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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思想周报|掉队的恐惧,“女德”背后的致富经
“掉队”的恐惧
1994年被中国人民大学档案学院录取。
1998年毕业,辗转北京、广东、天津三地求工作机会而不得。期间公务员考试、研究生考试、英语六级考试陆续落败。户口迁回广东后先后就职于教育机构、项目工程和服装厂。
2000年,和初中同学结婚。5年后被前夫抛弃,此时尚且有孕在身。
2006年,和第二任丈夫结婚,对方小学学历。到如今11年间再次生育5个儿女。
到2017年,和公公、婆婆、5个儿女一同生活在江西九江市修水县上杭乡十二坊村的危旧土坯房内,婆婆身体残疾终年卧病在床,丈夫在外务工收入微薄,小儿子于去年查出疑似患有白血病。家境极为贫穷困苦。
这条人生轨迹以其令人痛心的“滑落”在近日引起轩然大波。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为何会落到赤贫的境地?概观这条新闻带来的一系列争议和慨叹,我们仿佛又回忆起了前阵子由“学区房”“东北工人”等关键词所引发的种种焦虑。
北京青年报 图侯虹斌分析了她的悲剧的三种原因:
其一是因病致贫:家人生病将带来巨大经济负担,往往使这个家庭迅速返贫——卧病在床的婆婆,患病的小儿子,都是重担,而因求职挫折、前夫抛弃等原因出现的一系列精神上的问题,大大打击了她的工作能力,让家庭更为艰难。
其二则是婚姻所带来的下行:和一个条件不好,乃至人品有明显瑕疵的人结婚,生活质量将不可避免地倒退,而她的悲剧,不完全在于嫁给了“穷人”,而是对婚恋毫无主见、一味顺从的态度——匆匆结婚,再匆匆被介绍给下一任丈夫,因婆婆一句毫无根据的“结扎会有生命危险”而放弃节制生育,如此被动的人生和狭隘的视野,怎能带她克服困境?
而阶层滑落的第三种可能,便是对社会发展的估计严重不足。行业的革新,政策的变动,都会为个体的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伍继红入学时大学还“包分配”,毕业后便是明媒正娶的国家干部,哪知真待到她毕业,“自主择业”大规模实行,原本的事业单位梦想几经波折最终破碎。就像如今,随着智能化与网络的新形式,许多原本热门的行业逐渐呈现“夕阳”之气,而一阵接一阵的政策变革和社会风潮,更使得一些职业处于飘摇之势。若光凭一时的情势规划人生,难保不成为被时代浪头迎面拍打的无辜者。
张丰则在《伍继红掉队了有人大校友搭救,你呢?》进一步点出伍继红“错位”的根因:对她以及当年大部分农村人而言,高考本身就意味着的阶层的飞跃——一旦考上大学,便得以成为“国家的人”,借助行政、体制、国家的力量获得良好生活。殊不知这些年间变换的不只是一种社会情势,更是普遍的价值观念和都市文化:当学历还需户籍和工作的加持才能完成身份的转换时,名牌大学本身已不再意味着“金饭碗”或“向上”的直通车;而在不包分配的20年,“公司”取代“单位”,“白领”或“职员”取代“工人阶级”,一种中产阶层的生活方式的价值文化占据主流——人们已经不再期望依靠权力和制度的加持完成阶层上升,而是将赌注压在个人命运的搏斗上:当上层靠着父母和家族的既有资本占据先机,底层依赖政府的援助和福利维持基本生活时,中产阶层所依靠的只能是自己。伍继红尽管靠着热心的人大校友获得了捐助和新工作的机会,但未来依然需依靠自身克服难关,而更多像伍继红这样的掉队者,未必能有这份受助的幸运。
“人大”和“赤贫”的巨大落差,超出了许多人接受和容忍的底线:争取一种体面的生活是如此不易,而要丧失这种不易却宛在朝夕之间。对于那些并不总有“娘家人”的人而言,光是维持辛苦搭建的大厦不倒,便需全身力气。
女德事件持续发酵:“德育”背后的辛酸泪与致富经
丁璇在江西九江学院的女德讲座自曝光之后争议至今。在这场名为“做新时代的窈窕淑女”的讲座中,讲师丁璇“女人最好的嫁妆是贞操”“女性穿着暴露是非常低俗的表现”等等言论引来一片声讨。中国妇女报、环球时报、中国青年报、澎湃新闻等媒体报刊第一时间纷纷发表批判:对反对者而言,这种以“弘扬传统文明”为幌子的女德讲座无异于精神的“裹小脚”,其公然鼓吹封建文明的糟粕,触犯了性别平等的底线。
丁璇九江讲座。 微信公众号“Btime暴风眼” 图
但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无论这些高举传统文化古代美德大旗的言论多么荒谬可疑,宣扬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绝不离婚”的女德馆依旧在各地运转,各类女德讲座、女德专家近年来更是层出不穷地涌现,而概观各抨击文章的留言区,肯定女德、认为女子应该洁身自爱的言论尽管未成为主流,却依然占据一席之地。“女德”为何依然有市场?是谁在台下点头鼓掌,又是谁在推动这些机构、讲座、言论的散播?
光明网的时评便认为,丁璇的理论根源和理论号召力乃是来自“现在”而非“历史”,要理解当下分贝越来越高昂的女德,便不得不直面当下女性面临的具体困境:企业的就业歧视,家暴的取证和维权的困难,性骚扰事件频发却不得到合理重视……在如此大环境下,“女德”实乃一种女性自保的生存逻辑:“改变环境太难,就改变自己。”而侯虹斌在《传播反智主义女德的丁璇,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中同样指出,大量来自农村地区和部分中小城市乃至大城市中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尽管目睹了或正经历着女性的残酷命运,但因无力摆脱,只能在丁璇的因果报应说中寻求心理慰藉——这些身受苦难却无法突破的女性,让“女德”仍有大量拥趸。
值得提及的是,事发后广州“新媒体女性”曾于5月28日亲身潜入海口举办的又一女德讲座。尽管丁璇讲座风波尚未过去,全国妇联也已明确表态叫停女德班,这场“顶风作案”的讲座仍然在抑扬顿挫的经典诵读和众多听众的恳切应和中热闹地展开了。“潜入”的调查者曾在讲座过程中就“对腹中胎儿念《弟子规》便能生下有道德的子女”等荒谬言论提出质问,却被讲师和听众群起攻之并扣以“汉奸”之名。这让调查者意识到,希求通过现场争论、反驳让听众幡然醒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类宣扬女性顺从忍让的“传统文化”早已成为学员们的精神寄托,用以平复其所遭遇的家庭和社会伤害——一位学员阿姨曾激烈地回应劝告自己和婚外情的丈夫离婚且不要再听信各类女德言论的子女:“没有这些东西,我早就跳楼了!”
正如光明网时评文末所指出:仅仅挞伐丁璇及其女德言论是不够的,必须怀着勇敢而较真的心态去参与女性所面对的一个个实际问题。在产生女德这些病症的土壤尚存之时,切勿在大众一片讶异、嘲笑、不屑乃至憎恶的情绪中,忘记了台下热泪盈眶的听众背后的辛酸。
女德讲座宣传横幅。 微信公众号“女泉” 图
有人反思台下,便有人质疑台上——比起女德更令人糟心的,或许是给女德提供讲台的人。是哪些人,出于何种动机在支持和鼓励丁璇们跳到台前并给予其舞台?新京报书评周刊所登载的《为什么这个时代“女德”还能大行其道?》一文或许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和想象:是对女性力量崛起而恐惧的人,是仍然信奉男尊女卑这套天理的人,是企图用“女德”这条侵染了无数代女性血泪的绳子再套上当代女性脖子的人——这些人既蠢又恶,幻想着一个美好有序的、尽管是建立在欺压和剥削女性基础上的古代世界,更对当下的女性独立精神充满恐惧。
然而仅仅用男权秩序的恐惧和压抑解释“女德”的复辟恐怕只触及了冰山的一角。随着6月2日这场风波的又一次转折,我们对丁璇及其背后的金钱链有了新的认识。北京时间“暴风眼”(微信号:btime007)调查了丁璇及其背后的河北省传统文化研究会,指出丁璇不仅涉及头衔造假,且其任副会长的河北传统文化研究会虽挂名为“非营利”的公益机构,却通过讲座、培训班和电子商城等方式盈利。事实上,不久前“土逗公社”便在《深八丁璇老巢:女德产业链里的天价奴学、电商和劳务公司》中扒出,该研究会通过旗下的“中华经典网”开设收费讲座、课程、夏令营,乃至直接进行大专预科招生,费用从千元到万元不等。而“孝亲商城”所售的中老年保健产品则普遍价格虚高,其中一“孝亲固本健康屋”(家用桑拿房)更是定价上万。
“孝亲商城”网站截图
“女德”背后绝不仅是男权与女权,封建糟粕和现代文明的交锋——在我们还在争论要不要传统、要哪些传统时,却不知所谓传统、经典、德性都可以成为一门生意。个人捐款、讲座与课程收费、产品售卖所构成的金钱链条窜动在公益、道德、文化推广的名号下,这门生意盯上的当然不仅仅是弱势的女性——除了针对女性的“女德教育”外,还有针对儿童“感恩教育”,“土逗公社”在《感恩教育致富经:学生哭哭哭,导师赚赚赚》中继续爆出,宣扬弘扬传统美德,让孩子听话、悔过、服人的“感恩教育”同样是商家眼中的一块肥肉,除讲座中夹杂的书籍或光盘推销外,还可通过培训班、特训营等获得大量收入。颇具“传统”色彩的“感恩教育”还可以和听着颇具“现代”科学性的“心智训练”“动能训练”结合,背后是更为复杂的产业运转;而为了利润最大化,教育机构可能不会在一次训练营完成“培训”,而是分成多次反复获利。
“女德”本身的糟粕必须摈弃,而其背后庞大而畸形的“道德教育”产业链或须更多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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