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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能哀悼恐袭遇难者吗?
当地时间6月3日晚,伦敦市中心的伦敦桥发生汽车撞人事件,随后,其附近的博罗市场(Borough Market)以及沃克斯豪尔(Vauxhall)地区也相继报告了伤人事件。目前,前两起事件已被伦敦警方定性为恐怖袭击。这也是继议会大厦开车撞人、拿到刺死安保人员、曼彻斯特体育场爆炸事件后,英国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发生的第3起大型袭击事件。事发后,随着公众对袭击事件的悲愤,仇穆情绪再度从英国蔓延到世界各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伊朗研究教授哈米德·达巴什(Hamid Dabashi)投书半岛电视台英文网,对今日的道德困境提出质疑:穆斯林可以哀悼恐袭受难者吗?澎湃新闻在此刻推出这篇文章,希望在众口一词谴责暴力的同时,提供另一种视角。
穆斯林们在伦敦桥附近的一座鲜花馆为伦敦恐袭案遇难者祈祷。 视觉中国 图不久前,在曼彻斯特恐怖袭击发生几天后,BBC率领英国公众开展国家悼念,详细说明遇难者的身份,叙述他们的生活故事,展示他们悲痛欲绝的亲属和朋友。全球数以百万计的观众观看了BBC新闻,我也是其中一员。作为一个穆斯林,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加入到这场公共悼念,对英国普通民众尤其是曼彻斯特人所遭遇的悲剧表达我的同情。
我记得在2015年11月我也曾有相似的感受,那时候,一群在美丽的首都过着和平生活的巴黎人被一系列谋杀袭击夺去了生命。
那个再次困扰我的问题如今围绕着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穆斯林,因为与凶手有着共同的身份认同,因此不被接纳到谴责悼念这一极恶罪行的道德领域和伦理范围中。
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言论和行政命令是最好的证明,如今它是全球最响亮的伊斯兰恐惧的声音,“穆斯林”和“伊斯兰”两个词被明确指认为“暴力极端主义恐怖分子”,因此它们不可被接纳进任何人类领域,或者任何对同胞表达同情的集体悼念行动中。
时刻与历史
这一道德难题只有一段很短的历史。
就在十五六年前,从阿富汗,到伊拉克,再到巴勒斯坦的穆斯林国家成为了美国及其欧洲和地区盟国可以动员的最庞大的战争机器的目标。成千上万的无辜平民被杀害,数百万人被迫流亡,成为战争难民。
这并不是穆斯林对自己做的事情,而是美国总统及其欧洲盟国干的事,从乔治·W·布什开始,接着被巴拉克·奥巴马继承,然后现在是特朗普。布什总统的战争部长(婉称为“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称之为“震慑与恐惧行动(Shock and Awe Campaign )”(编者注:Shock and Awe Campaign 是伊拉克战争美军的行动代号)。世界确实仍然震慑和恐惧于美国及其欧洲盟国在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犯下的巨大罪行,从阿富汗,到伊拉克,再到利比亚。
几十年来,美国和欧洲双双辅助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领土,谋杀和残害成千上万无辜的巴勒斯坦平民,并给所有胆敢反抗他们盗窃和谋杀行为的人贴上“恐怖分子”或“反犹”的标签。
系统地、持续地、无情地拆解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和利比亚等关键穆斯林国家,得到的凶残副产品就是自称“伊斯兰国”的怪兽崛起。穆斯林和阿拉伯人是这些怪物的首要目标。但偶尔,这些罪恶滔天的平民谋杀也会发生在欧洲,伊斯兰国真真假假(出于宣传目的)地宣称对这些袭击负责。
面对每一个令人心绞的罪行,生活在欧洲和美国的穆斯林面临一个令人无力的问题:他们该如何表达他们深刻的愤怒、失意和绝望,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如何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乡——英国、法国、美国——加入到国家或全球悼念中去,在行动上表达他们的同情?
当地时间2017年6月4日,德国柏林,勃兰登堡大门点亮英国国旗色灯光,悼念伦敦恐袭案遇难者。 视觉中国 图道德悖论
这一问题来自于那耸立的道德高地,拒绝所有穆斯林以穆斯林的身份哀悼恐袭遇难者,拒绝他们对所爱的人们表达同情。“英国人”、“英国”,或者括而言之,“欧洲”、“美国”这些词专属于受害者,而“恐怖分子”这个词则专属于穆斯林。因此,穆斯林不被允许进入同情的道德领域和伦理界限。
穆斯林被系统性地妖魔化为非人道的,持续地认定“恐怖分子”一词和“穆斯林”一词是可以互换,如今任何一个穆斯林,所有的穆斯林,当他们以穆斯林身份出现时,除了“恐怖分子”什么都不是。伊斯兰恐惧症,不管是自由的还是狂热的,都同样憎恨伊斯兰和穆斯林,如果一个穆斯林能够毫无罪恶感地表达他或她的同情,就是虚伪的,将被逐出人类的道德领域。
如果你在这些可怕的事件后观看了BBC报道,你就会看到对逝者的固执留恋,因为它应该这么做,它必须这么做。当然,当伊斯坦布尔、阿勒颇、巴格达、加沙、喀布尔或者开罗的平民成为炸弹袭击的目标,你看不到相似的固执——为什么要有呢?为什么BBC要费心去找出那些无辜遇害的埃及科普特人的名字呢,即便他们与英国人一样,被伊斯兰国杀害?为什么要暂停节目,播出受害者亲属爱人的悲痛,或者发生在埃及的国家悼念呢?
BBC打出的第一个词是“英国人”,因此,相比于关心别人,他们更关心自己人。但是,BBC或者纽约时报虚伪的普世主义(基于其帝国血统的普世主义)立即将两个报道之间的不平衡,转化为对另一个生命的贬低,从而加剧了将穆斯林等同于恐怖分子的叙事。
阴影与恐惧之下
邪恶非人道恐怖分子的阴影,如今扩大到每个普通穆斯林和欧美白人之间,后者占据了一个强势的位置,要么朝前者伸出了指责的手指,要么做出饶恕前者的姿态。
失去他们自己家庭和朋友的穆斯林,未得到同情,反而被当做欧洲人、美国人和以色列人的暴力发泄对象,他们拒绝这些谴责的目光,即便是宽恕的一瞥。作为这种持续的欧洲目光的对象,穆斯林缺乏道德能动性。穆斯林甚至不能表示道歉,更不用说表达同情,唯恐欧美白人偶尔会回头看,回头讨论,扭转目光,问一问一个穆斯林小孩的生活,一个加沙巴勒斯塔青年的生活,他被以色列的狙击手,北约在阿富汗的战斗机,美国在叙利亚的炸弹击成了碎片,问一问他的生命是不是比一个英国少年轻贱?
对于未来几代的穆斯林思想家而言,无法悼念人类同胞逝去的境况,绝不是唯一要面对的神学解放难题。道德领域,伦理界限,实际上都是“欧洲”的形而上学前景,如今已从本质上使得在这个世界做一个穆斯林变得不适宜。如果没有一个彻底转变的道德宇宙,穆斯林将继续在沉默中哀悼自己的损失,因恐袭中的平民谋杀而被谴责,却发不出一个公开的声音,哪怕是“我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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