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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争从未发生/始终发生”:拟像战争脆弱的后现代状态

孔德罡
2022-03-17 13:01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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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少有人再分享1991年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引发全球知识界争议的精彩论断“海湾战争从未发生”(La Guerre du Golfe n'a pas eu lieu):首次被“直播”的战争从真实被转化为拟像,全世界欣赏的只是发生在电子荧幕上的战争游戏视频,是无人为之真正共情的好莱坞大片——由此,海湾战争这场“信息化”战争在大多数人心中其实从未发生。

1991年1月19日,海湾战争的“沙漠风暴”行动。

但现在,好像没人会觉得这场战争从未发生。战争的“拟像”通过技术媒介进步所带来的“仿真”和“沉浸”撼动了真实世界:如果说以前我们说拟像仅发生在媒介中所以“从未发生”,那么在赛博时代,数字拟像就是逃不脱的生活本身。智能手机的交互取代了平面灌输的电视直播报道,人们开始听得见遥远的远方哭声,从沉浸式的、病毒传播式的短视频,到绵延不断从白天到夜晚的立场争吵,在英雄与小丑之间徘徊的人物形象,一切的一切都比鲍德里亚所描绘的更加“拟像化”却又更加真实,真实到所有人都难以逃避,必须构建一个自洽的信息茧房来保存自己,都要来到赛博空间主动打一场属于自己的拟像战争:战争,现在是一场全民观看的表演,全民投注的嘴仗和赌局。是,鲍德里亚低估了“拟像”的能力:毕竟他不会想到,1991年他口中的“电子游戏”还只是红白机像素和粗劣的3D卡通建模,2022年的拟像已经仿真到别无二致。然而当“拟像”来到不再由单方面提供,全民皆可生产的“机械复制时代”,战争还是我们印象中真实世界里的战争吗?好像发生了两场战争,一场发生在现实世界,一场发生在赛博空间,都是由拟像组成的;全世界都不满足只做观众了,战争不再是观众应该安静地坐在第四堵墙之后欣赏的虚构戏剧,而是实时交互的、公开可参与的、沉浸式的当代剧场表演:每一个人都控制不住他们的表演欲望,混乱的赛博战场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参战者,打开手机看到的不是现场战况而是社交媒体骂战现场,真正在付出血泪和生命的参战双方的信息和形象,却大部分是伪造的和模糊的——

谁说鲍德里亚错了?战争究竟发生在哪儿了,是发生在赛博空间里的吗?它好像一直在发生,却又从未发生过,到底哪一场表演是那场战争呢?谁赢了,谁又输了?

在国际舞台上“表演正义”

2020年上映,管虎导演的《八佰》有个独特但顺理成章的叙述视角:将“八百壮士”抗击日寇引发国际同情的史实,更加直接地解读并塑造成为一场发生在真实空间下的表演行为。影片并不满足于陈述蒋介石要求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是为了给国际社会展现中国的抗争意志,为之后的国联会议争取谈判利益这一初衷的“表演性”,而更是从叙事、摄影、镜头语言等各方面,直观突出租界两岸一边是战争一边是和平,租界宛若剧场的观众席,处于和平状态的市民隔着河流“观看”对面战争表演的“剧场性”。八百壮士的奋战牺牲,不仅是媒体记者和政治家口中的“国际观瞻”,而更成为现场性的、实时演出的戏剧现场。当“国联调停”的美梦破碎,表演失去了意义,演员如何“退场”更成为剧情的核心冲突:从隔河相望的观众席和舞台,到京剧《定军山》的蒙太奇和保卫旗帜的“夸张演出”,再到最后的“演出结束演员退场”,《八佰》作为一部战争电影,叙事逻辑近乎完全“元戏剧”化了。

有评论明确指出影片叙述的当代视角。显然,尽管历史上这场战斗确实存在向国际社会展示国人抗日意志的表演性,但将残酷的战争完全解读为剧场表演的拟像思维确实太过于21世纪了。这背后潜藏的是剧场观众的情绪逻辑:剧本中的胜利者,绝非观众眼中的胜利者——虽然在舞台上日本赢了,但在观众心中他们早就输了。

《八佰》剧照

可这一逻辑放在当时的四行仓库成立吗?这也就是影片的当代性所在。因为哪怕历史上那些真的亲眼如看戏般隔河目睹了八百壮士奋战的租界人士,在1945年之前,恐怕也绝不敢仅凭这场“演出”就笃定日寇必然失败;真实与剧场拟像之间总会存在一条鸿沟,至少在决定进行表演的政治家和参与表演的抗日英烈看来,“表演”是为了增加事实胜利的可能性,而不是取代事实意义上的胜利。《八佰》之所以能够借助历史事件来阐述这种对表演性无比推崇的当代特征,是因为历史上的胜利者与观众支持的演员是一致的,是后发的自我验证。

然而2022年,这道鸿沟仿佛消失了。参战方在国际舞台上表演正义,好像能够取得一种永久胜利了,一种超越事实胜利意义的永恒胜利。因为“公理战胜”,因为“正义”在当代人心目中的至高无上,事实意义的胜利好像都不再重要:如果能打赢“信息战”“舆论战”,成为这场全世界都在观赏的剧场表演中被观众喜爱的演员,成功“表演正义”,那么哪怕输了也是赢的,就将“不战而胜”“虽败而胜”“永远胜利”。于是,当代战争的最高目标好像都不在战场上了。战端开启,一方宣称一个半小时已经消灭对方所有反抗力量,一方发布各种真假不明的短视频宣称取得辉煌战果;一个痛陈对方政府的“罪行”并合理化“特别行动”,一个掀起整个西方世界的祈祷、支持、抗议和制裁的声浪。如果按照传统战争追求“国际观瞻”的逻辑,双方如此在意“表演正义”应该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盟军或援助,当然也确实有一方拿到了部分援助,但这一切表演的最终目的,好像是为了争取一个超越事实之上的“公理胜利”,是人心中的永恒胜利,是留给历史记忆的胜利,总之绝对不是事实意义上的胜利——开战以来,几乎所有来自媒体的(无论是参战方媒体还是第三方媒体)对战争的报道都是失实的,在一片“战争迷雾”当中,只剩下来自参战双方的宣传洗脑包,各自的意识形态机构之间的“信息战”和“舆论战”。

光是在炫耀战果,打击对方士气这一项上,双方就展开了激烈的演技竞争。一方采取的是“体验派”表演,讲究身临其境和情感触动,以短视频为主要手段,大量没头没尾的现场视频配以先入为主的解说文字,试图从微观出发推动观众们自行猜测战场大势。而为了“体验”的逼真,偶尔也打造舞台道具,对场景指鹿为马,安排台词进行虚构表演;另一方则采取“方法派”表演,以打造人设为主,高贵冷艳,不在具体的战况上做纠缠,定期发布只有数字的战况信息,突出“不容置疑”,展现出“必胜”的态度和信心,塑造富有说服力的心理形象。双方的表演各擅胜场,相信开战一个半小时就胜负已分的,和相信用无人机就能轻松抗敌的观众们都如痴如醉。

到了争夺公理正义解释权的舆论战上,鉴于双方各自都能在国际法中找到利于自己的主义,那么主要还是要以展示支持本方人数的方式,来试图扩充支持本方的人数,塑造对方的邪恶形象,展示自身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然而统计学中的“数字”永远是模棱两可的,要么你的图片是假的,要么你的数字不准确,双方的攻防态势陷入对具体数字、具体文字内容和图片真实性的撕扯中,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一个在媒体和自媒体都如此发达的当代无比荒谬的现状是:关于战况的信息铺天盖地,但没有多少能被证实;到处都是这场战争的信息,但到处都没有值得参考的具体信息。无数的参与者,无数的流量,无数的立场争端,点燃了不同立场网友之间的赛博战争,唯独缺少了事实上正在发生的那场战争。恍惚间仿佛不得不相信,发生在媒介中的这场全民参与的拟像战争,确实比实际发生的战争重要;事实的胜利方可能只是历史书上的微末一笔,而赛博空间里的胜利方将永久地统治人心——

无论支持哪一方,大家心里想的都是:无论具体战况如何,总之对方已经输了。

全民参与的赛博拟像战争

2022年3月6日,乌克兰布加斯村,该村最近被顿涅茨克武装力量控制。

由此看来,这场战争确实“从未发生”:经历了前几天眼花缭乱的信息污染之后,观众甚至媒体都对具体战况发展有些失去兴趣。如果得到的都是虚假信息,那还不如静心等待,只要知道大概的现状是双方胶着就够了。相比于关心具体战况,基于对战争的不同观点和立场,发生在你我身边的网络争端,能够吸引更多的眼球和流量。于是不分国界,似乎确实全世界的人类都以赛博形式介入并鸠占鹊巢了这场战争——参战国的人民作为战争行为的所指毫不意外地完全被取代:观众们只拥有从赛博空间获取的战争拟像,然而他们跃跃欲试,要借此参与一场赛博拟像战争。参与者其实只是观众自己,意义也只属于观众自己。

事到如今,恐怕甚至要怀疑,我们人类是不是本质就喜欢分立场吵架,这一次只是又找到了新鲜的战场和主题;但如果仔细地观察基于这场战争所引发的网络争吵,却又难以看到实际意义上针尖对麦芒的观点交锋。理论上,既然真实发生的战争都被拟像化而趋向于表演,赛博拟像战争当然更是一种表演而非切实的观点讨论:网民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到头来还是对自身立场和情绪的宣示性演出;打开社交媒体宛若误入一个正在举办戏剧节的城镇,遍地都是舞台和演员,是一场戏剧的嘉年华,你穿梭在嘈杂的街道之中,意识到其实那些演员根本没法听到观众的想法和声音:醉心于戏剧理想的演员们只是纯粹想演罢了。

人们并未想过真的要说服对方——哪怕是转发说理性的文字,也是以“理性”的标牌,“看我支持的观点多么理性”,来彰显自身立场的绝对正确。“站队”,阐述自己站队的正确性,抒发自身的情绪,这种纯粹的自我表现,不就是一种以表达而非模仿为核心的当代表演风格吗?部分当代剧场作品热衷于对观点和情感进行浓厚的具象化表达,并不在意甚至拒绝交流沟通;就像无论是以国旗色彩点亮建筑灯光,展示标语,高呼口号,还是制裁来自参战国家的艺术家、运动员和学术人士,要求每个人都要对战争发表看法,还是试图为战争寻找合理性甚至美化侵略,这些行为本身也都不在乎他人意见。因为球队老板来自参战国而陷入风口浪尖的切尔西足球队主帅图赫尔,在面对记者追问对战争的看法时有些愤怒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我发表看法?我没有体验过战争,身处和平的我们这样讨论战火中的人是一种特权行为”——答案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全民都在参与的戏剧节,所有人都在表演,都在享受情绪被抒发出来的快感,“不公开反对就是支持,不公开支持就是反对”,你有什么资格只做一名观众?

更何况,难道仅仅是广大的网民和旁观者在表演吗?在这个国际舞台上,上行下效,最先开始表演的恐怕是政治人物和被泛娱乐化的国家形象。哪怕“政客都会说谎”“政客都是演员”的看法在西方早已深入人心,魏晋南北朝的名士们争相表演“风流”也只是为了谋求一官半职在东方也习以为常,但真真切切在面对影响整个世界的战争危局的时候,政客们的表演欲望恐怕依然高于对解决问题的期待。暴君、疯子还是忍辱负重的领袖?喜剧演员、小丑还是斗志坚韧的民族英雄?无休止的虚假谈判,政治立场的表现秀场,再加上越发纯熟地对社交媒体的运用,对领袖亲民形象或者是性魅力的塑造,都以不足为奇但却堂而皇之的面貌,充斥在赛博空间的每一处角落——相比于这荒谬可笑的现实,《人民公仆》这部喜剧毫无疑问更像一部严肃的现实主义杰作。

俄乌战争期间社交网络上病毒式传播的小女孩衔着棒棒糖上战场的照片,后被证明是她父亲在“特别军事行动”前两天的“摆拍”。

在社交网络上如此广泛地被参与的赛博拟像战争,意味着当代政治行为背后的表演性,同时也蕴涵着表演行为本身的政治性:这二者如今已经不再可分,因为当代的任何表演行为都在模仿的基础上不可避免地进行观点表达从而通往政治,而政治行为作为观点表达和立场的宣示,必然需要观众从而呼唤表演性的加持。战争在过去通常意味着在利益、立场或者观点无法调和的情况下试图消灭对方的手段,然而发生在赛博空间的拟像战争的参与者们却已经不想说服(消灭)对方,只是为了寻找舞台进行宣示自身立场的表演——此时谁来评判战争的胜负呢?你可以说是看被吸引的观众多寡,但更多时候,参战双方也并不在乎自己吸引的观众多寡,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观众的想法;在体验了表演的快感之后,单方面宣布自己胜利近乎是赛博拟像战争的唯一结局。双方都宣布自己赢了,赢两次。

杀敌多寡不重要,掌握道德高地更重要;说服对方不重要,自己感觉正义更重要。

那么,这些基于对战争的不同观点和立场的,全民参与的赛博拟像战争,和实际上发生的那场战争在胜负判断标准上其实异曲同工:不论谁在战场上真实地击败了谁,不论到底谁在网络上说服了谁,或者赞同谁的观点的人更多,双方都觉得掌握正义的自己赢了,都觉得本方取得了超越事实之上的永恒胜利。这才是当代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赛博空间中的这种后现代表演状态最为绝妙的地方:只要演出顺利结束,那么就是成功——

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赢了,那谁输了呢?

毋需讨论生存的后现代状态是脆弱的

1979年,法国思想家利奥塔提交研究报告《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指出当代知识系统在进行巨大的分化的同时,更有了管理和组织化的特征,通晓所有领域的“通才”不复存在,一个专业的专家在另一个领域就是白痴。这种“可通约性”的消失是一种后现代状态,也意味着社会普遍共识的不复存在——那么这也就印证了在后现代的争端图景里,任何一方都有充分的理由觉得自己是胜利者,毋需说服或者改变对方:而这正是发生在现实世界和发生在赛博空间中的这两场拟像表演战争潜藏的后现代面貌。

2022年3月14日,乌克兰基辅,当地遭到炮击。

然而我们都知道,在这场“谁都赢了”的后现代状态中,一定存在着输家。宛若房间里的大象,这些为战争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输家们,根本不愿意参加、也根本就不是战争的参与者:他们是乌克兰战区的平民百姓,是被轰炸了八年的东乌克兰居民,是莫名被战火影响到的在乌外国人和留学生,是被各种莫名其妙的制裁导致生活困难的俄罗斯人民,以及同样正在被战争所荼毒却无处申诉,也得不到拯救的叙利亚、巴勒斯坦、也门、索马里、阿富汗……

事实是:在后现代的战争里没有输家,然而生存权利遭到破坏的人们是不足以谈论和体验后现代状态的;于是他们不得已成为这个后现代、现代和前现代缝合在一起的古怪世界里最真实的、最惨痛的输家。看看媒体们对一场战争的超乎想象的关注和对其他战争的近乎漠视吧,看看我们对一部分人类的深切同情和对另一部分人类的熟视无睹吧,听听为了结束战争,欧美媒体做出的那些不自觉的种族主义式的呼吁吧,他们说“我很情绪化,因为我看到金发碧眼的欧洲人被杀”,“乌克兰,不像伊拉克或者阿富汗,而是更文明、更欧洲的地方,是你不希望发生战争的地方”,“这些不是叙利亚难民,这些是乌克兰难民,他们是基督徒,是白人”……就在全世界的大部分人沉溺在“赢两次”的后现代拟像战争状态中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想起后殖民主义批评家赛义德当初反驳鲍德里亚的那句话:“应该把他送到那儿去,只带牙刷和一瓶矿泉水,或者他爱喝什么就带点什么。”

后现代状态的前提,是人类不满足于现代;而不满足于现代意味着,人类已经到达了现代,已经超越并解决了前现代的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生存问题。生存问题不被解决和超越就不足以谈论后现代,那么,毋需讨论生存的后现代状态必然是脆弱的。实际上,之所以我们还能以后现代的拟像式态度谈论这场战争,这场战争目前还如此受到赛博拟像特征的影响,是因为参战双方还没有彻底撕下文明和现代的面纱,有关平民安全、人道主义、民族团结、世界和平的议题,依然还出现在政治家们的案头和他们的战争决策中。

然而,一如后现代状态一样,这一切都是脆弱的,随时可能崩解。这种崩解在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过,甚至就与后现代社会的形成同步发生。就在发达的第一、第二世界“现代病”泛滥,通过后现代的纾解让人人成为赢家的同时,第三世界还有无数人正在苦难的前现代中挣扎,成为被忽略的永恒输家——甚至我们可以说,哪怕是没有如此发达的交互性赛博空间的1991年,鲍德里亚觉得“海湾战争从未发生”,是因为通过电视直播,很难让观众意识到那些被轰炸被打败的伊拉克人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也就是说,以这个逻辑,前南斯拉夫联盟的战争也从未发生,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也门、刚果、巴勒斯坦等地的战争也都从未发生,而现在发生的这场战争,之所以能稍微摆脱一点“从未发生”的宿命,没有被铺天盖地的全民表演所模糊,没有消逝在赛博拟像的世界里,只是略微占了些种族主义便宜和政治立场甜头罢了。

这听起来确实很像一个荒诞戏剧场里会听到的地狱笑话。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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