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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空间|英国埃塞克斯大学:回归日常生活的大学城

王彦/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陈宇/东南大学建筑学院
2017-06-23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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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埃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Essex)位于历史古城科切斯特郊外,主校区面积约80公顷,于1964年接受第一批学生。校园规划以师生的日常生活为出发点,强调校园的“城市性”,提出“24小时校园”的概念。从成立至今的50年里,由于社会风潮及建筑理论的变迁,其校园规划价值的认识与评价经历了一个从赞誉到批判,再到认同的过程。

城市空间的日常生活

现代社会对于理性思维、科学技术,和线性发展社会的迷恋,过度关注普遍抽象的宏大叙事,而忽略具体日常生活的差异性与多样性、文化性与偶然性的片面,也使得“欧洲科学陷入了深刻危机”(胡塞尔)。从而,西方社会科学领域集体出现了向日常生活的回归,关注微观、具体世界的现象。根据日常生活理论,人类的生活世界包括了日常生活世界和非日常生活世界。日常生活理论对建筑领域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二战后的二十年里,西方国家经历了快速的城市建设,进行了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和新城建设活动。这些在现代主义理性工具指导下的实践出现了一系列城市问题,引发大量的讨论。雅各布斯对于美国大城市公共空间生活消逝的批判,TEAM 10对现代主义“洁癖式”的功能分区、终极规划的反思,文丘里则是以《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吹响了现代建筑回归日常生活的号角。对日常性理论的关注,标志着建筑理论范式的一个重大转变,也对当时正处于高潮的大学校园建设产生深远的影响。

英国新大学建设

在社会经济发展的需求刺激下,1960s~1970s年代西方国家经历了一波大规模的大学建设。在英国,由政府支持的大学拨款委员会(UGC)统筹进行全国性的大学建设,据统计,从1961年到1968年,英国共新建或升格了25所大学,学校总量几乎翻了一番。1963年是这个运动的顶峰,埃塞克斯大学作为这次大学建设的标志性事件,被称为“最富于想象的和未来主义景象的、混和型的步行校园”(Harold Perkin),方案公布伊始即广受公共媒体及建筑学界的好评,而建成后的适用评价却一度非常糟糕,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与反思。

规划:1960s的学术社区

英国政府希望通过高等教育资源的重新规划,来振兴欠发达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因此UGC倾向于选择在小城镇郊外作为新大学的校址。埃塞克斯大学位于科切斯特郊外的大片绿野中,距离市中心3.2公里,从而有可能作为一个理想社区的研究模型,进行一次“乌托邦”的实验。

埃塞克斯大学现状鸟瞰。图片来自埃塞克斯大学网站。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作者。

1962年,Albert Edward Sloman被任命为校长,他上任后雄心勃勃地计划建立一所1万-2万学生规模的大学,而当时英国规模最大的牛剑两校在校生也不过8000人。在1962年9月,受UGC委托的学术规划理事会和校长共同委托了Co-Partnership事务所的Kenneth Capon作为规划/建筑师。校长Sloman曾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他认为分散式的美国校园联系不便,独立的系馆建筑也不利于学科交流,希望建设一所全新模式的校园。他后来回忆与设计师Capon的最初交流,“我们花了好几个月在场地上闲逛……,讨论埃塞克斯将建成什么样的校园?”

在1960s年代之前的大学,无论是城校合一的牛津剑桥,还是融入城市中的伦敦大学、红砖大学诸校,大学始终被看作是一个教学“机构”,是作为象牙塔的存在。1960s年代后,在社会民主化转型的影响下,福利、平等思想深入人心,而学生也开始被看作是成年的“社会人”来对待,无论是大学的管理者还是规划者,更希望大学校园能成为一个“城市”和教学的“社区”。

校长Sloman的两个理念深刻的影响了埃塞克斯的校园规划。

一是他提出了“重新绘制学习地图”的口号,认为研究和教学应该尽可能联系紧密,同时相近的学科也应该聚集在一起。

二是他认同学生的独立性,认为“大学应该提供一个生活的经历,与提供学习的机会一样”,他没有实行严格的男女学生住宿隔离,想要学生们“经历完整的社会生活,传统的与大学联系在一起”。“就像许多伦敦人和纽约人,我们的学生将住在公寓里。”

埃塞克斯校园打破了功能分区、院系分设的现代校园惯例,以一个连续、整体的空间,来表达“紧凑的意大利山城”的概念,规划有以下几个特点:

埃塞克斯校园规划总平面图。图片来自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Paper Number 3: University Planning and Design

(1)布局高度集中紧凑,形成一个中心的、连续的、网格状的“新埃塞克斯城镇中心”,一个单独的、多翼的、相互交错的复合体。

(2)利用场地高差,形成分层的人车分流体系。在机动车区域之上6米高处的“屋顶”或平台,形成了大学的中心。从校园中心到外围边界保证5-10分钟步行距离。

(3)中心街道连接5个节点广场,形成连续的生活发生场所,两侧的建筑底层均为商店、餐厅、咖啡店等公共设施,上层为教学设施,保证“生活和学习是一体的”。

(4)整个校园作为一个连续的“集合体”,科学学科与人文学科的教学、研究、公共社交、管理设施混和布置,仅大讲堂、图书馆、主食堂因层高要求而独立布置。

(5)城市高层公寓式的学生宿舍,反对低密度郊区的无序蔓延。

(6)沿广场建筑“背后”的下层是各类后勤、服务、设备用房,相关流线在平台下层解决。

(7)校园的“生活轴”同时也作为空间的“生长轴”,形成一个弹性的发展机制。

校园中心区连续的5个步行广场。图片来自The Postwar University Utopianist Campus and College

规划最重要的元素是平台,5个连续的、标高递减下降的广场平台成为了大学的公共生活中心,“一个紧凑的、中心的社区,一个小的大学城,充满生活,在午夜经过广场和步行桥的时候,仍然有灯光从教学建筑、学习房间和咖啡屋的窗户透出来”的生活。这个提供了保证,“生活和学习是一体的”。规划希望实现一个高密度的街道和广场的都市生活,而塔楼则可以“保留阳光、空间和青翠草木等必要的享受”。

反思:1970s~1980s的斗争与否定

以埃塞克斯为代表的同时代的一批新大学在短时间内取得了很高的学术声誉,但是其野心勃勃的教学模式改革却并没有取得预计的效果,而校园空间环境、使用情况和建筑风格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这座“校长与建筑师”的乌托邦很快就面临了批判和责难,被认为是由UGC、校长和设计者“强加”给了使用者。

校园建成初期遭遇了1968年开始的西方学生运动,1974年的埃塞克斯甚至引发了英国大学最严重的学生与警察对峙事件,而校园在这场运动中也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认为校园规划并未实现充满日常生活的“城镇”,相反“在埃塞克斯大学的混凝土丛林和宿舍塔楼中,游荡着嬉皮士、烟鬼、破坏者、校园幽闭恐惧症和神经衰弱症患者,校园仿佛是一个近乎歇斯底里的法西斯怪兽。”

校园当初的一些规划设想并没有能实现。比如,当时选址的重要一项原则是大学距离伦敦大都市的合适距离,希望师生们都能全天留在校园里,然而,老师们仍然会在下午5点后飞快地离开:“我不得不去赶回伦敦的火车”,中心的广场和街道,则聚集了除“到处坐坐、玩唱片、喝咖啡、打闹”外无所事事的学生,承诺中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市”并未出现,而新大学的学生运动也显得尤为激烈,很多批评都指向了校园的规划设计问题。

原因其实是多方面的。其一,新大学本来就是自由主义的阵地,学生思想会更激进。其二,大学成立时间较短,还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大学社区,校园社区理念的转变尚未形成,教职员与学生之间新关系的构建也并不成功,与周边所在城市社区的关系也并不和谐。其三,对建筑师定位,有观点认为之前的校园规划过程缺乏对设计者的约束。

新大学出现在西方哲学思潮风起云涌之际,以1968年的学生运动为一个分界点,西方思想史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变,这显然也会对大学校园的规划思想产生巨大影响。可以看到,新大学的规划明显是对现代主义的一个反动,比如他们所提倡的无中心化、多元化、世俗化等等,都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些基本表现。但是规划者受到当时的系统理论和理性程序理论影响,又试图去创造一个乌托邦的、理想的校园,而反乌托邦也正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表现之一。当然,规划者们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强调他们坚持的是乌托邦主义(Utopianist),而不是乌托邦(Utopia)。

所谓的“城市”代表了生活的多样性和全面性,这意味着应该是生活的整个范围,包括各种人群、各种职业、各种年龄的多样化社会。对于大学而言,生活其中的除教职工外,主要是暂时停留的青年人群(本科四年),样本面很狭窄,所以一个城市外的大学是不太可能像一个真正的城镇,所谓的城市般的大学是难以实现的。有不同意见认为,大学还是应该在城市中心,开始重新认识位于市中心的红砖大学。

更新:1990s~2010s的校园改造

1990s年代查尔斯王子赞助了一项有关埃塞克斯校园更新的研究。众所周之,相比于理性的现代主义城市规划,查尔斯更倡导一种从人文和自然出发的规划方法,还曾提出过基于风貌、尺度、空间、街道、密度等要素的十项规划原则。当时埃塞克斯大学建筑设施老化、服务配套不足,师生们对校园空间环境抱怨很大。艺术系教授Jules Lubbock在1992年夏天指导研究生完成了这项名为《一个大学的更新》报告。

研究认为,埃塞克斯校园基于日常生活视角的规划具有相当大的实践价值,如自发性社区的营造,分层设置的动线系统、流线与生活行为的结合,高密度、连续、整体的空间形态等等,建议校园的更新应该遵循原有的规划结构,一方面根据新的学术规划来对校园设施进行调整或新建,同时建议以很少的花费来改进校园空间环境,例如推荐清洗现有建筑的墙面混凝土而不是去简单粉刷、整治环境、改善街道家具、增加更多的酒吧和餐馆等生活服务设施等。报告希望重新焕发校园核心的步行区的活力,人们可以在这里休闲、吃饭、交谈、学习,或者仅仅是“观察其他人的活动”。

校园中心区步行广场

校园扩建

英国高等教育的产业化与国际化,使得近年来各高校的招生规模有了巨大的提升,埃塞克斯大学也制定了新的建设任务,除了核心区的改扩建外,校园还陆续完成了学生中心、图书馆扩建、商学院三栋公共建筑,以及一系列的学生宿舍。

校园现状总平面图,其中A为图书馆,I为学生中心,J为商学院。图片来自埃塞克斯大学网站

校园的现状建设与原有规划最大的区别是学生宿舍模式的选择。最初规划有20多栋高层公寓塔楼,与教学设施交错布置,入口层有架空连廊与平台层相连,从而将整个校园联结成一个复合整体。但是在早期的6栋宿舍建成后,有意见认为公寓塔楼缺少交往空间,不利于学生之间的交流,因而后续的宿舍选择了组团式的低层或多层“学习卧室”模式,分布在主轴线的南北两侧,校园空间呈现出一个“十”字型结构。而现在的“教学——宿舍”分设又再次陷入了当初批判的功能分区模式,从实际体验看,低层、低密度的宿舍占用了大片绿地,外部空间营造也并不成功,与富有生活气息的中心区相比,单一功能的宿舍区缺乏活力。Peter Hall(1973)曾经指出,英国人有一种自然的反城市主义、而热爱小城镇生活的社会和审美倾向。相比高层公寓,低层/多层的宿舍似乎更符合英国人日常生活的审美情趣。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改变也可以说是对英国传统栖居,以及日常生活体验的一种回应。

与宿舍相比,校园核心部分的建设,更多的尊重原有的校园肌理,延续校园空间结构与现有生活机制,实现鼓励交流、功能混合的学术社区。学生中心、图书馆扩建位于校园公共步行轴北部端头的一侧,形成了新的校园入口空间。图书馆扩建从老图书馆的端头向西延伸,轮廓、比例、立面主要控制线均与老建筑统一,内部空间通过公共垂直交通空间的组织连为一体。学生中心也具有接待中心功能,位于图书馆和景观水面之间,入口处以深远的悬挑屋面和柱廊形成灰空间,暗示校园空间序列的开始。这一组建筑的完成,标志着1960s年代规划的校园生长轴线的最终完成,与轴线另一侧的缓丘共同限定了校园的入口空间。

图书馆与学生中心

新建的商学院位于校园南北轴线的次入口处,以独立单体的形态出现,这与原有规划强调通用、交流、混合的理念是相矛盾的,但独立院系楼的实用性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各有利弊。不过,建筑设计充分体现了一个“学术社区”的概念,建筑以一个线性的室内公共空间串联起各教学功能模块,提供大量的自由学习、小组讨论的灵活空间。

商学院外景

埃塞克斯大学校园从创建之初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学术社区”计划,到建成后被批判为“法西斯怪兽”,到近年来逐渐被再次认可其实验价值。如今的在校生规模从初创的2,000人发展到现在的13,000人,校园核心的基本结构仍基本保持不变且运转良好。

1960年代埃塞克斯校园形态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是多方面因素的综合结果。除了前述的日常性研究、后现代主义建筑思潮的影响外,当时还面临着在2-3年内实现从方案到首批新生入住,并5年内阶段性完成校园建设,以及UGC的严格的建设资金审核制度,学校未来发展的不确定性等诸多限制,在经济、时间、强调通用性等因素制约下,校园的建设标准、空间环境的可识别性、粗野主义的建筑风格都会放大校园空间存在的问题。

多年之后看来,1960s年代的校园规划无疑具有着很大的弹性与适应性,虽然50多年中,校园规模、院系设置、功能布局、使用者要求等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校园的总体发展仍然基本遵循了最初的规划结构与发展路径,而当初所设想的一个充满活力、有着城镇形态和日常生活体验的校园愿景最终得以实现。

我国引入近现代意义的大学已有100多年时间,从早期受美国campus校园规划影响,1950s年代后全面向苏联模式学习,以及近数十年来大规模的建设,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对于1960s年代新大学运动期间的一些校园规划理论和实践,关注较少。可以看到,以埃塞克斯大学为代表的校园规划,基于学术规划,以及使用者行为研究,在学术空间、生活体验、空间形态、流线组织、场地利用、混和使用等方面进行的有益的探索与创新。这对我们今天审视中国校园规划问题,仍然具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本文发表于《住区》2017年第1期,转载自微信公众号“CityPlus”,经编辑删减,由作者授权转载。)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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