老沈续曰:“如人入阿鼻地狱中,彼不自知,亦救他不得。风教不行,此是必然结果。”谢生默然,若欲垂涕者。
“老沈写楷字墓志,有佛法在焉。”此谢生谀辞。虞、褚等,亦能写敦煌字。谢生云:“若是如此,则古佛亦甚张扬,不太肯做俯首低眉状。”余颔首称是。米元章《海岳名言》曰:“开元以来,因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以前古气,未复有矣。”又云:“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后经生祖述,间有造妙者。”老沈曰:“此都是习见书,而谈敦煌者皆不读之。”谢生云:“读书太苦,人要行乐,百乐门必得比合众图书馆热闹。”余调之曰:“君竟知门内之娇娃否?”赵孟坚《书法钩玄》云:“《遗教经》宛如经生书,了无神明,决非羲笔。”谢生云:“宋元时尚能多见六朝写经,诸名家亦多见重。明清以来,骤然灭寂,百无存一。翁家有两卷,赵子昂、董玄宰各有跋,鼎革时失却,云是北齐物。别有唐写数卷,不佳,惟是传世者,非敦煌所出。又有辽人写《大般若》一卷,更劣。”世传羲献墨迹,多是米元章假造。世传苏黄墨迹,多是祝枝山假造。羲献易鉴,苏黄难辨。谢生云:“江南之家,苏黄堆积。”又云:“文祝有代笔,假苏黄不必都是真文祝。”子昂《洛神赋》精妙绝伦,《胆巴》端正庄严,简札与右军相抗手。谢生云:“《胆巴》与碑铭不相类比。”余笑曰:“此正是大关窍处。”李北海《荆门行》,昔人以为集字,盖北海尝习《集圣教序》故也。品鉴书法,必得知晓其人之家世师法。否则,盲人扪象,揣其一端,然后去象远矣。谀《圣教叙》而薄《荆门行》者,岂足与论书法之流变哉?《裴将军碑》确是鲁公真迹。《蒙诏》从《裴碑》出。《裴碑》伪,《蒙诏》亦伪;《裴碑》真,《蒙诏》亦真。谢生云:“俱不真。”又云:“前人说真者,盖欲卖拓本也。若说假,如何卖得高价?”余曰:“张勺圃是矣。”又云:“老沈便只卖珂罗本。”《大麻》《小麻》,有大小之形,无大小之笔。乃缩尺为寸,不足为法。《争座》是用《多宝塔》之法写成,亦不足法。鲁公世代做干禄字。颜书之楷行大小,笔法偕同,同是干禄字也。谢生不以为然。明人不想写干禄字。清人只会写干禄字。谢生云:“沈度卓然伟人”。余曰:“洪武出身微贱,永乐长于行伍,都与书法无涉,且未措意于书法。然帝王必要朝纲整肃,规矩森严。看沈度端正严肃,便以为本朝书法第一,可与右军比。此乃盲人拄拐,管他是木是竹。永乐何曾(知道)右军是何种模样?”谢生瞿然起曰:“老翁差矣!沈度字,重而不肥,厚而有骨,无勃海之险而体势骏奔,去河南之俏而姿态雍雅。颜平原要方圆并举始能刚柔相济,沈自乐却是笔笔如截铁断刀,柔在锤锻中,圆在锋线外,不得以其为台阁之祖而蔑之。台阁之衰弊,馆阁之俗陋,固非沈氏之罪,亦非沈氏之初衷也。”余曰:“唐突!唐突!沈度之字,必得看过所写诏命敕书,方知其超迈唐宋。适才所言,盖哀其所处时代之暝晦。上无所好,人世便少却许多指引,乱相由此丛生。虽沈度之伟略,亦只得照耀二三十载,而勿能长久焉。”谢生笑曰:“此翁善辩。”
山谷以后,书法至于朱明,又有一大变,张弼其始作俑者也。然张氏学殖浅薄,复不省书法之本原,一味颠乱,实是恶趣。谢生云:“张旭、李白是借酒行事,张弼则是醉汉发酒疯。”余曰:“待黄道周、傅青主出,仍是写大草,仍是使性任为,却能看了。古人云不学无术。写字是术,学问阅历是法。无法则无天,就是俗人妄人。”谢生云:“就如脂粉,自然是好的,庸脂俗粉便看不得了。”徐青藤自称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青藤画极佳,书法实未得法,与张弼恰是一对儿,毛病亦是一样。张、徐之病,不(在)笔法,亦非因体势。他二人笔法皆圆熟融洽,体势乖张,亦多有渊源,病在笔与体相隔相离。《史记》云:“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弊,形神离则死。”移以谓书法乃至一切美术,无不妥帖。谢生云:“此还是术与法、与学的关系。”王觉斯乃明季第一人。觉斯深研右军,笔法瘦硬,字形乖张而在法度之内,笔、体相用。谢生云:“张弼字俗,觉斯字雅。”余曰:“觉斯之雅犹在华亭之上。华亭乃雅俗共赏,以俗为雅;觉斯是真雅,与俗无涉。”文、祝从“二王”来,以赵为师法,旁采唐宋诸家。又肯下苦功夫,字有古意,具法度。谢生云:“文、祝多草行,亦是南朝遗风。”董玄宰字有四家意,却能让一般人看着喜欢,甚是高妙。谢生云:“华亭刻帖能鬻利,又能传播自家喜恶,亦为有趣。”余曰:“董是明白人。蒙元散曲、杂剧勃兴,朱明复盛行市井人情小说。人皆喜浅近,不喜高堂教化;皆喜用白话,不喜诘曲聱牙。你看明季文章,就如慧能传法,人人都能听得懂。华亭爱钱贪财,必得盘剥细民。他又得在细民黔首前树立威严,所谓近而不亵,华亭深明此理。张、钟、“二王”、颜、柳、苏、黄、赵、柯以降,书法还能更上层楼否,华亭以为难于上青天。不能上,便往下。他要人人看着好,人人又觉得难,轻易写不出来,却又能有一二仿佛相似。古来刻帖多矣,只华亭能卖出许多去,盖因他让人都看着喜欢,让人人皆觉得自己也能学得成那样。华亭书法,便如度世的观音,送子的娘娘,最能与人间相近。”谢生云:“故华亭字最易改造。乾隆学他不成,后来便有了馆阁体。古人所谓「取法乎上,降格以相从」者是也。世人因鄙薄馆阁,因而蔑视华亭,实未知华亭之妙法所在。”大欧当居唐楷首座,鲁公从兹来。谢生谑云:“不说褚者何?”历代皆有通行之字体,悉由官定。秦之八分、隶书,汉之章草,唐之真书,宋之院体,元之赵体,明之台阁,清之馆阁,皆是也。异姓鼎革,必变字体以应之,如正朔然。谢生云:“此是自然变迁,非出官定人为。”
盛熙明《法书考》卷二:“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也。始皇时,官务颇多,得次仲文简略赴急疾之用,甚喜。本谓之楷书,楷者,法也,式也,模也。楷隶初制,大范几同,故后人惑之。时人用写篇章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梁鹄云钟繇善章程书也。且「二王」不善于八分,唯伯喈造其极焉。”又:“隶书者,秦下邽人程邈所造也。始为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易大小篆方圆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繁多,篆书难成,乃用隶字,以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亦曰佐书。案:八分乃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陈导(遵)善书,后钟元常、王逸少各造其极焉。”又:“章草者,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是已损隶规矩,纵任奔逸,因草创之义,谓之草书。惟君长告令臣下则可。后汉北海敬王刘穆始善书之。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魏文帝亦令刘广通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惟张伯英造其极焉。章草即隶书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谢生来谈,老伧胡乱言之,彼亦胡乱应承。《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夜来风起,有星游于长空,排檐寂历,柴门旷荡。援笔以记之,非欲传与人观,俟日明焚之可也。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油尽灯枯之暗黑斋中,七十三叟吴兴沈尹默书。
(本文由李京宇、沈长庆根据沈尹默笔录整理,全文原载于《书法》杂志2022年第3期,澎湃新闻转刊时有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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