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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之间|人生六十始开始:浮海东归的法显
第一位往返印度的中国人
如前所述,最早到达印度洋的中国人是西汉的黄门使者及其下属,可是他们无名无姓,其家世人生无从得知。那么,谁是最早到达印度洋的有名有姓的中国人呢?那便是早于唐僧200多年的东晋法显和尚(334—420?)。对这位第一个往返印度的求法僧人,我们知之颇详。
法显,东晋人,出生大约在今天的山西临汾地区。后秦弘始元年(399年),法显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遍游印度诸国,并抵达斯里兰卡, 而后乘船于东晋义熙八年(412年)七月十四日抵达长广郡(即今山东省崂山县北),历时十五个年头,成为中国第一位到海外取经求法并且满载而归的大师。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是最早从印度洋归国的中国人,也就是最早经历海上丝绸之路的中国人。换言之,法显是最早乃至唯一经历了陆上丝路和海上丝路的中国人。 联想到1600多年的行路难,实在不得不佩服法显的可贵。
佛教自公元一世纪汉明帝时期传入中国后,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了很大发展。 东汉的衰亡导致人们对儒学信仰的怀疑和摒弃,老庄玄学和佛学反而一时兴盛。西晋时,全国佛寺已有一百八十座,僧尼人数多达三千七百人。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慨叹,可以反映当时的情景。然而,寺庙和僧人增多,反而彰显了佛教中的戒律问题,也就是僧人如何行止,寺庙如何管理这些问题。一些僧人基于戒律之缺,决心去西天取回真经,以解中土之渴。 法显就是其中历经艰险百折不回的一位。
中国山东省青岛市崂山华严游览区法显雕像
“所经之苦人理莫比”
法显俗姓龚,兄弟四人。由于三位兄长都是童年丧亡,其父恐此祸殃及法显,在法显三岁时就将其送至寺院度为沙弥。后来,法显曾经被接回家几年,回家便生病。可是,他大概与佛有缘,只要送还寺院,几天后病便痊愈。史载:“居家数年病笃欲死,因以送还寺信宿便差。”所以他就不再愿意回家而长住寺院,乃至“其母欲见之不能得。后为立小屋于门外以拟去来”。法显十岁的时候,父亲病逝,叔父以其母寡居,逼迫法显还俗。法显不从, 说:“不以有父而出家也。正欲远尘离俗故入道耳。” 叔父觉得此言有理,就不再逼迫。不久法显之母丧亡,法显回家办理完丧事后,仍然回到寺院。
法显信仰坚贞,遵守戒律,有“志行明敏,仪轨整肃”之称誉, 在寺院修行时已经脱颖而出。有一次,他“与同学数十人于田中刈稻。时有饥贼欲夺其谷。诸沙弥悉奔走”。 法显却不畏不惧,平静地对盗贼说:“若欲须谷随意所取。但君等昔不布施。故致饥贫。今复夺人恐来世弥甚。贫道预为君忧耳。”结果“贼弃谷而去。众僧数百人莫不叹服。”
大约在五十岁前后,法显来到了长安。在修行学习的过程中,法显“常慨经律舛阙”,于是“誓志寻求。”东晋隆安三年(399年),法显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寻求戒律,开始了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旅行。次年,他们到了张掖,遇到了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五人,组成了十个人的求法团队,后来又增加了一个慧达,总共十一个人。他们西进至敦煌,得到太守李浩的资助,西出阳关渡“沙河”(即白龙堆大沙漠)。法显等五人随使者先行,智严、宝云等人在后。白龙堆沙漠气候非常干燥,时有热风流沙,旅行者到此,往往被流沙埋没而丧命。后来法显在《佛国记》中描写这里的情景说:“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勇往直前,走了十七个昼夜,一千五百里路程,终于渡过了“沙河”。接着,他们又经过鄯善国(今新疆若羌)到了溩夷(今新疆焉耆)。他们在溩夷住了两个多月,宝云等人也赶到了。当时,由于溩夷信奉的是小乘佛教,法显一行属于大乘佛教,所以他们在溩夷受到了冷遇,连食宿都无着落。不得已,智严、慧简、慧嵬三人返回高昌(新疆吐鲁番)筹措行资,僧绍则随着西域僧人去了罽宾(今克什米尔)。
法显等七人得到了前秦皇族苻公孙的资助,又开始向西南进发,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里异常干旱,昼夜温差极大,气候变化无常,艰辛无此。正如法显所述:“行路中无居民,沙行艰难,所经之苦人理莫比。”法显一行走了一个月又五天,平安地走出了这个“进去出不来”的大沙漠,到达了于阗国(今新疆和田)。于阗是当时西域佛教的一大中心,他们在这里观看了佛教“行像”仪式,住了三个月;接着继续前进,翻过葱岭,渡过新头了那竭国。此后,七人分头行进,慧达、宝云和僧景到了北天竺的弗楼沙国后“遂还秦土”,便返回中国,慧应在那里的佛钵寺“无常”,也即病死。
法显与慧景、道整三人一起南渡小雪山。“雪山冬夏积雪。山北阴中遇寒风暴起,人皆噤战。慧景一人不堪复进,口出白沫,语法显云:‘我亦不复活,便可时去,勿得俱死。’于是遂终。法显抚之悲号:‘本图不果,命也奈何!’复自力前,得过。”就这样,法显与道整奋然前行,翻过小雪山,到达罗夷国,又经跋那国,再渡新头河,到达毗荼国。而后他们走过了摩头罗国,渡过了蒲那河,进入中天竺境。接着法显和道整用了四年多时间,周游中天竺,巡礼佛教故迹。
“未见汉道人来到此也”
东晋元兴三年(404年),他们来到了佛教的发祥地——拘萨罗国舍卫城的祗洹精舍。传说释迦牟尼生前在这里居住和说法时间最长,这里的僧人对法显不远万里来此求法,深表钦佩。《佛国记》记载:“法显、道整初到祇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地,共诸同志游历诸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空处,怆然心悲。彼众僧出,问显等言:‘汝等从何国来?’答曰:‘从汉地来。’彼众僧叹曰︰‘奇哉!边国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自相谓言:‘我等诸师和上相承已来,未见汉道人来到此也。’”可见,法显和道整是最早到达舍卫城的“汉道人”,也就是中国人,当地的僧人对他们也十分敬佩。
东晋义熙元年(405年),法显和道整走到了佛教极其兴盛的达摩竭提国巴连弗邑。他“住此三年。学梵书梵语写律”,收集了《摩诃僧祗律》《萨婆多部钞律》《杂阿毗昙心》《方等般泥洹经》等六部佛教经典。道整在巴连弗邑十分仰慕人家有沙门法则和众僧威仪,于是决定留在天竺,不回国了。《佛国记》说:“道整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戒律残缺。誓言:‘自今已去至得佛,愿不生边地。’”“遂停不归”的道整便成为第一个老死印度的中国人。
法显则一心想着将戒律传回祖国,便决定一个人归国。《佛国记》说:“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是独还。”
十一人组团去印度取经,结果只有两个人最终到达目的地;两人当中,又只有一人决心回国。法显取经的艰辛,的确是十不存一。
师子国的白绢扇
或许因为经历了沙漠和雪山的痛苦,法显回国决定南行走海路。因此,我们可以推定,五世纪初的法显已经知道从印度乘船可以回到中国。 在周游了南天竺和东天竺之后,法显先“顺恒水东下”,辗转“东行近五十由延到摩梨帝国,即是海口。其国有二十四僧伽蓝尽有僧住,佛法亦兴。法显住此二年写经及画像。”而后他乘船到了师子国(斯里兰卡)。法显在《佛国记》中说:“于是载商人大舶,汎海西南行,得冬初信风,昼夜十四日,到师子国。”这里“多出珍宝珠玑。有出摩尼珠地,方可十里。王使人守护,若有采者,十分取三。其国本无人民,正有鬼神及龙居之。诸国商人共市易,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但出宝物,题其价直,商人则依价置直取物。因商人来往住故,诸国人闻其土乐,悉亦复来,于是遂成大国”。 这也是中国人对印度洋的斯里兰卡最早的亲身观察,文献价值极高。
他在师子国住在王城的无畏山精舍,求得了《弥沙塞律》《长阿舍》《杂阿含》以及《杂藏》等四部经典,“此悉汉土所无者”。至此,法显身入异城已经十二年了。“法显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披,或流或亡。顾影唯己心常怀悲。忽于此玉像边见商人。以一白绢扇供养。不觉凄然泪下满目。”于是便决定返乡。
为什么法显看到了供养玉像的“白绢扇”而“泪下满目”呢? 因为那时只有中国才出产丝绸,养蚕的技术要在二三百年后的唐代才传到印度等地。因此,法显看到的白绢扇是故国之物,所以涕然泪下。正如他自己所述,十几年来接触到的“悉异域人”,看到的“山川草木举目无旧”,一同求法的僧人“或流或亡”,在这样的心情下突然看到了故国方物,不能不触动心弦。这正如《晋书》记载张翰 “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菇菜﹑莼羹﹑鲈鱼脍”,睹物思情而已。
浮海东归
义熙七年(411年),法显坐上商人的大舶,循海东归。《佛国记》记载说, 他法显“即载商人大船,上可有二百余人。后系一小船,海行艰险,以备大船毁坏。得好信风,东下二日,便值大风,船漏水入”。有的商人想逃到小船上去,小船的人却砍断了绳索。“商人大怖,命在须臾,恐船水满,即取粗财货掷着水中。”法显也将随身物品除了经像之外都扔到海里去,“唯一心念观世音及归命汉地众僧”。大风刮了十三个昼夜,大船漂到了一个岛屿,“潮退之后,见船漏处,即补塞之。于是复前”。“如是九十日许,乃到一国,名耶婆提。其国外道、婆罗门兴盛,佛法不足言。”
在耶婆提停留了五个多月,法显“复随他商人大船,上亦二百许人,赍五十日粮,以四月十六日发。法显于船上安居。东北行,趣广州”。按,“四月十六”约在五月中旬,那时东南季风已经盛行,法显乘坐的商船正好御风而行。不料,“一月余日,夜鼓二时,遇黑风暴雨。商人贾客皆悉惶怖。法显尔时亦一心念观世音及汉地众僧蒙威神祐”。 海船漂流了七十多天,“粮食水浆欲尽,取海醎水作食。分好水人可得二升,遂便欲尽。商人议言,常行时政可五十日便到广州。今已过期多日将无僻耶。即便西北行求岸。” 商人决定向“西北”行船,可见他们知晓中国的地理方位;而这个知识也拯救了大家。
又经过昼夜十二日的漂流,正当山穷水尽之时,大船忽然靠了岸。法显上岸询问猎人,方知这里是青州长广郡(山东即墨)的牢山。青州长广郡太守李嶷听到法显从海外取经归来的消息,立即亲自赶到海边迎接。时为东晋义熙八年(412年)阴历七月十四日。
法显六十岁出游,前后共走了三十余国,历经十三年,回到祖国时已经七十三岁了。在这十三年中,法显跋山涉水,经历了人们难以想象的艰辛。正如他后来所说的:“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 所以乘危履险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必死之地,以达万一之冀。于是感叹,斯人以为古今罕有,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法如显之比。”唐代名僧义净称赞说:“自古神州之地,轻生殉法之宾,(法)显法师则他辟荒途,(玄)奘法师乃中开正路。”
法显眼中的海船和航海
法显的行程和记录,为我们了解当时海洋亚洲的航海和贸易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首先,我们知道,中国的商品已经到达了斯里兰卡和印度,法显所见的白绢扇为证。这其实并不稀奇。汉武帝时候(公元前一世纪),印度的货物已经到达中国,想必可以反证中国的货物也可以到达彼处。
其二,法显所搭乘的大船可以容纳两百人,可谓相当庞大。可见当时印度洋造船与航海之发达。载客两百人的海船,听起来实在令人惊奇,因为十七世纪初抵达北美的“五月花”号,载客也不过一百六七十人。不过,联想到古代地中海航海业的发达,这也无可惊讶。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中就记录了一种木兰皮舟,说,“大食国西有巨海。海之西,有国不可胜计,大食巨舰所可至者,木兰皮国尔。盖自大食之陁盘地国发舟,正西涉海一百日而至之。一舟容数千人,舟中有酒食肆、机杼之属。”木兰皮大致指毗邻地中海的西北非,那里的海舶居然可以“容数千人”。周去非又详细介绍说:“浮南海而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置死生于度外。径人阻碧,非复人世,人在其中,日击牲酣饮,迭为宾主,以忘其危。舟师以海上隐隐有山,辨诸蕃国皆在空端。若曰往某国,顺风几日望某山,舟当转行某方。或遇急风,虽未足日,已见某山,亦当改方。苟舟行太过,无方可返,飘至浅处而遇暗石,则当瓦解矣。盖其舟大载重,不忧巨浪而忧浅水也。又大食国更越西海,至木兰皮国,则其舟又加大矣。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今世所谓木兰舟,未必不以至大言也。” 则古代航海业之发达,实在出乎现代人的想象。
其三,法显提到了当时航海主要依赖日月星辰来判别方向。他说:“海中多有抄贼,遇辄无全。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若阴雨时,为逐风去,亦无准。当夜暗时,但见大浪相搏,晃若火色,鼋、鳖水性怪异之属,商人荒遽,不知那向。海深无底,又无下石住处。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若值伏石,则无活路。”这段话虽然说明了航海的危险,但商人依然冒险而行,可见当时人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航海知识,因而有信心和能力远航逐利。
其四,法显还提到,从耶婆提航海到广州需要五十天,途中不停留,这点值得额外的关注。 可以推见,当时的航行不必再顺着海岸航行,从东南亚可以直接穿越南海而直达广州。 直航50余天的饮食所需,航船的规模以及航海的技术,可见一斑!
其五,法显的记叙中,居然没有提到中国人,可是奇怪得很。 按理说,要是法显碰到了国人,肯定是要记上一笔的, 因为他思乡情切。 还在锡兰的时候,仅仅因为看见了华夏故物白绢扇,惹得这位六根清静的出家人泪眼婆娑。 因此,假使法显途中遇见了国人,肯定会加以记载。反过来说,因为法显没有记录,我们有相当的自信可以说,他没有遇见中国商人。 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当时还没有中国商人到达东南亚的岛国,遑论锡兰和南印度了。
其六, 从上面可以推断,南海贸易的商人主要是马来人、锡兰(师子国)人以及南印度商人。 他们所乘的航船,也主要是马来船、锡兰船或印度船。那时的中国人并不是南海贸易的主要参与者,这里指的是主动出海乘帆远去贸易的那种参与。
那么,法显提到的耶婆提究竟在哪里? 有的说在苏门答腊,有的说在爪哇,有的说加里曼丹岛的西岸。这些都是比较可能的答案。也有人说,法显到的耶婆提不在东南亚,而在中美洲,因此,法显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到达美洲的中国人。这种猜测,当然是无稽之谈,姑妄听之。值得惊奇的是,耶婆提此后就没有在中国的史籍中再次出现了。
法显的西行,是步行于所谓的丝绸之路,途中历经千难万险,有不可说之大磨难;途中有人放弃,有人病逝,有人冻毙,完成路程者不过区区二人而已。而此二人中, 决计归国者法显一人而已。法显的东归, 是假舟于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途中历经风暴洋流,几死者数矣。 或沉船死,或饿绥死,或焦渴死,或裂帆死,或弃置荒岛死,或漂流海上死,竟幸而不死,岂非佛祖在佑乎?
法显已过花甲之身,以求天命之心,过百余国,阅万余经,得大智慧,立大功德,善之善者,正是“人生六十始开始”的明证,不可不与读者诸君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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