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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动物,没有这些,太容易枯萎
从营销的角度来看,出版于去年一月的姚鄂梅的《家庭生活》早已错过了三个月最佳的新书宣传期。不过从年中口碑发酵到年底连续两次加印,或许可以稍微验证一下文学穿越时间的力量这条真理。一本不符合预期(首印量低,宣传少)的书,却在豆瓣年底图书榜单上进入了年度十佳国内原创小说,才给编辑带来做书时刻少有的惊喜。在这个人人都在社交网络上争相出彩、推销自己的年代,读者阅后口耳相传地推荐似乎更符合我们对于文学阅读的想象——私人的、向内的。
作为编辑,我迄今没有见过姚老师。做这本书之前我对姚老师不了解,做这本书之后我对姚老师仍不了解,这种私人层面的了解并不是很重要,我们透过文本交流,对于一本书的出版那就够了。
现在,我觉得需要作家做一些阐释自己的工作,满足我或者其他读者的好奇,寻找那些促成作家写下这些好故事的外因。所以这篇访谈并没有把重点放置在小说内部,而是外部,那个在文本之外的姚鄂梅,一位作家的日常生活以及阅读、写作、思考的过程。
在我发过去采访提纲的第二天,姚老师马上就回复了我,和她一贯的交流一样,干脆、利落、直爽,从她回答中可见一斑。
对于《家庭生活》中所展露的很多女性生活是否隐含着作家女性主义的思考,我很喜欢她的回答。“这可能跟我的环境有关,我没有体会过被压制和不平等。”诚然,生活中足够自足,感受到很多爱意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那也意味着对于一位作家来说,她的生活并不会局限对于他人苦痛的想象、同情以及悲悯。
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些思考的总和已经为我们呈现在《家庭生活》中。
问:石页(《家庭生活》责任编辑)
答:姚鄂梅(《家庭生活》作者)
1、我想先请您聊一聊您的教育生活经历,看资料您好像做过银行职员、文学编辑,可否再向读者介绍一下自己?
姚鄂梅: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进入大学接受正规的中文系教育,高中毕业后,我只读了个省中专,学的是财会,为此我几乎抑郁了两年,幸亏我一直痴迷于阅读,阅读救了我,也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中专两年,我专业成绩一般,但把学校图书馆里几乎所有的外国文学都借阅了一遍。后来我想,其实我不必对自己没有接受过正规中文教育耿耿于怀,对于写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保持文学的警觉、文学的思维,以及持之以恒的学习,而不是掌握那些教案上的文学知识。另外,我觉得我的家庭氛围对我走上写作之路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的两个哥哥都是中文系出身,大哥姚永标,1980年代就开始写诗,一度在湖北诗坛十分活跃。二哥是个全能型的文化工作者,是我们家族的谐星。我们兄妹一直非常亲密,任何一次交流和玩笑,在我看来都是十足的中文系底色。在我们都很年轻的时候,我们在假期里相聚,每次都会发生通宵达旦地闲聊,令我们的邻居百思不得其解。我已不记得我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聊的绝对不是具体的生活。是的,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疯狂阅读,加上疯狂闲聊的刺激,送我走上了写作之路。
2、您什么时候开始写作?
姚鄂梅:我有一个表格,逐条记录我历年来发表的作品,从这张表来看,是从1997年开始的,但第一次动笔似乎更早,我记得好像是在90年还是91年,我写过一篇非常非常青涩的小说,但那之后,直到1997年,不知什么原因,一个字也没留下来,也许我把写作变成了压在心底的念头,也许生活令我仓皇疲惫,无暇他顾。
我觉得写作还是需要一些条件的,有些经历了,有饭吃了,有点闲暇时间了……没有这些,写作是很不容易坚持下去的。当然,前提是真诚,真诚面对写作,真诚地面对生活,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漫不经心,一掠而过,跟谁交流都不走心,那他也探测不到别人的世界,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徘徊。
《家庭生活》实拍图
3、《家庭生活》这本小说中涉及阶层、背景、环境很广,不知道您是如何关注到不同的人群,和您的生活经历有关吗?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取材的?
姚鄂梅:写作的人大多有着很强的推演能力,通过一个具体的形象,比如长相和穿戴,一些具体的感觉,比如面对面的聊天,大致就能捕捉到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我们行走在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跟人交流,哪怕只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走路,也能收获很多信息。
我不会写我完全不熟悉的人,也不会写不能打动我的人和故事,既然它能打动我,必定是在我拥有了关于它的足够素材的基础之上。
关于取材,我们不妨以做菠菜咖喱为例。没有人直接把菠菜扔进锅里,必须做很多准备,要备足各种材料,切碎,烫煮,打成糊,煸炒辅料,再煮,然后才摆盘上桌。面对一盘美味的绿色咖喱,你可以说它取材于菠菜,但它早已没有菠菜的样子。
4、您觉得《家庭生活》这本小说在众多读者间引起回响的原因是什么?
姚鄂梅:就是昨天,我一个朋友看了《家庭生活》发微信给我,我引用他的原话:你怎么能写出这么难受的故事出来哦。看了第一个,得缓一缓。真的很难受。很多年前看《活着》的时候,中间有那么一点就是这个感觉。
这个朋友的感受,也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这本小小的集子居然受到这么多读者喜欢,只有故事不断向外传达出强烈的情绪,才会感染到读者,引起读者的共情。
其实文字有没有蕴含强烈的情绪,作者是能感觉到的,这也给我提了个醒,如果自己都没有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那么也别想它能打动读者。
5、您似乎从未进行过小说之外的文体写作,这是为什么?
姚鄂梅:我觉得我是个极其简单的人,简单到笨的程度,就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根筋,别说同时做几件事情,就算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也是做了很多年才勉强做出一点点结果。其实除了小说,我还非常非常喜欢诗歌,在我的藏书里,有大量诗集,写小说之前,也试着写过几首,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应该好好写小说。
《家庭生活》实拍图
6、能否谈谈四篇小说的创作缘起,怎么会想到写这几个故事?
姚鄂梅:关于《基因的秘密》:我关注家庭这个领域很久了,在我看来,家是最温柔的地方,也是最狂野的地方,家最包容最单纯,也最自私最赤裸,家是港湾,也是巨大的风暴中心,家让我们归心似箭,又终生都在梦想着逃离。
我重点想说说这篇小说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弟弟。一开始我没有设计这个角色,很快我就发现,这与实情不符,一般来说,每个家庭都有一两个最聪明的人,他们代表着这个家庭的智力巅峰,是这个家庭的宠儿,也是这个家庭的荣光,这样的孩子到了社会上,常常有种异乎常人的个人尊严感,这是器重他的家庭所赋予他的。有时候,为了这个孩子能最大限度地释放他的聪明,全家人都要为此过着节制的生活,这种明目张胆的专宠,不假思索的被压抑,不由分说的被奉献,是多么理所当然,又是多么残酷。事实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它是残酷的,弱者成全强者,侍奉强者,这样的法则,在大多数家庭里大行其道。偏偏有时这个强者并不能够回报弱者,就算他“得”了“道”,家中的鸡犬仍然是地上的鸡犬。弟弟就是这样,他很幸运,也很努力,而这一切径直将他带向一个无法合群的独醒者状态,最终他死于一次意外,死得仓促、潦草、毫无价值。他死了,将振兴家庭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父亲的心也跟着死了,父亲想去弟弟单位大门口的铁栅栏上自尽,结果并没得逞。天才的火光只从家门口划了一下,瞬间熄灭,一个门户的灯灭了,一个家族坠入黑暗,距离下一次火光亮起,还不知要等多少年,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一家人从此失去方向,在惯性中打发日子。
我要说的另一个人物就是父亲,我最大的遗憾是把父亲的自杀未遂一笔带过了,我低估了父亲此举对全家人的伤害,他眼里只有弟弟,弟弟生前,他独宠弟弟,弟弟死后,他无视家中众多子孙的爱与尊敬,毅然选择随弟弟而去,他一点都不害怕暴露自己的冷漠与势利,自私与虚伪,不能令他扬眉吐气的后人,在他那里便没有存在感。他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家庭丛林法则对其他家庭成员的伤害。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也许我一辈子都写不完。
关于《外婆要来了》:外婆做的事,有疑似贩婴嫌疑,但她并无盈利故意,她甚至自诩是在“做好事”、“积德”。本来,我可以让一个更加身强力壮、更有手腕的人物来承担这一角色,但下笔之前,我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启用外婆担此重任,这里面有我的一点小自私,我从没见过外婆,母亲三岁那年,外婆就去世了,认真说起来,外婆也算是战争牺牲人口,日本人打进宜昌时,老百姓纷纷躲进山里,外婆进山没多久就死于伤寒复发和过度惊吓,据说,外婆去世时,拼命抓住我妈妈的一条腿,以至于后来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僵死的手指从我妈妈腿上拿下来。因为这点二手记忆,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在我心里一直都有一席之地,现在终于有个机会让我不停地说着外婆外婆了。
写到中间,我突然觉得启用外婆来担任那个角色无疑是正确的,不光是我,恐怕在所有人心目中,外婆都是一个糖豆般的存在,要说她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往往令人难以置信,而这正是我所追求的效果。
关于《柜中骷髅》:通常我们都认为婚姻中的第三者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妻子是受害者、被侵略者,是值得同情的一方,但如果这个小三其实只是妻子的一个阴谋、一道秘密留住丈夫的魅惑甜点、一个兴家旺室的小小手段呢?这时候谁才是错误的一方?妻子吗?可她也有她的撕裂与痛苦、隐忍与付出,换一个角度看,她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且她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起码她笨拙而吃力地维护了一家单位、一个家庭、一个未成年人所需要的相对平稳的成长环境。
也许就小说而言,根本不存在正确与否这个界限,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有种冒犯了什么的感觉,我把妻子与小三的正确值倒了个个儿,对于被两个女人爱着并保护着的男人,却不置一词,也许在婚姻家庭这个领域,男人们真的已经优越得不想作为了。
从这个角度说,《柜中骷髅》是一个旧题材里的新小说。
关于《游刃有余》:当我决定写《游刃有余》的时候,内心是有点悲壮的,我们都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我们的传统里,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把本来已经根基深厚的生活打造得更加枝繁叶茂,坚不可摧,而不是把本来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亲手掀个底朝天。
我希望我是在探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说实话,动笔的时候我信心满满,觉得这种方式应该是可行的,但越往下写,越没有底气,人真的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动物,没有这些,太容易枯萎。
《家庭生活》实拍图
7、我读《家庭生活》时,感觉到很强的故事线索,这种线索会吸引着读者一直看下去,故事对于您来说重要吗?
姚鄂梅:故事当然是重要的,但作为小说中的故事,除了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合理性,还要有它的“弦外之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的张力,如果一个故事仅仅解说了故事本身,那是单薄肤浅、没有意义的。我想这就是小说与故事的区别,也是小说的难度,绝非讲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8、我觉得《北京文学》主编师力斌对您的评价很准确:“注重讲故事,不搞叙事圈套;顺着人性这根藤蔓,将悲惨命运一捋到底,黑色阴影笼盖四野;把理想主义冲动和悲悯情怀深深埋藏,将现实的严酷呈现到不尽人情的地步”,您如何看待这个评价?
姚鄂梅:师力斌老师编过我很多小说,他对我的小说是很有发言权的,我觉得他就像一个站在高处的教练,他看得到我的动作,我的路线,我的过往和现在,他甚至可以预测我未来的走向,但作为当局者的我,眼前是迷雾一团,我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往前走,但我有一个信念,努力往前走,努力将每一脚都踩在稳实的地方。
9、《家庭生活》整部集子都浸润悲伤,但书名又似乎有意将这种悲伤深埋,书名《家庭生活》又没有呈现出某种特定意象或者观点,甚至会觉得它很普通。您当初是如何拟定这个书名的?是有何种考虑在里面吗?
姚鄂梅:我的人物大多是生活中的小人物,家庭对他们来讲,就是人生的绝大部分,他们从家里出去,工作,学习,玩耍,天黑之前,必定会回到家里来,就算他们中的有些人是怀着挣脱的心跑出去的,到了外面,还是会思念着那个家,放不下那个家,家仍然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缚着他们。
其实大人物们也是如此吧,家是我们的出发地,是我们的徽章,是我们的胎记,谁不是某个家里的孩子呢?谁能说他的人生之路没有家庭的影响呢?家很小,但又很大,包容了世间一切。世上发生的任何事,归根结底,都是某个家里的孩子做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算是家庭生活。
10、收录的其中《柜中骷髅》在杂志发表时改成了《背风处》,为什么?
姚鄂梅:这是杂志社的要求,可能杂志社有他们的考虑,当我的责编来电话,说最好改个标题时,我没有问为什么,而是把小说看了一遍,重拟了一个标题。我觉得没有问题,《背风处》也挺好。
《家庭生活》实拍图
11、这本小说展露了很多家庭中女性的生活,她们需要不断去处理男人们造成的困境和危机,您平时有关注女性主义或者女性意识相关的话题吗?
姚鄂梅: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也不是女权主义者,我对这一块也不太关注,当然这可能跟我的环境有关,我没有体会过被压制和不平等。我觉得所谓平等,不是靠提出来的,喊出来的,当你把某件事做出来了,当你的存在被需要了,就是平等。
《家庭生活》中是有很多女性形象,那是因为女人的天性总是让她们将家庭视为自己的主战场,她们爱自己的家人,操心家里每一个人,有人在外面惹了祸,她要第一时间去把他们接回来,疗伤,安慰,恢复好了再送出去,每一个女人,即使还是小姑娘,在家人遭遇危机时,都会本能地爆发出母性。这是一种受人尊敬的本性。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这样的女性形象,生活中更是如此。
12、您喜欢的作家都有哪些?有哪些作家影响了您的创作?
姚鄂梅:喜欢的作家有很多,而且我喜欢过的作家,永远不会变成不喜欢的作家,这么一来,我“喜欢的作家”这个名单会很长,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只能说,我最近正在读、也非常喜欢的作家,是美国的安妮·普鲁。
具体哪个人影响了我的创作,这个问题我也思考很久了,但我一直没有答案,我觉得可能是个综合的影响吧,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变胖了,但他没法确定自己是哪一顿吃胖的,以及是哪一种食物吃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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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新黄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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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人真的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动物,没有这些,太容易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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