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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丨董桥:花落春仍在
花落春仍在
文·董桥
俞平伯这八页《重圆花烛歌》写于丁已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人物》杂志一九九二年第二期马延玉那篇《大师笔底情深——俞平伯夫妇往事录》写的就是这一组《花烛歌》。俞先生是清代经学大师曲园老人俞樾的曾孙;俞夫人许宝驯女士出生江南仕宦之家,父亲光绪年间出任过驻朝鲜仁川领事,她小时候在朝鲜住了三年。俞许两家姻联三世,俞平伯和表妹宝驯一个甲子之前的丁已年结璃,全组诗写夫妻六十年哀乐故实,深情如烛泪,纯真如儿歌,條然重现了九十岁曲园老人灯影里“口摹苫帖教重孙”的家风。
俞平伯 楷书自写联句
款识:欣处即欣留客驻,晚来非晚借灯明。
来源:香港苏富比2021年春拍
我十多年前偶得俞平伯父亲俞陛云写的一柄扇子,他是光绪戊戌科探花,一手行楷书卷气不浓却规矩而爽朗。不久,我又收得曲园老人写的扇页,泥金旧宣配起那笔圆浑的八分书大见富润。俞平伯的工楷我最钟爱,这几年四外搜求,得了几件,闲里观赏仿佛中宵望月,心境越发多了几分宁帖。马延玉说,诗人白采寄俞平伯的诗有“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之句,前先生因写《眠月》一文抱怨短梦初歇,窗棂间窥见月色常爱起来看看,看不多久又困了想睡。那真是我们这般有点岁数的人都熟悉的清趣。
我认识的长辈里做过俞平伯学生的有两位,一位是大陆的邓云乡先生,一位是台北的高心秋先生。邓先生写他老师的篇章我都读过,他写俞老师的“三截装”印象最深。我一九六五年秋天因事回台北盘桓三个月租过高家一间房间暂住。听说高先生是林琴南的远亲,他天天练字,学问甚好。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本俞曲园的书来我房间聊天。“近代做学问的人终归离不开两个园子,”老先生忽然说。“一座是雍乾年间的随园,一座是我们祖师爷的曲园!”我那年オ二十三,不完全明白他的深意。
3岁俞平伯,83岁俞樾,34岁俞陛云
随园的食单、诗话、尺牍、志怪我十来岁囫囵读遍;曲园的经学、子学专著我读不下去,《俞楼杂纂》和《茶香室丛钞》挑喜欢的倒读了不少,亦梅先生命我读《曲园自述诗》抄下心仪的诗句,我是用心做完功课了。十七、八岁去台湾之前我读《右台仙馆笔记》最入神,临搭船,开书店的八舅父送我线装小开本《春在堂随笔》三册,至今珍惜,时常翻读,连书中摘录随园游记可佐谈助的那几条,我都找出随园的书一一核对,也算多事!《随笔》卷末附录的《小浮梅闲话》我格外偏爱,闲放床头,随兴浏览,梦也飘香。
俞平伯 楷书〈牡丹亭〉杂咏来源:香港苏富比2021年春拍
说情趣,俞平伯诗文句句顶真,乍看不像他的曾祖父那样博洽那样多闻,更不可能沾染袁子才的惨绿心肠和风云肝胆。可是,整篇《重圆花烛歌》好就好在叙事不尚花哨,花哨了难保不肉麻:写恩写爱之作向来宁可木讷,最忌明艳,一个不留伸往在满纸鸳蝴;俞先生在行得很,收拾得多十净!哀子才读书读到门墙外面去了,幸亏儒雅的功底扎实,笔底艳到浓时流露的竟是小仓山随园里淡淡几波烟水气,林语堂英文再好也只译得出六分神韵。
我集藏俞平伯的字幅藏的无非是俞家“花落春仍在”的那一缕暗香:苏州曲园主厅的春在堂,杭州西泠桥边的俞楼,栖霞岭下的右台仙馆,一脉绵长的薪火就这样静静传进了老君堂胡同的古槐书屋和清华园中的秋荔亭。几代人匆匆走了,灯也灭了,我只捡一捡飘落台阶的几片黄叶,庶几是跟昔日那一弯清流的重圆,不必花烛,不必沉吟。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出品人丨王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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