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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深圳明天音乐节现场:化石与先锋
把明天音乐节这样一个先锋(意味着无法定义)音乐节在中国办到第四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B10现场,华侨城创意园,华侨城,深圳,这里与此地原先工业区内的老旧居民楼为邻,为开山拓地所得。策划人之一涂飞是B10现场和隔壁旧天堂书店的掌柜。
这里是深圳,每日在创意园出没的人操南腔北调。吴吞演出现场有人喊了一句“在这里的,就是深圳人”,可见这里的年轻和包容。
这是天时和地利。
人和的大部分要归功于涂飞,当然还有背后撑他的地产商老板。
用“先锋”形容这个音乐节其实不很恰当,噪音更有失偏颇。不失者(灰野敬二)、吴吞、Blurt、三上宽……从这一届的阵容来看,大约有两个共性: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紧密联系;发乎诗歌与灵性,突破音乐界限的追求。
所有登台的音乐家都不年轻。最老的Blurt主唱/萨克斯手泰德·弥尔顿(Ted Milton)74岁,三上宽68岁,灰野敬二65岁,皮埃尔·巴斯蒂安(Pierre Bastien)64岁。他们像化石一样古老。
基本上所有音乐家身上都有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烙印:或出生于那个年代,或活跃于那个年代。他们都见识过那个年代巨大的想象力和生命力。
他们之中,弥尔顿、三上宽、吴吞亦是诗人。而所谓先锋音乐,可以理解为极度的内向和纯粹,高度的个人化,不断探索音乐可以抵达的疆界。如果说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那么可以称为“先锋”的音乐则是音乐的最高形式。
它提供的不是价值观、不是历史、不是七情六欲,而是另一种观看自己和世界的方式。
一共七个现场,简述五个。
皮埃尔·巴斯蒂安 本文所有现场演出照片都由主办方提供。皮埃尔·巴斯蒂安的“机械乐团”
5月18日,明天音乐节开幕第一位,皮埃尔·巴斯蒂安。1953年出生,法国音乐人,擅以机械装置作乐团,自己在侧演奏。
舞台一角,一张小桌,桌上小小一套机械装置。放大在大屏幕上可见数个齿轮周转,奏出规整而循环的音乐。
巴斯蒂安先生立于一侧,随乐曲变化调整机械运转速度和发声方式,自己亦演奏——萨克斯吹嘴、一根弦一张弓的超简提琴、类似中国的埙发声部位连接塑料水瓶……
皮埃尔·巴斯蒂安中和掉机器冷峻、节律,甚至刺耳声音的,正是巴斯蒂安手中的乐器和改造过的传统乐器。提琴、钢琴、手鼓,机械保留了它们原始的声音
童谣一样怀旧悦耳的旋律,和机械乐团四面来袭的啸声、竹板击打的噼啪声、风吹纸片的烈烈声形成鲜明对比。机械的节奏虽循环,却因为他的手动控制有了布鲁斯的自由感。
吴吞吴吞
5月18日晚,明天音乐节第一日压轴。当晚的演出吴吞给自己“打2分”,经纪人老胡给打8分。
一个人一把琴的吴吞,“身后没有几条新疆大汉压阵”有点慌。他唯一的搭档是一位VJ,大屏幕上的影像随音乐节奏变换,歌词不定时出现。
作为“舌头”乐队的主唱和唱诗的民谣歌手的吴吞当然是不一样的。前者更硬、更冲撞、更工业时代,后者退回故乡新疆,回到农业时代,回到人烟罕至的地方。不变的是讽喻,讽喻反智、讽喻不公、讽刺失语、讽喻物质至上和精神的萎缩。讽刺到后来甚至有点滑稽,就像歌里唱的:“朋克们都抱着公鸡集体梦游”(暂定名《最后的华尔兹》)。
演出当天他身体略有不适,唱第一首歌《喜欢走路的人》的时候腿在打颤。唱毕,他说自己少唱了段歌词。其实并没有少唱,只是一句话唱重了。台上的吴吞冷飕飕的幽默感需要时间适应。说着“再唱一遍”,吉他声起已是下一首歌。
其实不需要去适应他的幽默。“我的朋友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在梦里他忘记了爱人的模样/和故乡的名字/忘记了背叛和懦弱”。听到这样的词,所有人就都懂了。
吴吞能够弹非常好听的吉他。极简耐听的riff,短擦内敛的快速弹拨,唱和弹错位形成的复调需要大量的练习和天赋,非科班出身的吴吞可以做到。
他其实在有意识地减弱旋律性,“特别是在我的个人创作中,有时候我会觉得旋律过分了”。
在语言、韵律、旋律中,旋律常让位于语言本身的韵律和韵脚。他写歌的时候词为先,旋律自出。到后来又可能会弱化,最终总是与音乐的整体融合在一起。
吴吞有一把没有受过伤害的嗓子。唱《两个喜欢唱歌的姑娘》《梅连别克和玛依拉》这些歌的时候,他像牧民怡然自得,这是在唱诗。
然而在念诗和唱诗之间,吴吞更常选择念诗。他的诗意象繁多,像泥沙俱下的大河;你若想在河里寻找金子,只会被断木和死掉肿胀的牲口砸中。
吴吞吴吞在舞台上不是怒目金刚,他也不是先知。他能看到纯粹物质的社会发展下去只会愈发单一的趋势,但无法预测物极必反之后会发生什么。
吴吞说,现在的自己有点迷茫。时代也迷茫,便利、虚荣、声色、利益甚至把工业的噪声也掩盖。
用经纪人老胡的话来说,现在的时代是“互联网摧毁了文艺”。“舌头”也好,吴吞也好,他们的对抗性和晦涩块状的诗意,他们70年代带着铁锈的属性,乃至他们音乐里不易为未经训练的耳朵听出来的复合节奏,都与这个时代有了距离。
“人人都有特权,乞丐也有不为其他事操心的权力。”这样想着并以这种态度记录和创作的吴吞,很期待他据说今年会出的个人作品集。
Blurt乐队灵魂人物泰德·弥尔顿Blurt乐队
5月19日晚,明天音乐节第二日压轴。一小时的演出Blurt翻了一番,安可后一首接一首完全停不下来。
你想不到台上的白西装老头已经74岁了。74岁的人不会那么爱在舞台上蹦跶,吹萨克斯没那么有力跳跃,笑声也不会那么魔性。
在路上、现场、酒店里偶遇弥尔顿,他看上去真的是个老头,驼着背,脚步并不轻盈。
Blurt成军38年,总是灵魂人物、主唱、萨克斯手泰德·弥尔顿(Ted Milton)和一位吉他手、一位鼓手。成员几经更迭,乐队声誉上上下下(如今又处在“上”了),编制一直未变。
别人为他们贴很多标签——后朋、艺术摇滚、自由爵士、无浪潮(与“新浪潮”相对)。实际上弥尔顿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新浪潮”,更不用说“无浪潮”。
他们独一无二,即兴和严谨各半。强烈而极简的鼓和吉他是稳定的骨架,弥尔顿的萨克斯和吟诗/演唱自由无比。不负乐队的名字“blurt”,脱口而出的当下,攻击性和律动感俱佳。
Blurt乐队灵魂人物泰德·弥尔顿11岁以前的英国小孩弥尔顿已在加拿大、非洲和英国生活过。共通点是:全盘排斥学校教育,“那里只会教出不会思考的傻瓜”。
他对爵士、北非音乐、ska一直很爱。写诗是逃避,后来成为成功的木偶师是一时的兴趣,拿起萨克斯则是因为对木偶戏厌倦了;做手工书和黑胶碟是长久的兴趣,写诗是终身职业,穿插其中持续至今的就是Blurt。
弥尔顿是个把自己的诗完全吃透的人。以吟诗开唱,无法描述,无需听懂,音韵抓人超越语言。几首诗后鼓、吉他和萨克斯加入,也依然可以把此后的每首歌都当作配乐诗朗诵。
用弥尔顿的话来说,在电视上看过一万次杀人和在你面前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差距之大就像听录音室作品和看现场。不过如果实在想感受一下他们,可以听那张2017年的《Live At Oto》,这是最接近当下的Blurt。
三上宽三上宽
5月20日,明天音乐节第三晚,68岁的三上宽终于第一次来到中国。
1950年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青森县北津轻郡小泊村,三上宽越老越像他世代渔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健壮矮小,银灰短发,脸庞饱满。
崛起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地下音乐界传奇之一,三上宽大概是其中最易被未经训练/磨练的耳朵接受的。
他唱他的诗,唾沫横飞地用诗歌的语言,也用俚语甚至秽语戳穿被禁忌的事物。声音泥沙滚滚,从低吟絮语到嘶吼暴怒完全发乎内心。早期的诗作从名字——《满是小便的湖泊》《色狼少年》《昭和大饥荒的预告》《丝袜般的天空》……便能看出愤怒、讥讽和怪诞。
快速的吟诵自然地成为旋律。而当语言也无法表意,他就发出长长的啸音。和猛烈的扫弦、急速的弹拨在一起,有时候又和残破变调的琴声在一起。
这声音不是野兽的嘶吼,是复杂的,超越语言的东西。很奇怪的,落在心里就会生起怜悯。
被定义为迷幻噪音布鲁斯民谣(这几个词可以自由组合,反正也无法准确定义),三上宽首先是一个诗人。他认为“是声音的性质选择了语言,那是现代诗与作词的不同。声音的性质与其个人血性及成长有着深刻关系”。
因此他的乐与怒最初的源泉和最终的归宿都是自己。
但三上宽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最早是他梳“朋克头”的中学老师(也是一个诗人)给他听美国爵士萨克斯手约翰·克特兰(John Coltrane)的自由爵士。在日本大量接受美国文化而视野大开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布鲁斯成为他的一口井。
日本固有的演歌和讲谈(日式评书)是另两个重要的来源。日后他与灰野敬二、石冢俊明组成的迷幻噪音民谣组合Vajra则是这批地下音乐先锋自己创造的美学世界,类似宗教,试图通灵。
有过在警察学校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开除的经历,在社会最底层派过报纸、当过码头搬运工却一直以“写诗唱歌的人”自居的三上宽,
1971年在中津川全日本民谣音乐节正式出道。整整46年,这位愤怒的左派唱怨歌,与日本主流文化背道而驰,姿态独行而悲壮。
三上宽认为,自己与21世纪的日本音乐毫无关系。
整个1970年代,他的目标就是用诗和音乐记录自己黑暗的过去(其实三上宽在渔村的少年和童年挺幸福的)和“七十年代的怪奇现象”。后来,的确有怪奇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我似乎听到像声音又不是声音,然而确是声音的一种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很微弱地,我看到这声音的后面有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
灰野敬二灰野敬二的“不失者”
最后一晚,不失者乐队专场。不断有人走掉,留下的人不是在享受音乐的愉悦和共鸣,而是经受身心的巨大考验。
未必能像灰野敬二所追求的得到精神的修炼和升华、肉体的治愈,但听者首先会被击溃。
有人受不了,闷头在后部已经空落的场地里转圈,躁动不安。
不失者,日本迷幻噪音大师、国际最具影响力的日本前卫音乐家灰野敬二最成功的组合,为这届音乐节带来近四个小时的压轴演出。
四十余年的音乐生涯,作品超过百张,据说自己听过的专辑超过20万张,“60分钟里只要有打动我的一瞬间就已知足”,灰野敬二是狂人。
灰野敬二出生于1952年,不接受僵化的学校教育,少年苦闷;1980年代曾患重病,用五年的时间用音乐的精神疗法把自己治愈。1979年他组建迷幻噪音摇滚乐队“不失者”,称之为“音乐祭司”。
“我在现场的演奏就是一种祈祷。”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多少要表达的信息,音乐的声音就有多大。崛起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地下音乐,很多大师都保持这样的看法。
在“不失者”常年于12月表演的东京中部法政大学里的学馆(1990-2003,2004年校方收回对该场馆的控制权,此前该场馆由学生自主经营),曾有过置12只音箱的壮观场景。
有多喜欢音乐,表演的时间就有多长。在法政大学的学馆,不失者有过连续表演8小时的记录。
灰野敬二无性别的吟诵和吼叫,由吉他、贝司和鼓带来的巨大噪音,噪音里的世界却有清晰而紧张的逻辑,不失者和灰野敬二看上去是纯黑的。
庄重、肃穆,通灵仪式的颤栗和恐怖感,在现场是这种感受。
闭上眼睛却是另一番光景,周遭仿佛被强光包围而呈白色。这是一种没有时间,没有过去和未来,掉进月亮里的感受。
就像灰野敬二自己曾半开玩笑地说:“为何我不把长发剃掉,脱掉一身黑的装束改成一袭白色长袍?因为这样会太过接近我们的音乐本身。”
灰野敬二相信音乐超自然的力量。它不是让你摆脱庸常,而是唤醒其它的自我。
如果需要听一张专辑入门,推荐不失者1991年由PSF发行的《Live 2nd》。双CD,150分钟,只是似乎很难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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