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良心的观众老爷

苏珊·桑塔格一直反对阐释，认为对作品的阐释是人文对艺术的复仇。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容、立意、社会影响被当用来给作品划分等级的参考项，艺术不过是思想的外衣，是深度和影片承担的社会责任最终决定着作品处于优良可劣哪个等级，而非拍摄技术和表演功力。

当多数人讨论一部影视作品时，我们讨论的是这部作品讲了什么，反映了什么，而非这部作品唤起了什么。

如果苏珊·桑塔格能将生命再延续十年，就能看到日本人秋元康为“反对阐释”开创的盛世。

像此前那些由秋元康主导的、专门为麾下成群出现的女孩子们打造的电视剧一样，日本电视台周三凌晨播出的电视剧《残酷的观众们》无法从任何角度进行阐释。

这种电视剧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即便有情节，也经不起逻辑推演，前后矛盾、虎头蛇尾的情况屡见不鲜，人文科学积累下来的智识面临这样的电视剧几乎无从下手。

对于这种电视剧，只能听从电视剧旁白的开导，“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残酷的观众们》接档蹿红的电影先导剧《哥哥太爱我了怎么办？》，在题材、内容、风格和目标观众群定位上都截然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再典型不过的“偶像剧”。

“偶像剧”这个词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偶像出演的电视剧，一种是力求推出偶像的电视剧。前者以日本为代表，后者以中国台湾地区为代表，大陆地区使用“偶像剧”来定义某一部电视剧时，并不考虑到底是偶像成就了剧，还是剧成就了偶像。

少女偶像团体櫸坂46主演的《残酷的观众们》是用偶像来成就剧的。

用偶像成就剧的偶像剧目标群体是偶像的追随者们，它所要做的就是放大偶像本身的特质，并想方设法迎合观众的想法，并努力发掘出观众自身都很难察觉的潜在诉求。

多年花式卖女孩的经验已经让秋元康在解构观众心里方面变得无比专业，手法变得无比娴熟。

《残酷的观众们》一开场，便有教习嬷嬷式的旁白指导观众欣赏一下电视剧主人公，同时也是偶像少女团体主力成员平手友梨奈的大特写。

电视剧虚构了一个不需要在意背景设定的日本校园中，为了保护学生们的个人信息安全，学生全部用学号称呼彼此，平手友梨奈饰演的主人公班级编号为17号，全班二十一名学生，全部来自櫸坂46这支偶像女团。

第一行第一列系学号为1号的同学，从左到右以此升序排列，二十一名学生原本处于一个符合设定的环境中。然而，突发事件改变了她们的处境。

一日放学后，二十一位少女发现她们被关在了教室里，只有对着放在讲台上的平板电脑展示自我，获得在线观众的支持，收集一万个“赞”才能离开教室，传闻中最后离开的人将面临死亡的威胁。

认清现实的少女们开始绞尽脑汁地讨好摄像头另一端身份不同、喜好各异的“观众老爷们”，少女们对着镜头做鬼脸、做模仿表演、做才艺展示、说绕口令……

对于有专属节目《櫸坂不会写》的偶像少女团体而言，许多表演对于电视机前的观众老爷而言并不是第一次，但对于长期关注这支女团的观众而言，少女们的脸多少遍都看不厌烦，何况不同情境下，总会有新发现。

櫸坂46成员石森虹花的这个鬼脸堪称堺雅人经典表情模仿中的典范

比较诡异的地方在于，在现实中人气越是高，女团成员所饰演的角色在虚拟世界中就越不受欢迎。主力成员平手友梨奈在片中卖命表现，每次都因不受欢迎而难以通关。

只有让最受欢迎的偶像少女变成虚拟世界中最不受欢迎的人，才能为人气偶像延长表演时间，给喜欢她的观众多看两眼的机会。

这类女团出演的偶像剧中，从来就不存在群戏一说。所有人轮流出镜，所有人都有表演机会没错，但电视剧终归是电视剧，情节设置再简单、再离谱，总体上仍然需要一个结构作为支撑。只要有结构在，就会有不按平均主义分配的人物分量，观众在成为《残酷的观众们》的观众之前，就已经做出了最残酷的选择。

和AKB48常年打软色情擦边球的路线不同，“坂道系”女团乃木坂46和櫸坂46走的都是校园清新风。乃木坂偏甜美复古，櫸坂则更加中性独立，成员的个性更加鲜明，青春期色彩也更加浓重。

《残酷的观众们》将一间间教室变成了直播间，将学龄少女变成身着学生制服的女主播，不同的是主播是为了更受欢迎、赚更多的钱、获得更大的影响力而卖力演出，少女们则是为了基本人权——人身自由不被限制、生存权利不受威胁。

观众观看少女们表演，并依照自身随机的喜好进行评价，无异于一种“施虐”，观看和评价的过程中，观众并没有对摄像头对准的人施以直接的、肉体暴力，但精神暴力是有的。

受到生命威胁的少女不得不放下自尊、放弃自由意志放下身段，扭曲面孔给观众老爷乐一个，以便从观众老爷那里换个“赞”来保命。这个过程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周期性的。

一种手段所带来的新鲜感只能为观众提供一次性的满足感，下次再用同一种方法未必会收获同样的效果。

可是人啊，成长速度和适应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按照櫸坂的抗争精神设定的人物，在精疲力竭之后，会走向分裂，还是团结起来反抗呢？《残酷的观众们》有十个周三的夜晚用来揭晓答案。

《残酷的观众们》不是櫸坂46的少女偶像们第一次出演电视剧，经验的积累并没有给少女们的表演带来任何的增益性。

秋元康一手操办过这么多次女团偶像剧之后深知这类剧集中并不需要演技，只要在留有悬念增强紧张感的剧情中加入美少女瓷器一般光滑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红唇、笑颜以及制服元素，观众就会自觉地找到看点，再配合调节气氛用的搞怪情节，不需要演技也能达成偶像剧的目标——这几乎成了所有从女团毕业想成为女演员的成员悲剧的根源，经验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成了后续工作中的拖累。

《残酷的观众们》并不是不可阐释，非要拔高它的立意，也可以说它是对直播盛行的当下的批判，但这种拔高其实是揠苗助长的，因为《残酷的观众们》本身就是为掏心掏肺掏钱包的观众老爷们量身定做的，与它潜在立意所批判的形成了河流，沆瀣一气。

有鬼脸、有嘟嘴的接吻颜，试问喜欢櫸坂的观众老爷们哪个能抗拒，哪个能板着脸讲“不喜欢”？

因偶像而成的剧长盛不衰，无论舆论如何批评、如何反对，无论它存在何种程度的缺陷，都无法禁绝，原因就在于它会唤起一部分观众本能中的部分感觉，天性是难以抗拒的，抛却文明的束缚和人文社科教育灌输的良知，做一个残酷的观众老爷兴许还会有点萨德侯爵式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