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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场一瞥︱胡先骕与钱锺书的交往
慎之先生道席:
前奉手教,并大作多篇,环诵再四,承虚怀下问,尤为佩仰。以忙于专业工作,竟稽裁复,至以为歉。大作出于治学绪余,本自异于寻章摘句之伦,古诗胜于近体,杂感四章直抒胸臆,自是上选。如“绝粮不患鼠,寡虑恣酣睡。巳无美服指,不爱高明恶”,皆富有理境,置之宋人集中可以乱楮。窃谓如有意为诗当从此等处着力,庶言不空发,无虚泛之病。“石雪绘慎园写诗图”和“泊园案上水仙均”二诗亦妥贴,至集韩四律则多空泛牵强处,惟第四章尚为本色。吾侪作诗自写胸臆,矜才使气犹不可,何可敷衍成篇乎?此老杜夔州以后诗特耐人玩味也。狂言妄语,不知可供采择否?宋人作诗每较唐人为能深入,亦以时代在后,非洗练不足与唐人争胜也,山谷、后山专在此着眼。晚清则以郑子尹为巨擘,近世则推散原、太夷。贵省名家以陈苍虬为第一,周沈观亦佳,至樊樊山则以挦撦排比为能事而无真气,如百货公司虽琳琅满目,错绮具陈,然无一为本厂出品,此所以陈太傅讥为无诗才,而陈散原讽为作诗机器也。泊园有女,克绍箕裘可佩,闻其少君治哲学有年,惜无谋面之机会,不知近况奚如?钱子泉好著书,然于诗为门外汉,至其少君锺书则博闻强记,淹贯中西,不惟高视当世,即古代亦所罕见,跨灶出蓝尚其小者,其所著《谈艺录》(开明书店出版)乃诗话之精英,《石遗室诗话》视之有逊色,则以其西学根柢湛深,融会贯通,取精用弘,遂尔陵铄一代。(可设法谋取一读)公喜为诗,细玩之当获益匪浅也。
专此敬颂道绥!
弟胡先骕拜启
十一月十八日
胡先骕致卢弼信札胡先骕致卢弼信封
这是胡先骕写给卢弼(慎之)的一封信,虽头头是道,惜未涉具体事务,难辨年份。开篇提及收到卢弼“大作多篇”,料想在《慎园诗文集》1958年印出之前,另猜测与同时面世的另两封信相距不远(见前文《胡先骕与卢弼卢开运父子的交往》,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65531),故有写于1957年11月之可能。开篇言及卢诗“直抒胸臆”“富有理境”,乃至“置之宋人集中可以乱楮”,这与胡先骕晚年所著《忏庵丛话》“卢慎之”条目中的评价“虽不斤斤于节律,而胸罗万卷,固非寻章摘句之俭腹人所能比拟者也”保持一致;然而笔锋一转,见到“空泛牵强”之处,直言“吾侪作诗自写胸臆,矜才㑛气犹不可,何可敷衍成篇乎”,语气重得很。胡先骕生于1894年,年弱卢弼近二十岁,如此措辞,足见此公性情;幸而用“狂言妄语,不知可供采择否”收了尾,不过这也是客套话了。信中提到钱锺书的字数最多,就此谈谈胡先骕和钱锺书的交往。
信中言及《谈艺录》,注明是开明书店出版,即收入“开明文史丛刊”的1948年6月首版或次年7月的再版。此书自1939年开始撰写,两人交往较早,查《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收录1943年胡先骕与钱锺书通函,钱锺书曾作诗相示,即《病中得步曾丈书却寄》二首,不知其时是否谈到了《谈艺录》?从诗意而言,两人的交往可能更早一些,只是遍索不得,有待将来考证。
开明书店版《谈艺录》胡先骕对《谈艺录》大为称赞,如“诗话之精英,《石遗室诗话》视之有逊色”“融会贯通,取精用弘,遂尔陵铄一代”,并建议卢弼“可设法谋取一读,公喜为诗,细玩之当获益匪浅也”。胡先骕的性格确实“直”,兴之所至,脱口而出,当然这在私信中无可厚非。卢弼比钱基博都年长十一岁,而且论起卢弼与钱锺书的交往,远比胡钱之间的交往早。《慎园启事》是卢弼与其友好通问之书札,凡两卷,上卷为旅居北京时作,下卷为迁居天津后作。书札颇多学术质证,纵笔所及,或涉宾趣,耐人玩索。卢弼自识云:“余生平笺启,约数千通,选钞百分之一二,聊志鸿爪。近年眼花,函札都无稿。一九六零年庚子春日八十五叟慎之记。”其中录有覆钱默存的信三封,乙未四月十四日(1955年6月4日)的那封正巧谈到了《谈艺录》,《慎园启事》稀见,不妨录于此:“挚友某翁语鄙人曰:《谈艺录》讥评古今诗人,身无完肤,子乃投诗钱君,可谓老不自量。鄙人笑应之曰:往有人论管仲有贬辞,夜梦管子,揖而进曰:‘先生笔下留情’。钱君讥评皆古今诗人,下走不过《桃花扇》中之说‘鼓儿词’者,不足齿于讥评之列,有恃而不恐,更不必效夷吾之乞怜。翁语塞而退。正欲以答宾戏之言告左右,适奉大示,满纸揄扬,先生不作刘季绪,大失所望。果如所料,不足齿于讥评之列,真为某翁所窃笑矣。”
《慎园启事》油印本书影《慎园启事》内页卢弼性格饶有风趣,《慎园丛集》中有一首《点绛唇》,便是同钱锺书开玩笑的。词中赞美钱锺书、杨绛夫妇“绛帐高悬,琴瑟和谐”,令人艳羡,故而老头子要“点(杨)绛(之)唇”。《谈艺录》卢弼也早已看过,《慎园丛集》有赞:“诗人眼底已群空,点缀雌黄便不同。漭漭海天怀旧雨,泱泱大国启雄风。清言如画终无倦,玉屑馀音竞不同。皮里阳秋褒贬在,词坛点将是非公。”
卢弼著《慎园丛集》(油印本)胡先骕与钱锺书最重要的交往是在1960年。当年5月25日,胡先骕倾平生所作诗稿,请钱锺书代为选定,逐年编次,题曰《忏庵诗稿》。胡请柳诒徵,范罕,卢弼,马宗霍为之作序,其中马宗霍序是这么评价胡诗的:“亦苏亦黄……又由苏黄以撢杜韩,而于少陵浸馈尤深云……盖已绝去町畦,自成为步曾之诗,杜韩苏黄筌蹄而已”,评价可谓极高。钱锺书作为晚辈,只撰一短跋:“挽弓力大,琢玉功深,登临游览之什,发山水之清音;寄风云之壮志,尤擅一集胜场。丈论诗甚推同光以来乡献,而自作诗旁搜远绍,转益多师,堂宇恢弘。谈艺者或以西江社里宗主尊之,非知言也。承命校读,敬书卷尾。庚子重五后学钱鍾书。”为人序跋,说的当然都是场面话。看看后来付印的《谈艺录》里怎么说吧:“胡步曾先生命余订其《忏庵诗》,因道及《谈艺录》,甚许此节。先生论诗,初与胡适之矛盾相攻,后与雨僧先生凿枘不合,二人之所是,先生辄非之;余未渠以其言自壮也。”
《忏庵诗稿》书影《忏庵诗稿》具体印数不详,一说三百部,郑逸梅则言“流传绝少”,胡先骕邮寄给他时,曾附语“勿宣扬,一宣扬,恐不克应付”。从郑逸梅的描述得知此书“在北京油印的,字迹较大,凡三十余页”,今有幸从《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的著者胡宗刚先生处获得书影。远在台湾的国立中正大学校友会于胡先骕校长诞辰百年之际(1992年),出版了《胡先骕先生诗集》,内容一如既往。胡的诗作当然不止这些,据胡的学生吴德铎回忆,他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曾收到胡校长自费印刷的《蜻洲游草》;1995年出版的《胡先骕文存》,又从手稿及南社丛刻等刊物中收集到诗九十五篇、两百二十七首,以及忏庵词八十一首。
《胡先骕先生诗集》《胡先骕先生诗集》版权页《胡先骕诗文集》在钱锺书面前,胡先骕一直是忠厚长者。1961年,经老领导秉志介绍,胡先骕与龙榆生结识,两人于诗词旨趣相近,过从甚密。当年胡致龙信中提到:“大著词稿久宜定稿付印,以广流传……当为作一序;请钱默存作序,则宜亲自函请,方见尊礼之意。渠近址为东城干面胡同15号3001室。并闻。”其实龙榆生与钱锺书的交往更早,张寿平辑释的《近代词人手札墨迹》(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编印,2005年版)中,就录有钱致龙榆生手札四通,最早的一封为1955年;查《龙榆生先生年谱》,两人多有唱和,1954年元旦,戊戌(1958年)元宵后一日等,均有词作寄北京钱默存教授。继续查学人日记,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于1938年8月18日记:“国专暑期课结束。夜赴海格路李拔可先生招饮,始晤赵斐云(万里)、袁守和(同礼)、孙子书(楷第)、朱少滨(师辙)、钱默存(锺书),酒馔极丰……默存、孝鲁各健谈。夜深与榆生同车归。”在李拔可这位商务元老、大收藏家的席间,两人早已订交。胡先骕推崇钱锺书,遇见新朋友时帮着出主意,还忙乎着给出地址,似乎又过于热情了。
《龙榆生先生年谱》1984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补订本以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原本为上编作若干润色,下编为新补内容,其中作于1981年的一则提到胡先骕。《咏怀堂诗集》1928年由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柳诒徵刊行,有陈散原、章太炎等宿儒的题识,“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炼”,“具体储韦,追踪陶谢”,书后附有胡先骕所作《读阮大铖咏怀堂诗集》。钱锺书于此大发议论:“诸先生或能诗或不能诗,要未了然于诗史之源流正变,遂作海行言语。如搔隔靴之痒,未奏中肯之刀。有清一代,鄙弃晚明诗文;顺康以后,于启祯家数无复见知闻知者,宜诸先生之钦其宝莫名其器也。”
中华书局版《谈艺录》《咏怀堂诗集》到了2004年,《容安馆札记》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让后人得悉钱锺书对胡先骕诗学最真实的评价。其中作于1960年的一则,再次提及阮大铖《咏怀堂诗集》,且事由编次《忏庵诗稿》而起。“三十年前是书方印行,见散原、太炎诸人题词极口叹赏,胡丈步曾复撰跋标章之,取而讽咏,殊不解佳处安在。今年端午(庚子)胡丈以诗稿六巨册属删定,忽忆集之此书,因复披寻。乃知实得法于钟谭,而学殖较富,遂以奥古缘饰其纤仄,欲不瘦不俗……陈章二老诗学不精,胡丈识既未高,强作解事,又于晚明诗体了无所知,遂少见而多所怪耳。”钱锺书的毒舌于此不再拐弯抹角,“了无所知,少见多怪”,大概可以用来描述钱氏眼中一切他人的文学评论吧。
《容安馆札记》信中论及各诗家优劣,见仁见智,可存一家之言。胡先骕可称心口如一的典范,1921年,他与吴宓、梅光迪等人创办《学衡》杂志,次年胡开始在《学衡》上发表《评郑子尹巢经巢诗集》《评金亚匏秋蟪吟馆诗》《评朱古微彊村乐府》《评俞恪士瓠庵诗存》《评张文襄公广雅堂诗》《评陈仁先苍虬阁诗存》《评文芸阁云起轩词钞王幼遐半塘定稿剩稿》《评刘裴村介白堂诗集》等系列文章,开清诗研究先河。1947年也写过《北京四十年来之旧诗人》,此信中的议论,不过是向老友重申文中观点而已。
《学衡》杂志另一封信,以谈诗的声律为主,释文如下,无需解读。惟旧译《长生殿》稿本,英译俄译均在“文革”中抄没,再无下落。
慎之先生侍席:
戴君蕃豫来,携来手教《声调谱》诗及《声调浅说》,拜诵之余,至为佩仰。声调固为吟诗之末技,然昧于此则音节不谐协或不响亮,不但律诗如此,即古诗(尤以七古为甚)亦莫不然,浅学者无知,秋谷之夸张皆过也。得先生综括指点,后学知其津逮矣。然古诗亦有声调,知之者尤寡。近代诗人如胡诗庵即昧于此,故其诗喑哑,读之令人不欢。七古除长庆体外,皆以豪岩铿锵,顿挫骏快,胜则音节、声调所关尤大,偶一失检,则如眼中着沙,刻不能忍。近代大家如张广雅尚时有所失,他人可知。甚望先生仍隅举示人,则嘉惠后学者大矣。改作之什视前益进,第二首一语破的,具见渔洋、秋谷皆为下乘矣。
先生淹贯百家,一代儒宗,耄年以吟事自娱,裒成巨轶,与章行严先生并为当今宗匠,镕经铸史,当非高适可比矣。骕自改放以来已焚笔砚,但以从事科学著述自励,最近始将旧译《长生殿》稿本请一俄籍友人译为俄文,期能问世,结习未忘至可哂也,余不一一。
敬颂吟绥!
弟胡先骕拜启
二月廿二日
胡先骕致卢弼信札
本文受益于李东元老师查证资料,同时感谢胡宗刚先生指教。
作者为“废纸帮”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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