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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于生活的群岛，洪式电影中的广阔与留白

2022-03-21 20: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耐观影耐观影

当我们说我们喜欢一部当代作品，喜欢一部能随着时间徐徐渐进的作品时，我们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是当描绘一系列特定对象时，在某种形式上的坚守？亦或反之，是不断的区别于前作，从而渐变的那个过程？是秉持风格还是革故鼎新？是改变还是重归？

导演洪尚秀

这个问题，对洪尚秀，这位二十五年来拍了二十六部电影的作者来说，显得尤其尖锐。他拍摄上的迅捷，以及他关于情感崩塌主题这块田野孜孜不倦的耕作，不知从何时开始，带有着一种叹为观止的简练。洪尚秀那一系列电影总是同中存异，电影通过狭窄镜头里所激发出的革新美学之力，在使劲地敲打着。而那最微不足道的改变，比如光线、视角、环境或者人物视点，它们都有产生巨大的冲击的可能。

洪尚秀导演电影《引见》

《引见》（获2021年柏林电影银熊奖：最佳剧本。而他的下一部电影《在你面前》紧跟着便在四个月后的戛纳上展映，预计今年五月登陆院线）有它独特的方式：通过对导演熟悉的元素进行一些微小的变动，电影进行了一次令人瞠目咋舌的尝试，实现了集前作之大成，同时也达到了一个文约义丰的巅峰。

这部电影被注入到以黑白呈现的冬季血脉之中，并且就像之前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那样，将韩国与德国联系了起来。但他真正超越众人期待的探索，是对于留白的处理。留白，从深处、从中心侵蚀叙事，似乎要将其从内部吞噬。仿佛在这里，大盈若冲。

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这部洪式电影一如既往，为达成结构上的效果而约束了叙事：两个短章节以数字序幕方式出现，之后是组成电影骨干且时间最长的第三章。

电影剧照

壹：英浩（申锡镐饰）是一个向往做演员的学生，应约来到他离异父亲（金英浩饰）的韩医诊所。在诊所里，医生忙于病人，使得这个年轻人处于一场无由而漫长的等待。

贰：Ju won（朴美姬饰）为了学习时尚，拜访了一间位于柏林的公寓，但她的男朋友英浩，却不期而至。

叁：英浩的母亲（赵允熙饰），在一家海滨旅馆留宿期间，约见英浩以便将其引见给她的男伴，一位著名演员(奇周峰饰)。然而英浩在饭局中途同他朋友（河成国饰）不辞而别。这场众人皆醉的酒局不了了之。

电影剧照

《引见》之中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洪尚秀电影里年轻演员的到来。申锡镐和朴美姬都是从他的学生之中被挑选出来，与其往常电影里那群成熟的人物不同，二人的加入带来了一种革新，并注入了另一种形体呈现的类型：姿态纤美，身材高瘦的少年轮廓和带有童真的少女羞涩。

演员申锡浩

二者区别于洪尚秀常见的人物模型，那些喜欢吹嘘自我的文艺中年以及看破红尘的女性，后两种人物在这部电影里似乎属于更成熟的角色。而这正是电影首先涉及到的主题：两代人的脱节，或者更准确地说，和长辈之间令人不知所措的关系。

演员朴美姬

先说英浩离异的父母，作为医生的父亲好像在故意回避与他儿子的会面，而母亲却在不顾一切的想要干涉他的命运。而同样另外一位母亲，Ju won的妈妈，要把她女儿引见给一位移居柏林的画家（金敏喜饰），但却为她笨拙的女儿感到羞愧并对其持有一种谨慎的态度。

两代之间的通道导向了一条裂缝，饭桌上的其中一幕，也是导演自己所钟爱的一幕，展示出一个道德难题。面对愿意为其提供建议的演员，英浩坦陈了自己失败的原因：在一部学生作品里他无法拍吻戏，无法假装拥有爱情的感觉，于是也无法继续自己的演艺生涯。

面对这个问题，这位老艺术家（如果电影的三个章节是依次呈现，那我们可以推测他是父亲的朋友，母亲的情人）顿时失态：无论假装与否，在舞台就如同在生活之中，爱情依旧是爱情，是带入自发性且不可分割的范畴。这里没有对错，因为这两个激烈交锋的观点，他们属于两个截然相反的时代经历。

在电影行将结束之时，英浩和他的朋友在海边散步，他们觉得他们在宾馆的阳台上认出了前者的母亲。这时导演给了这个特意安排的形象一个推进镜头。她如同一个古怪的、幽灵般的、近乎神话式的瞭望者，而她的目光也湮灭在虚无之中。就好像突然之间，这个离他们还遥远的成年世界，代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世界，平行于青春时代的另一个次元。

电影剧照

《引见》继续着在黑白世界里对于情感凛冬的探究，这项探究始于《北村方向》，被《江边旅馆》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级别。

导演在此重新拿起无比细腻又柔美的灰色渐变调色板，并任由那形态各异的纯净擅入者，闯进这个色调。

电影剧照

比如密雪点坠在诊所外的楼梯平台，仿佛是为了用宛若点画的苦楚去点缀父子之间的会而不见；又如柏林树枝上的榭寄生，犹如炭笔线条绘出的一张网，引得两位兴致勃勃的韩国女士惊叹不已；以及那慵倦平和的大海，用乳白的海沫去轻轻地舔舐两个年轻人最后的失落。这些无尽的色调（我们需要在内部让光线照耀在这片色调上），回响在辽阔的情感范畴之中，勾勒出一个浮动、幽幻、正处消逝边缘的世界。

此外，正是一场梦境，在电影即将结束的时候，为我们点明了电影真正的主旨：英浩梦见他同自柏林后再也没见过的 Ju won在海滩重逢，通过这个梦，英浩终于给予了那段早已消亡，却仍萦绕于他的爱情，一个虚幻的归宿。也正是这段爱情，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占据着整部电影：它在影片之中被打碎，却被电影章节之间的间隙所吸纳，又数次因为成年人的召唤而绕过自身。最终，这段爱情留下的只能是对于不可能的感知，或是悲楚的残痕。

电影剧照

如同我们之前所说，电影之中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们不知道在章节之间到底流逝了多长时间，无法得知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以稀奇的先将来时的时态，为行为晕上一层光环。也许，电影并非无由地被命名为“引见”：因为它就好像另一部尚未拍摄的电影的开端，让我们停留在一段不再会被讲述的关系的起源，这段关系已经被淹没在电影之外的时空，就像被埋葬在一片苍茫的坟墓，那里同样还掩埋了无数注定失败的爱情，然而也是这些失败爱情，铺程了人类的经验历程。

洪尚秀的艺术从此终于到达了一个淡然、谦尊、精致的至高境地。他无需再玩弄其他手法，只需将广阔的空与白铺散在叙事之上。作为把控省略与边缘的大师，他只是去捕捉爱情的痛楚里那朦胧的、难以具言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