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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故事 | 外来之家:深圳最早最大的二手书店
老刘的“外来之家”旧书店在深圳蛇口南水村70号坚挺地盘桓了十年之久。从南水村到水湾头,再从蛇口新街到南水村,老刘摆了四年地摊,开了十六年书店。“有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进来看看,看看我是否还在这里撑着,看看店子还在不在。有的人见门庭冷落,认为我是失败了。我就说,你觉得一个人把生意规模翻了一百倍以上算失败吗?”经营旧书二十年的老刘最初从两三百本起家,如今在蛇口门店和坂田仓库拥书八万。在他的湖南邵阳老家还存有10吨从深圳运回去的旧书。
白天他在店里打理书籍、受理每个网上订单,晚上他一人睡在故纸堆里的一把躺椅上与两万册旧书对话。外来之家旧书店入行二十年,累计交易旧书达30万册。每月偶有两三个全国各地的书友出差到深圳顺路过来看看。老刘很自豪,自己的书店在导航地图上站住了脚,成为了一个地标。
外来之家蛇口店门口独自打理书店的老刘
在蛇口新街和公园南路交汇处,这家号称深圳最大最早的二手书店藏身在南水村西北角落里。卷帘门上被人贴满了牛皮癣广告,还被黑漆喷满了一排排电话号码。这家门店和老刘一样朴素,除了墙壁敷上了两三张A3尺寸载有书店报道的报纸复印样张,店内没有任何文艺装饰,旧书架摞满了两万册旧书,天花板吊着三只吟唱的风扇,两台落地扇积满灰尘,店内漫着旧书卷的气息。一层铺面和二层阁楼共100来平方的空间被旧书堆得满满当当。老刘靠在电脑桌上,习惯性闭目说话,好像连熬了几个夜班,神情有些疲惫。
老刘的同学在南油开了一家“淘书乐”旧书店,月租从3000元涨到6000元。老刘这里也从3500涨到了5000。他把门店分割出8平方米租给卖彩票的老艾。“租金翻了近一倍,人工费也涨了三分之一,书价又下来了,你可以想象这个空间有多大。”原来在淘宝网一年能做十多万的营业额,现在基本上没什么收入了。鼎盛时开了三家分店,雇员最多时达到了四人。一个店里同时有50个读者翻书,日收600多元。而今生意日见萧条,半天也难见三四人进店。49岁的老刘辞掉了所有雇员,一人两头奔走,同时打理门店、仓库,还有一个微信公号和三个网店。
他又退掉外面的租房,住进书店里用书架隔成的6平方大小的房间。一年前这里摆有一个双层铁架床,应消防要求,老刘撤掉了铁架床,在地上垫几箱旧书,铺上一块木板当床。一个月前,我进了他的“闺房”,还能看到一张简陋的木板床。消防再来检查,老刘又撤掉木板,拉进来两排书柜,在狭小的空间里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垫了两只白色的枕头。他就在躺椅上裹着被单过夜。“我在坂田仓库里也摆了一张躺椅,晚上照样睡得香甜,并没有什么落魄的感觉。相反的,我要卧薪尝胆,以此来砥砺自己。”有个顾客跟他的老板聊起此事,那位老板不信,亲自跑到书店里来验证。“那是身家上亿的老板,”老刘特意加了一个修饰语。
外来之家书店里老刘的床这里房租虽然实惠,但是偏离主街,正对着一家酒吧的后门。巷子里稀稀拉拉有两三人路过。“好多人住了南水村几年,都不知道这里有个旧书店。”
五年来,我和朋友W常涉足这里,与老刘不算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见面只是打个招呼:“刘老板好。”他嗯一声,然后埋头上网。W有一次从外来之家回来,气鼓鼓地跟我说:以后再也不去了。我问怎么啦。W说,太气人,和刘老板闹翻了。原来他在店里翻书,大概是挑来挑去,把书翻得有些乱。老刘心情不佳,说了两句。两人因此翻了脸。大约四个月后,W按捺不住,叫我一同去逛逛。进了店,W半推半就地满脸堆笑:刘老板,我又来了!
“哦,来了。”刘老板点头应答。大家就此冰释前嫌。
从摆书摊到开书店
老刘全名叫刘金龙,在家行末。他在高中复读了两年,高考落榜后跟着老同学在老家收过鸭毛,拿手推剪子给人剪过头发,后来他又去打红砖,烧砖窑。1994年来到深圳,通过二姐夫介绍,他到龙岗建筑工地做小工,给钢筋架扎钢丝。最初他还分不清公分就是厘米,手脚慢,钢筋架扎得歪歪斜斜,汕头老板朝他屁股一踹:“妈的,卷铺盖滚回老家去!”
有一次铁钉扎穿了他的脚板,工友告诉他止血的最好方法:用手使劲捂住。血止了,老板催他继续干活。后来查暂住证,他们被抓了进去,包工头拿钱赎人,然后从每个人的工钱里扣除三百块。七个月后他拿了七百块工钱,进了一家纸品厂,那一年他母亲病逝,他折腾三天才请了假,回去时,母亲已经入了土。老刘婚后又转到一个码头做了近两年的保安。之后他来到八卦岭顺风纸品厂打杂。不久他和表哥来到蛇口南水旧村49号开起了理发店。老刘出资,表哥出手艺。没干几个月,表哥跟他不合拍,甩手走了。
老刘寻思着转行。自己爱看书,房东也爱看书,他脑子一动,便跑到八卦岭花了七百多块进了一套金庸全集,再加上房东贱卖给他的旧书,老刘做起租书的生意。书店外还开了公话亭,老婆又在门口架一台缝纫机,踩着机子揽一点缝补的活。
当时日子过得特别紧巴。大儿子一岁多,还不会说话,老刘带他去隔壁临街的小店买冰棍。拿了一支五毛钱的冰棍,小孩哇哇大哭,泪眼巴巴赖着不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另一种更好吃的冰棍,当着邻居的面我又不好意思说。”老刘把小孩拖回店里,关起门来偷偷地教训。
一年多,老刘把店面迁到了二楼,还是难以为继。半年后老婆孩子回家,老刘去摆地摊,处理那些积压的旧书。久而久之,他索性干起了二手书的买卖。在广东这里,工人要加班到很晚,只有到了夜晚才是人流最多的时候。那时他搁不下面子,把地摊摆到很偏的地方,以免撞见熟人,三五天出去一次,一次只带三五十本书,在地上铺上油纸,摊开书,戳在那儿,低个脑壳也不吆喝。看到人来了,老刘还要偷偷抬头看看是不是熟人。一晚上也就赚几块。他有个老同学从湖南老家拎过来两蛇皮袋旧书,也跟着摆摊卖起了旧书。他和三个老乡住在公园南路的一个民房里。那种房,是用夹芯板把一个大房间隔成的若干个小房间,里面昏暗无光,白天也要开灯,他们四人横着躺在旧沙发上睡。房租每月250元。房东也是好心人。房租是有一点给一点,有时五十,八十,有时一百块,断断续续分几次交给房东。老刘和老乡一年就赚八百多块。有空他们还给《蛇口消息报》和打工杂志写写豆腐块,每人一年下来也有千儿八百的稿费。
从1998年到2001年,老刘和亲友的书摊越摆越大,在夜市上风生水起,每天要拎700多斤书下楼上楼。深圳的城貌也迎来巨变,夜市的流动摊点撤了,城管查得更严。老刘在那一年开店。打工的人买书能省一块是一块,二手书的特点就是节约。他瞄准外来工市场,挂上了“外来之家”的牌子。老刘经常骑着二手单车在南山的各条马路上来回收书,四年来骑坏了十五辆单车,拉了超过五十吨的旧书。
卖书的同时,老刘还钻研法律,为一些打工者代理劳动纠纷的案子,与职业律师当庭对阵,赢过十多场官司。
外来之家蛇口店内部一角2006年,实体店正处兴旺时,早在几年前就学会电脑的老刘最早进驻孔夫子网上书店。这个主动尝鲜,为他2008年经营带来了突破。2010年,实体店不断倒闭。卖书人成了卖“输”人。
那年夏天,任和达开的华侨城旧书中心面临倒闭。这个河南人开了十年的书店,梦想要办深圳最大的旧书市场。他是个佛弟子,也是个书痴,爱书之情已入了骨髓。他边卖边看,碰到顾客要买的书正好是他在读的书,他宁可不卖。有缘人则半卖半送,或者白送。后来店面无法支撑,他退回到小出租屋里,把书摆在屋外的两棵大榕树下。8月他拖欠房租,被房东赶出来,露宿在大榕树下的一张破沙发上捱过了两个月。10月底,四处碰壁的任和达抵不过现实的紧逼,留下几万册旧书一个人倏然消失了。他的二哥从河南赶到深圳,低价处理了弟弟留下的心血。“他对旧书感情太深了。听说他后来跑到浙江一个寺里出家了。”老刘发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任和达旧书事件被深圳各报连续报道。热心的书友们纷至沓来帮着卖书。最后书摊被人挑来挑去还剩下七千斤尾货。当时老刘遇到一位老板开餐厅,需要用旧书堆砌成墙,作为一种附庸风雅的装饰。“我问了一下,中间有几毛钱差价,就把最后的七千斤收了。拣了一些能卖的小说,大部分送到了那个餐厅。如果没有这个时机,我拉回来,没地方放,也是一大难题。”
找旧书的老人
“这些年旧书营业额一直在突破。最早的时候,一单卖了几百块就很高兴。后来是一千块、两千块。最大的一笔突破了二万八千块。”老刘记得那位顾客是位服装店老板,到店里来一次性重金买下了一批外文书。这位老板说,他店里的顾客有不少洋人,书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老刘的外文书主要藏在阁楼上,占了三分之一面积,在文学类旧书相邻的书架上,封面花花绿绿,全是字母。老刘说,别看是外语书,却很值钱。目前深圳外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学生要出国留学,20%的学生能看懂全英文书。老刘店里的外文书占了库存五分之一,语种涵盖了英语、日语、韩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越南语,量之大,语种之多,在全国旧书店中也是罕见的。
外来之家蛇口店二楼旧书故事也多。18年前他在摆地摊时认识一位60多岁的书友。老人曾在南山某部队干过文书,退休后与书为伴,与家人没有共同语言。几年前他已经走不动了,让书友搀着从福田赶到蛇口。“老人把我们几个旧书店老板和书友当作了家人,请我们在西南饭店庆祝自己的生日,还给小孩们发红包。”老人说,希望去世前还能再见见大家。
第一次在书摊相遇,这位老人就向老刘打听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这些年找“柳如是”的心愿一直未了。老刘说:“很久没有那个老人的消息,可能已经过世了。”去年钻研国学的书友郭方龙拿出一套《柳如是别传》,仅有上册和中册,他多年寻找下册而无果。他在书友QQ群里留言打听。一个叫张涛保的深圳书友回复老刘,巧的是他正好有一本《柳如是别传》下册。张涛保打电话让家人在江苏老家翻出了那本下册。今年2月,两位书友分别携带上中册和下册参加书友会,让这套书团圆了。
偏爱旧书的顾客
有的人偏偏爱看旧书。有一个在龙华工厂里做事的独臂男人,专程到外来之家为重病的父亲找四本旧书。大概是“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夕阳芳草要离家,东海南山下巽田”,其父临终前唯一心愿就是想再看看这四本书的旧版。老刘给他当场找出两本,又从网上代购了两本。
还有个河北的老先生,离休后重游深圳,他曾光顾过老刘在蛇口新街的分店,他想再来看看。当时那个点已经撤掉了,老先生转来转去寻了两个钟,正要失望离去,他在站台上念叨:连一个旧书店也找不到,今天算是白来了。旁边一个女孩无意间听到,热心地问:“你是找外来之家旧书店吗?我刚从那个书店出来。”
老刘还记得一个六十岁的香港人,每周末拖着拉杆箱来深圳淘书。他把所知的深圳旧书店从头到尾串成了一条线,一来就是整整一天,有时随身带上干粮。外来之家是他的最后一站。逛完外来之家,香港人要赶晚上10点班车回去,第二天还要上班。香港人指着拉杆箱对老刘说,你看我每周都拉一箱书回去,以为我很奢华吧,其实我中午只吃八元的快餐。
还有个移民香港的成都人,三十多岁,进店见到楼道上淌着积水,被人踩来踩去。这位年轻人主动到洗手间拿出拖把将楼道的水渍拖得干干净净。老刘感叹:那么多顾客来来往往,我一直记得这个人。
店里也有不愉快的事发生。有一天来了一个训练保安的教官,用职业习惯指使老刘,要找一套学习资料,他指着一个书架说,“原来就是在这里的。”老刘说,可能搬到坂田仓库去了,你报个书名,下次我好方便从仓库搬过来。教官一时说不出具体书名,对老刘发脾气:“总之这类书你全搬来,有钱给你,难道买不到书啊!”老刘也来了倔脾气:“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么多书,我不可能全搬来。做生意也要讲道理。有的钱,我宁愿不赚。”这个教官一愣,语气缓和下来了。
大部分时间,老刘扑在了旧书堆里。如今他还是外来人员。两个儿子在深圳上学积分不够,小儿子去了广州,大儿子在老家念完初中,进了一所职校。前年店里两个老员工陆续走后,大儿子也从职校毕业。老刘把他叫到店里帮忙,打算让他接班。那段时间我去店里,常看到一个小伙子趴在桌上,音箱里响起各类枪声。看得出来,除了电脑,他不喜欢呆在这里。老刘也不知道儿子玩的是什么游戏。父子间闹起了矛盾。儿子离开深圳去投靠几个亲戚,兜兜转转又回到广东。如今他明白要发奋图强,在东莞学数控自动化技术,准备进亲戚的工厂做技工。老刘明白各有各的路,不能勉强。
深圳最早的书友会
外来之家的生意一直红火。五年前在老婆的主张下,老刘又在广州花都买了套房子。2016年,外来之家被评为“深圳中小书店常青藤奖”。但是近两年书店陷入困顿。
老刘为此总结:这两年主要是与家人经营意见不和,家庭矛盾没有处理好,经营不好主要是个人原因造成的。“怎样做好,我一直信心满怀。我有很多想法。当然也需要你们文艺界人士帮忙推广。”
他想了很多经营的办法,曾为两家咖啡店配送了六千册代销图书;在店里推出过以每斤6.5元的单价论斤卖书;近期又策划旧书进工厂、进学校、进社区,合办阅读输出活动。门店一直勉力维持。他借助现有的门店、网店和微信,搭建三位一体的平台。老刘说,以后还会做一个向网友免费公开的旧书交换平台。
老刘谈起未来计划,滔滔不绝,情绪有些激昂,浓厚的乡音中透着一股湖南人霸蛮的拼劲。说着说着,他又习惯性闭上了眼。
十年前的书友会条幅举办书友会也是其中一个想法。老刘说他是深圳最早办书友会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办过二十场。很少用手机的书友曾大方说:“很早就听说过外来之家,第一次去还认错了老板。后来我知道靠那颗痣来辨认老刘。我跟老刘提过,要把书友会恢复起来。办书友会的过程也是相当复杂。”
如今老刘建立了微信群、QQ群,书友会重新开张,每个月邀请书友至少举办两次。书友郭老师藏书上万,曾入围了深圳书香家庭。老刘打算为他办一个藏书展。他联系了深圳市书店协会。“我要把这里做一个试点,为别人做一个标杆。”书店协会的会长潘燕生说,老刘是个热心肠的人。
书还能当梯子用,作用越来越大了
老刘说:“大环境是不太好。对书的尊重太欠缺了。”老刘时常感觉到大家对书特别是对旧书的认识不够重视。有时候,小孩执意要进他的店里来看书,后面跟着家长说:“旧书有什么好看,要买我就给你买新书。”事实上,无论新书旧书,这样的家长都不会买给小孩。
老刘说,大部分搞研究的人都爱逛旧书店。有个研究佾舞的游女士去年托老刘上网代购了5000元的有关宫廷佾舞的线装旧书。老刘第一次对我介绍:“俏舞,是古代宫廷里的一种舞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俏舞?哪个俏?”老刘说:“俊俏的俏。”第二次老刘又对我聊起此事:研究佾舞的游老师,在深职会开研讨会,请我参加了。这回老刘读对了音。佾读“意”音。孔子说:“八佾舞于庭”就是指它。我在老刘这里也买过《晚清天地会资料研究》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第一推动丛书”这类旧书。
与老刘聊天,你能感到周围温度也升高了两度。从去年年底开始,他风风火火张罗了好几期书友会,像个毛头小伙子充满干劲。书友王文正说,老刘这么多年在这里坚守不容易,店是一个好店,书的品种很多,这个平台值得大家推一推。
“我认为旧书市场会比新书好,因为二手书是被挑过两次才进入书店。随着电子书普及,二手的纸质书会更加稀缺。”潘会长也看好这个市场。
老刘跟我嘱咐外来之家在深圳有“三最”:最早经营旧书,最先举办书友会,拥有最多外文书。他正跟我说,要把“外来之家”的含义加进去时,一楼来了两个湖北女孩,要找有关时尚、奢侈品类的旧书。老刘问,“这类书时效性差,二手店一般很少进货。你们用来做什么?”“放在店里用来装饰。”
两位女孩离开后,老刘指着地上一堆书笑道:“书的功能延展了,你看我这堆书,主要是当梯子用的。现在书的作用越来越大了。”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45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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