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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 | 徐皓峰:《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选读)
原创 徐皓峰 上海文学 收录于话题 #“十七年电影” 5个
《早春二月》海报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3月号
《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选读)
徐皓峰
一、谢芳的逆生长
一九六三年的电影《早春二月》,其摄影李文化晚年接受电视台采访,谈到女主演谢芳,说:“她在《青春之歌》里那么漂亮,同一个演员,到我这就不行了?那说不过去!不能低于《青春之歌》——”
虽然自信,还是低于了。
《青春之歌》的谢芳二十三岁,《早春二月》里的谢芳二十八岁,过去五年,不是同一人了。她生了孩子,母亲的形象不可逆。
生活里的人眼是“找点”,有个大印象后,就迅速集中于一点,眼神灵动或皮肤质感尚好,就会觉得美,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甚至还能“七十犹倾城”。
银幕违反生活,是整个画面框定出的视觉效果,没法以点代面。
银幕苛刻,原著小说里,女主的自我评价是“疯痴的、没有青春的死人、像玩弄猫儿一样地玩弄社会和人类”——青春特有的思想紊乱,由青年人演,才不矫情。由已为人母的谢芳演,会显得阴险诡异,所以小说里许多特色对话被取消。
比如,男主女主第一次见面,小说里女主陶岚的状态是——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涧秋(男主),将屋里几个客人吓了一跳,女主的哥哥连忙说这是自己妹妹,为打破尴尬,请妹妹进门自我介绍。
小说原文写她——“疯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地说:‘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闹鬼般瘆人。
电影改为,女主满面笑容、撒娇地说:“我有什么好介绍的?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给说成了人情练达的客套话。
男主萧涧秋,一个未到三十岁的文艺青年,自我评价为“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原著的本意,是描述萧涧秋实践托尔斯泰的“博爱、牺牲”,却害死了人,仓皇逃离小镇,宣告托尔斯泰思想在民国的失败。
陶岚爱萧涧秋,爱的是他文艺青年的颓废气质,三年前她在杭州上学,经常能看到同在一地的萧涧秋,那时的萧涧秋留长发,垂到脖根。
她对他早有向往,苦于搭不上话,不料回了家乡,他却来哥哥办的学校就职。真是天赐良缘,她见面就说:“我见过你。”
萧涧秋由孙道临出演,那年孙道临四十二岁,留长发会怪异。电影改为:
萧涧秋没留过长发,当年吸引陶岚注意,是服装帅气,一身雪白的“学生装”(不是校服,中山装的亚款式),时髦高档。陶岚在杭州仅跟他见过一面,也不是重逢就相认,而是接触三次后,才猛然认出他。
小说里,萧涧秋与陶岚恋爱期间,救助寡妇文嫂。文嫂是烈士家属,男人死后,没有经济来源,萧涧秋拿自己的教师工资接济她,毕竟只能应付一时。文嫂给自己想出了一条长远生路——和女儿一起给萧涧秋当用人。
萧涧秋拒绝,因为他受托尔斯泰影响,要自我牺牲,准备放弃跟陶岚的爱情,迎娶文嫂,认为这样才能“彻底地救助”。他嘴上劝文嫂改嫁,没说是嫁给自己,以作试探。
试探坏了,文嫂是旧式妇女,要从一而终,不会改嫁。她思考萧涧秋的用意是,可以收留女儿,无法收留她,怕男女相处,招惹流言蜚语。于是自杀,将女儿托付给萧涧秋——做法古典,戏曲《铡美案》《赵氏孤儿》都如此,托孤要以死明志。
文嫂不怕流言蜚语,要怕,就不会提出当用人。用人跟主人要住在一起,那不是更招惹流言蜚语?
她不是被大众逼死的,是被萧涧秋这个文艺青年逼死的。
面对文嫂的死,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钦佩,认为是为了成全他和陶岚,文嫂达到了托尔斯泰的高度。陶岚的反应则是:“不关我们的事,以后是我们底日子——”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奇思怪想,孙道临、谢芳没法演,他俩形象过于成熟,显得思想稳定,观众不会觉得他俩“一时想歪了”,会觉得他俩本质不好。
电影改为:将文嫂之死定义为被流言蜚语所害,责任推给大众。不提托尔斯泰,删去文嫂“当用人”的提议,将萧涧秋由文艺青年提升为进步青年,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
运动过后,他失去前进方向,想寻一个世外桃源,结果发现没有世外桃源,处处都有人性之恶,于是立下彻底改变社会的雄心,去了大城市,投入时代的洪流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春二月》公映,我父母一代人正值中学,认为《早春二月》里的谢芳后来居上,美过《青春之歌》。
摄影师李文华晚年如此自信,因为当年饱受赞扬。
谢芳并未逆生长,但大众观感,认为她逆生长了。父母步入老年后,请其重看《青春之歌》与《早春二月》,仍不改口。以一代人的盲目、误认为切口,反映时代特性——为现实主义手法。巴尔扎克如写“谢芳现象”,也该是名著。
成年妇人扮少女,影史上,有一九五六年凯瑟琳·赫本主演的《雨缘》、一九七六年奥黛丽·赫本的《罗宾汉与玛莉安》,她俩装嫩,大众反感,差点毁了星途。好莱坞顶级女星办不成的事,谢芳为何能办到?
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罕有爱情片,她还大谈恋爱,那就一切全好。
时过境迁,今日再看,电影中的情话,是中年人分寸。比如,两人逛树林,陶岚说羡慕萧涧秋见过世面,而自己活得封闭:“笼子里的小鸟羡慕大雁。”萧涧秋应答:“我不是大雁,我只是一只孤雁。”
明显的调情,陶岚眼神变了。怕她误会自己要求偶,萧涧秋忙解释:“孤雁常常离群。”表示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客观现实。陶岚追问:“你为什么要解释?”萧涧秋回避:“这不是解释。”
两人在试探,说话要打比喻,怕谈深了,出现尴尬。
再如,在仅有二人的宿舍里,萧涧秋被陶岚美色打动,盯着她。谢芳的演法,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问:“为什么这样看我?”孙道临的演法,是眼珠一转,老练应答:“因为我还没有这样看过你。”——两人对上眼,终于打破矜持。
再如,两人在学校里碰上,周围有人的情况下,陶岚高声搭话:“(就某篇杂志文章)我还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萧涧秋高声回应:“好!那我们继续讨论吧!”两人义正严辞地去了萧涧秋宿舍。
导演想拍他俩在思想上有共鸣,但演出来,便是中年人的心机。
——这些台词,小说里没有,是导演为两位演员加的。
小说里的情话,没法演。小说里,两人见过第一面后,陶岚就给萧涧秋写情书示爱了,如此直接,没有试探,才是青春。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子,是不是要玩我?第二反应是,被玩,也挺好。
小说里的萧涧秋不会说什么“大雁、孤雁”,称陶岚为“大弟弟”,他也很会玩。这个称呼,令陶岚激动,恨不得杀掉自己的亲哥哥,换成萧涧秋……要这么拍,时代不允许,即便时代允许,演员年龄也不允许。
二、斯大林和洛丽塔
小说中的文嫂,为二十六七岁,为照顾男主演孙道临的年龄,找来四十三岁的上官云珠出演。上官云珠年轻时以妩媚著称,代表作《太太万岁》里为江湖浪女、《一江春水向东流》里为风流贵妇。本片里,面部浮肿、哭丧脸。
电影里,既不年轻也不风情的文嫂,令萧涧秋的救助,显得单纯。小说里,有些居心叵测。萧涧秋来小镇的船上,已见过文嫂。她去城里要烈士家属的抚恤金,没要来,少妇的忧伤,让萧涧秋留意。
萧涧秋在小镇就职后,得知文嫂的亡夫是他一位同学。萧涧秋上学期间跟此人没交往,找上文嫂家门,却说“他已多年没有寄信给我”,暗示上学期间是要好的同学。为让文嫂开门,提出要见孩子:“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显出跟其亡夫友谊极深。
为何欺骗?去文嫂家的路上,有段心理描写,萧涧秋清楚,自己在玩,假扮挚友,是想体验生活,寻出点经历。
如果说小说有何不真实,便是萧涧秋对女孩过于亲昵,对阵亡同学的女儿,见面就亲手,以后还亲脸亲额——那一代人,成年男子对四岁以上的女孩要避免碰触,即便是亲生父亲,可以抱男孩上街走,不会抱女孩,女孩由妈妈、保姆抱。
不是亲生女儿,多小的女孩,也不能跟她手拉手地上街。起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北京民情还这样,不碰女孩,是男人的基本素质。
影片中,萧涧秋接文嫂女儿上下学,两人手拉手,即便女孩说同龄孩子嘲笑她有个“野爸爸”,萧涧秋脸色难看,也不放手。
这做派哪儿来的?
少年时看戏曲片费劲,中年恶补,看到一九五六年的评剧电影《刘巧儿》,醒悟,应是来自苏联。
此片批评基层干部办事生硬,高级干部马专员“通情达理”的形象,是身边总跟着一帮女孩,当官民矛盾激化时,马专员一手拉一个小女孩出现,笑盈盈地将问题解决。
刘巧儿和马专员所在地为“苏区”,苏联的宣传传统,树立官员的亲切形象,是跟女孩合影。纪录片里,斯大林在红场阅兵,标准配置,也是抱着个小女孩。
苏联做派都影响到了评剧,文艺青年该更受影响,这么想,也就觉得萧涧秋没什么不对了。但小说里,他对这女孩见面就亲,次数太多,留下把柄。以至到了一九九八年,学者蓝棣之在《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一书中,认为萧涧秋所爱,既不是陶岚也不是文嫂,而是这女孩——原著《二月》,难道是亚洲版《洛丽塔》?
不管是不是,电影已删除。
一般阅读感受,萧涧秋对女孩亲近,是向文嫂示好。小说里,萧涧秋接送女孩上学,每日能见到文嫂。文嫂家到学校的中途,有座小桥,文嫂领女孩在桥头等萧涧秋。
许仙白娘子在桥头定情、牛郎织女在桥头相会,戏曲影响延续到电影,桥是爱情符号。所以删除,不能让萧涧秋与文嫂在桥头频频相会,改为萧涧秋去家里接,或是让同学、邻居将女孩送到桥头。
找风情不再的上官云珠出演文嫂,用意是维护其烈士遗孀身份,剔除小说的暧昧,跟萧涧秋清清白白。
陶岚在电影里定位为进步女性,也需要维护其形象,避免拍成富豪家的娇生惯养之女,但她又住在豪宅里……为了平衡,导演找了位穷苦相的演员演她母亲,用人一样唯唯诺诺地说话,十分突兀。
导演当年煞费苦心,几十年后,时过境迁,当年标准不在,新一代人看着不对。电影反映生活,而现实主义,从来是最难的事。
三、不被采纳的人生观
小说里,陶岚是哲学型少女,急于解决的不是恋爱,是生命的困惑。萧涧秋文艺青年的形象,令她产生思想深刻的幻像,渴望他能告诉自己一个人生观,有“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的话,请你指示我一条路罢”、“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等很多句话。
电影概括为一句,两人第一次见面,她便不顾客套和身边其他人,迫切地说:“真正做人的知识,请你教给我!”
做人的知识,四书五经里有。
《论语·尧曰篇》,有“允执其中”一句,在《尚书》中写为“允执厥中”,其、厥一个意思,语气助词。
尧将王位让给舜,传下这句话。舜晚年,将王位让给禹,传给禹的话,扩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类的思维,追求故事性,渴望遭到意外打击和陷入危险,自己吓唬自己、折腾自己。好莱坞悬疑片、惊险片,全世界大卖,那么多人爱看,足可以证明“人心惟危”。
现代主义绘画,便是“道心惟微”,画的是几个苹果,甚至是色块,取消了古典绘画的宏大场面、激昂情节。对故事,不再感兴趣,是思维的进步。
思维是表面,犹如大海的波涛,波涛总是汹涌,千变万化,处处不同。而波涛下面,是一个整体,全球的大海是一个。思维的下面,也有个整体,称为心。
穿越思维,进入心,为“惟精惟一”。在心里改世界,为“允执厥中”。
朱熹认为舜加的话,有些多余,原本的四字,已说明白了一切。故宫中和殿的牌匾,便是这四字,千古正传的帝王术。
“允执厥中”——可以解释为“公平、恰当”,但这么解释,是个办事标准,不是办事的方法。不教真本领,传一句空话,天下会乱,尧是要害舜吗?
四字讲的是人跟世界的关系。
人心,犹如万花筒中央的纸片。世界,犹如万花筒的三棱镜。纸片动一点,三菱镜就显出完全不同的绚丽图案了。以驾马车、射箭比喻,手上差一点,马车就会来个大拐弯,飞出去的箭就有百米偏离。
人心动一点,世界就巨变了。
帝王术,是以改心来改事。尽管改心,别怕实现不了,人心跟世界的关系,不是“一等一”的直接对应,中间有个三棱镜,人的小念头,会迅速夸大为现实。
这个起夸大作用的“三棱镜”,是何结构?
据说《易经》写清楚了,但读者难看明白。唐太宗时代,玄奘从印度取回《瑜伽师地论》,也是解释“三棱镜”的,称为阿赖耶识,也是据说作者写清楚了,但读者看不明白。
陆象山认为,不要本末倒置,心是本,变的过程是细枝末节,搞不清楚“三棱镜”结构,没关系,知道有它,相信人心和现实能转换,就行了。
管仲略早于孔子,为齐国名臣,其著作《管子》有言——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官”指的是身体器官,心安宁,身体自然康复。可以引申为官场,王者调理自己的心,官场自然变好。
太玄了!这样引申,应该不对——
但《论语·尧曰篇》,便是这样的引申。“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世界将怎样,在于你,你心里动一点,世界就大变了。你的罪过,不是世界造成,世界是你心的反射,世上的罪过,都是你造成。官场出错,原因全在你(百姓,不是指民众,指贵族。那时贵族才有姓氏)。
——千古正传的帝王术,全在我心。人是全然主动的,人生没有意外。
唐高宗唱反调,认为朝代兴亡是天注定,运气使然。他的人生也提供了反例,这个将唐朝版图撑到最大的人,差点亡了国。国力正强,怎么会亡?强盛,不妨碍灭亡,唐朝的皇后灭了唐朝,他的皇后是武则天。
一切都太意外了。
……
原标题:《“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 | 徐皓峰:《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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