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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丁荷生老师跑田野:玉皇殿里的二十四孝图
我就读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以下简称“国大”)中文系汉学方向(Chinese Studies),研究的主题是海南的仪式系统以及海南族群在新加坡的宗教/宗族/会馆等组织。国大的中文系设立于1953年,时属马来亚大学。目前国大的中文系是世界上汉学与汉语教学研究的主要学术机构之一,也是东南亚地区最主要的学术重镇。系内一直致力于将传统汉学(Sinology)与区域研究带动下兴起的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结合起来,中文系内涉及的专业包罗中国语言、文学、历史、哲学和翻译等多领域。本土特色的东南亚华人社会、历史与文化方向的研究团队极具专业特长。
上课、做助教
截至本学期结束,我一共修读了九门课程。除去不计学分的英文和日文课,剩余七门都是有效课程。第一学期修读的课程包括我导师丁荷生(Kenneth Dean)教授的《晚期道教史》、王昌伟副教授的《海外汉学研究》、黄贤强副教授的《东南亚研究》,以及历史系杨斌副教授开设的《世界史方法论》。第二学期修读的课程包括李焯然副教授开设的《中国社会中的历史与文化》、郭慧娟副教授的《中国—东南亚交往》和导师专为我一个人开设的独立学习课程《海外中国宗教研究》。国大的研究生课程,与国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讲堂属于学生,而且有许多阅读作业,平均每周每门课程的阅读量在100页左右,并且中英文兼有(比例约为1:1)。
在李焯然老师的课程上,十二名选课学生分为三组轮流做呈现报告,四次课程全部为几十页的PowerPoint展示。报告题目有《中外史家的中国世界观》、《海外汉学家眼中的新儒家》、《儒家道德教育可以古为今用吗?》以及《传统生命礼俗可以古为今用吗?》四个问题。涵盖的阅读材料从艾恺《最后的儒家》整本书,到列文森的经典著作《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以及有关欧立德、葛兆光等学者讨论新清史的系列文章。刚归国任教的郭慧娟老师开设的《中国-东南亚交往》,几乎每节课都要上交一篇1500字的书评,课堂上来自中文系和东南亚研究系的学生们用中英文畅所欲言。
在国大修读课程,每一份老师批改的作业,都有评语反馈给学生,尤其像专注近现代史和东南亚华人研究的黄贤强老师,甚至连论文脚注的标点符号也会逐个审阅,要求学生修订后才会给出最终成绩。
博士第一年选读的课程
我把博士当成一份全职工作。在第一学期,我负责为访问教授梅林宝(Mark Meulenbeld,欧洲汉学大师施舟人的关门弟子)的《中国传统文化》课程带一门辅导课及批改作业。刚进国大不久,课业十分繁重,我又是新手,因此双周进行的两小时辅导课程我往往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来准备。而学生全英文的作业和考卷,更是对我不小的挑战。顺利进入第二学期后,我成为了导师丁荷生教授开设的全英文通识课《新加坡的日常生活:过去与现在》的助教。由于这门课有全职助教叶诗诗小姐带领了全班的十个辅导班,我只需要批改两次作业,但250人的两大箱作业也是十分庞大的工作量,幸好有了上学期的经验,我已经可以熟练应对学生的英文论文。
跑田野
除了带教课程之外,我的主要工作还有跑田野,目前正在进行两个田野调查计划,第一个是新加坡海南人的仪式剧。海南是中国向东南亚移民的第三大输出省份,新加坡全岛700万人口,海外琼侨和琼裔就有三百万。根据韩山元先生所划分的《琼州人南来沧桑史》,海南岛的向外移民经历了四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在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解除海禁。1854年,新加坡琼州天后宫(海南会馆)成立;1881年,新加坡即有海南人8300人。第二次高潮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海南人南下加入老牌殖民帝国英国、荷兰在东南亚的橡胶业和锡矿业(1904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妇女下南洋,据说就是海南女性)。第三次高潮,在20世纪20-30年代。第四次高潮,是在1939年日军侵占海南岛后。海南人构成了新马地区继广东帮、闽帮、客家帮、潮帮后第五大族群——“琼帮”。如今新加坡生活着24-25万海南人,马来西亚的海南族群人数为30万左右。
众所周知,村社庙台是华人聚众看戏的好去处。我在后港的政府组屋(HDB)区域联络到一家海南族群的水尾圣娘庙,地址是109a,Hougang Avenue 5,庙宇位于天德圣庙内,是新加坡特有的联合庙。因为新加坡的地契限制,许多庙宇联合在一起组成联合庙供养神主,和海南人的水尾圣娘庙在一起的庙宇还有报德善堂及长天宫,水尾圣娘庙内主祀水尾圣娘,配祀五营将军、温州侯王、一八零八兄弟。我在正月十五参加了他们的元宵庆典,他们不仅请来了新加坡国光武术团首次复演海南醒狮,还请来了“新加坡琼剧团”演出琼剧《双花轿》,这是新加坡最后一家还在庙堂演出的琼剧团体。采访团内最年轻的演员时,她说:我不传承海南文化,谁来传承呢?她介绍我们在后台跟拍化妆,白色的厚粉底,粉红色染膏,飞眉一化,眼神勾勒,每个老人家都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神韵与精彩。后港水尾圣娘庙内景
这天为了看这场戏,我一早就到了后港水尾圣娘的庙宇里,听说这里曾经是一个村子(ganbang)的庙宇。水尾圣娘,是海南人独有的海洋神灵,她是文昌东郊人,也有人说水尾圣娘的原型是一块被捕捞过三次的木头。总之海南人立庙祭祀她,以求在海上平安。为了庆祝开光进表,正月十四这一天一早戏台就已经搭起来了。这场戏要连演两天两夜,还要请海南道士做法。
演员们都说,靠全职是完全无法养家糊口的,他们不收分文,只在业余时间跟着团长唱唱戏。不少演员是从马来西亚吉隆坡、槟城来的,他们的后人是谁,该继续教谁唱戏,都不得而知。他们孤单地在庙台前唱着,给水尾圣娘看戏,给来来往往祭拜的人看戏。自从1970年代政府推行普通话运动,新加坡很多人已经再也不会讲方言了,年青一代叽里呱啦地讲着Singlish,却对自己的祖辈往来南洋的故事一无所知。
《双花轿》演出后台
我参加的第二个田野,是与丁荷生教授、许源泰博士一起,参加武吉布朗(Bukit Brown)墓碑清理。恒山亭是新加坡最早的华人墓地,但是已经荒废了近三十年,近期因为修建地铁要移走一批坟墓,于是我的导师立项进行坟墓墓碑的清理研究。
2017年清明节前夕,我一共前去了两次,每次三小时,负责给每一块清理好的墓碑拍照并测量尺寸。我们的工具包齐全,包括铲子、刷子和用以涂在墓碑表面辨认字迹的精致面粉。这些墓碑基本都是清代中叶的墓碑,因为年代久远而没有后人祭祀。天气炎热,我们浑身喷满了驱蚊液和香茅水,导师开玩笑说,别的教授都是坐冷气房的电脑前,但是我们却在这里大汗淋漓整理墓碑。然而工作也十分有收获,这次整理我们发现了过去新加坡史籍不曾记载的、可能是最早来坡的高僧大德育深禅师的墓碑。
道教研究
我的导师丁荷生教授,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亚洲研究中心宗教与全球化研究组组长、莱佛士人文科学讲座教授。身为美国籍汉学家,他是新加坡本土大学中文系首位洋人系主任,在出任之前,他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任教25年,曾任该校东亚系詹姆斯•麦吉尔讲席教授(James McGill Professor)及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丁荷生教授是研究中国民间宗教与庙宇文化的专家,能流利使用中文以及莆田话。他出生于荷兰,因而中文名取名为荷生,童年随外交官父亲丁大卫(David Dean)在港台接受中小学教育。丁荷生教授本科在布朗大学学习中文,曾于1977年在复旦大学留学一年;后在斯坦福大学跟随刘若愚(James J.Y.Liu)教授学习中国文学;又跟随施坚雅(William Skinner)教授学习市镇理论;之后他到法国跟随欧洲汉学大师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学习道教。他对东南亚庙宇的兴趣始于其在福建历时二十余年的研究,在田野调查中他发现福建众多庙宇与东南亚庙宇组成的跨国网络,于是决定开始东南亚海外华人的研究。
本文作者和丁荷生教授参加榴莲宴
受到导师研究兴趣的影响,我也开始将视野脱开海南,转向道教,做一些参与式观察的小项目,包括坐落在直落亚逸街150号的新加坡玉皇宫(新加坡道教协会永久会址),有幸见到了新加坡道教协会会长李至旺道长和坤道谭道长。坤道谭道长之前是专业人士,从小就读英文学校,在某一天决心要加入道教协会侍奉后,便出家为道。她告诉我们,当你觉得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去做就好了。玉皇宫原为庆德楼,始建于1831年,有着180多年历史,为新加坡国家古迹。2015年1月,历时4年多修复完成后才开始对公众开放,200平方米不到的庆德楼花了三百八十万新币的修缮费。
庆德楼所属的庆德会,是36位马六甲土生华人(PEKENANRAN)所成立的神秘互助会,他们于1827年获得地契,1831年注册为新加坡最早的私人互助会。这些土生华人原籍中国福建闽南,是为富商,制定了会员制度并结拜为兄弟。庆德会有会主一人、炉主两人及多名理事共商会事,每位会员入会缴纳100元西班牙大元救济金,一旦会员去世则救助其子女直至成年。庆德会也捐赠其他华人社团团体以及教育。2007年,庆德会有意出售庆德楼,但无人问津, 直到2009年李道长发现了联合早报的新闻报道,双方才开始协商,并在2011年3月31日签署协议,于当年4月1日起由新加坡道教协会正式接手庆德楼。
玉皇宫的修缮维持了闽南泉州建筑风格,仅在山门后增添了一座2.8米高的老子木雕像。山门楹联写道“道炁长存”、“一二三生生之蕴,八十一化化之灵”,周围壁画出自《道德经》。主体建筑玉皇阁,呈先天八卦形状,体现道教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理念。而玉皇阁屋顶的宝葫芦象征着福禄吉祥、建康长寿。玉皇阁一楼中天堂内四壁画二十四孝图。
这是新加坡第一个由全真道士管理的“道教全真派海外分庭”,主楼玉皇阁可谓是一个众神殿。堂内奉祀道教神明有三清道祖(玉清原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玉皇上帝、四御大帝(北极滋味大帝、南极长生大帝、勾陈上宫大帝、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和天、地、水三官大帝,其他的神明包括圆明斗姆元君、太乙救苦天尊、道教全真三祖(吕祖、王祖和邱祖)、王灵官天君、北斗九皇星君、殷郊都雷太岁、九天玄女元君、文昌梓潼帝君、赵公明元帅财神及五路财神和六十甲子太岁。
原来的庆德会每年在上元、中元、下元、清明和冬至五个节日祭拜祖先、三官大帝和玉帝。李道长告诉我们,因为身在都市,难以像其他山林中的全真道士一般修行,他们一般在早上念《清净经》练习修身养性,晚上则做超渡——渡人、渡鬼。李道长还特地教了我们太极阴阳拜拜的手势,以区别于佛教的双掌合十拜拜。
我很幸运地能够进入第三进:庆德会祠堂——非请不能进入之地。祠堂的正中是一块碑铭,上刻有贤德楼36位创会人的名字,一百八十年来保存如初确实难得。庆德会过去只对会员开放,而会员采取继承制,父死子继,后来改为会员可提名自己的儿子与兄弟为会员。在马六甲,还有其下属的唯一分社。
从庆德楼到玉皇宫,道教协会的修复展现了新加坡国家古迹保存复原的一个缩影。即,文化多元,和谐共存。既保留了原有的封闭性组织的祖先崇拜,又加入道教神祇面向公众开放。
新加坡玉皇宫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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