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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博物馆日|博物馆应该尝试去处理还没被谈论的历史
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为“博物馆与有争议的历史:博物馆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在其官方解说中提到:历史是一项工具,而那些有争议的历史常常不为人知或被人误解,但它们却与我们是那么息息相关。为此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主办的自媒体“源流运动”在“观展”栏目推出5篇系列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关心这一话题,并授权“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于国际博物馆日转载这一系列文章。
本文系对英国莱斯特大学博物馆学教授Richard Sandell的专访。当被问及对今年主题的理解时,Richard Sandell认为:“博物馆正在试图讲述更加多样化的故事,博物馆变得更加有自己的立场,去改变博物馆周围的世界。”
Richard Sandell教授,现就职于英国莱斯特大学博物馆学院,2007-2013年间任院长,常年以博物馆与社会正义、平等之间的关系为研究主旨,近年来尤其关注博物馆与性少数群体、残疾人群体之间的关系,著有《博物馆、道德与人权》(Museums, Moralities and Human Rights)、《博物馆、歧视与差异性的重塑》(Museums, Prejudice and the Reframing of Difference)等研究专著。每年的5月18日为“国际博物馆日”,这是自1977年开始由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设立的,旨在增进博物馆与当代社会发展之间的联系。2017年的国际博物馆日将主题设置为“博物馆与有争议的历史:博物馆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Museums and Contested Histories: Saying the Unspeakable in Museums)”。
“考镜源流,以故为新”,“故”事从未远离过争议。英国莱斯特大学博物馆学院博物馆学博士研究生朱末寒,从理念、实践与研究等多个角度,向莱斯特大学博物馆学教授Richard Sandell提出了问题。
朱末寒:您怎么理解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
Richard Sandell: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主题。很多时候,那些博物馆没有说出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很久以来,我们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博物馆运转在一个真空空间中,在一个泡泡中,人们离开现实生活来到博物馆,去观看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但是事实上,我们知道更多的是,今天博物馆可以而且应该称为日常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了。今年的国际博物馆日主题实际上强调了博物馆应该尝试去处理那些没有被谈论过的、没有与大众分享过的历史和故事,博物馆可以在真正的人生活的真正的世界产生真正的影响。
位于利物浦的国际奴隶博物馆,以奴隶贸易等历史题材和当下的人权问题作为主要的展览主题。朱末寒:您自己的研究方向当中也涉及到大量的有争议性、“不可说”的内容,您当时进入这个领域时,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
Richard Sandell:当我最初进入博物馆学研究领域的时候,我对于在博物馆中没有被谈论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在那个时候这些话题在博物馆中是非常被边缘化的,而现在逐渐走到了博物馆研究的核心。二三十年前,对于这些有争议的话题的展示,只会发生在一些小的博物馆中。但是这些年我们能看到,ICOM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词本身也在不断变化,从一些专业的话题的讨论变到更加靠近博物馆研究和实践的中心问题。
近五年来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社会变革”、“世界变化”等概念已成为高频词,并愈发关注创造力、可持续发展、文化景观等更广域的话题。图中2012-2016年的主题的中文翻译依次是:处于变革世界中的博物馆;博物馆(记忆+创造力)=社会变革;博物馆藏品架起沟通的桥梁;博物馆致力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博物馆与文化景观。朱末寒:那西方博物馆当下的实践,在这方面都遇到了哪些成就和困境?
Richard Sandell:相关的案例有很多。比如,利物浦国际奴隶博物馆,讲述奴隶的故事,他们也从那段历史出发谈论到奴隶在今天的社会中的事情,将人们带入对于奴隶和奴隶制度的讨论中。再比如,2017在英国庆祝废除对于同性恋定罪的法律50周年纪念(Celebrating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being legal to be gay in Doncaster),这是对于同性群体的权力的尊重。目前,很多博物馆和文化遗产地正在准备共同庆祝这一纪念日,准备从他们的馆藏中找到相关文物来策划展览。二三十年前,博物馆可能不会去大规模庆祝这种主题的纪念日,然而2017年很多大型的官方的博物馆都准备了庆祝活动,比如大英博物馆、泰特美术馆、英国国家信托等机构。将这个与二三十年前的情况做对比,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西方博物馆近年来发生的改变。
泰特美术馆2017年举办的同性恋主题展览我大约20年前在诺丁汉一家博物馆工作的时候就开始了关于残疾人的研究。最初,博物馆想招募残疾人来帮助改良博物馆建筑,以使其更方便残疾人们使用。那个博物馆建在一个历史古建筑中,需要大量的改造才能让有不同方面残疾的人感到方便。然而那些残疾人表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让博物馆和展览更佳方便残疾人参观,但是我们进入博物馆后,我们更希望博物馆可以讲述我们的故事”。随后,我们对这个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去不同的博物馆的藏品库房中寻找,结果找到了大量关于残疾和残疾人的藏品被尘封于柜子中。所以,我们开始了一个项目“在博物馆中反思对残疾的展示”(Rethinking Disability Presentation in Museums and Galleries)。我们与很多不同规模的博物馆合作,将藏品从他们的库房中拿出来,然后邀请残疾人与我们一起讲述他们的故事。这个项目我们断断续续做到今天已经有20多年了,今天仍在继续。最近,我们的工作方式有所转变。我们想从客观角度研究、讲述残疾人的故事,转变到想利用这些故事影响大众对于残疾人的看法,用一种有目的性的方式去改变人们对于残疾人消极的认知、偏见。我们将用历史来作用于现在,将关于残疾的展览带出博物馆,运用社会活动媒体宣传等方式挑战大众对于残疾人的固有偏见。二三十年前博物馆会尽量避免这类研究和展示,尽量保持中立的形象,尽量保持平衡和谐。但是,今天我们觉得:为什么博物馆不能讨论有争议的问题呢?为什么博物馆不能对于社会中存在的偏见和不公平发出自己的声音呢?为什么博物馆不能成为讨论有争议事情的平台呢?我们认为这些都是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今天的做法是将残疾人带到博物馆中,让他们参与到整个策展过程,让他们的声音被听到。我们提倡“让社区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模式,这种模式已经可以在少数民族博物馆、土著人博物馆中看到。博物馆正在试图讲述更加多样化的故事,博物馆变得更加有自己的立场,去改变博物馆周围的世界。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Mat Fraser, 澳大利亚演员,天生患有海豹肢症,在Richard Sandell教授的项目当中参观博物馆中的假肢藏品。当然,做这些工作也会遭遇困难。当你和人们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会让有些人感到愤怒。当我二三十年前在诺丁汉博物馆工作的时候,负责的是市场部门的工作。我能感觉到我在策展和保管部门工作的同事们会在工作中避开谈论这些有争议的敏感话题,用传统的方式周而复始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困难在一开始就已经产生了。我们最近的一项活动是关于残疾人平权的,我们将残疾人艺术家带到医学博物馆中,他们感觉到非常愤怒,因为医学博物馆中的展览会将残疾作为一种病态的人或者残缺的人来看待,传达出残疾人是需要被治疗的群体,应该被“修正”到和正常人一样的状态。但是,残疾人平权运动关键的一点是,残疾人群体对于自身的认同感,“我们做自己非常开心”。有的时候,有些残疾人希望现代医疗的干预,但是也有人说:“我虽然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但是我很好我接受我本来的样子我不需要被治疗”。就这一点来说,社会的偏见是需要被改变,博物馆可以去推进双方(残疾人和医学界)的相互理解。所以,我们的展览和活动在试图挑战和影响在医学领域改变人们对于残疾人的看法。虽然这些想法有的时候被认为有些理想化,但是我们试图去找到一种方法让这件事情有所进展,平衡双方的看法,让整件事情有所进展。
我今年的新书《博物馆、道德与人权》(Museums, Moralities and Human Rights),讨论了在一些国家和例子中,过去20年中,博物馆如何讨论“性”和“性别”等相关话题。现在也有些相关的抗议活动,人们反对博物馆做出的类似的尝试和改变,希望博物馆维持原来的样子不要讨论的禁忌话题。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给学界的研究和博物馆发展带来很大的阻力,博物馆会被公众、捐赠者、政府所攻击。但是,即使在面临阻力和困难的情况下,我们依旧可以做出一些很小的改变,尝试更多样化的话题,因为在我们的价值体系中多样性是很重要的,我们试图去讲述真实的人发生的真实的故事,而不是仅仅冰冷的展示文物和数据。
英国国家信托(National Trust)为LGBT群体(即常说的性少数群体)举办的“LGBT历史:人与地点”活动。朱末寒:那么,如果从博物馆学研究的角度,您觉得如何切入这个话题?
Richard Sandell:我们学院就是个很好的博物馆学学术研究平台。像我在研究社会公平人权多样性和平等,所以我会利用人类学、社会学和残疾学的方法进行我的研究;Sheila Watson正在研究情感在博物馆故事讲述中的角色,观众如何从他们的情感出发感受展览,而不是运用大脑理智思考展览,她在研究在战争主题的展览中人们是如何从情感角度与展品产生联系的;Simon Knell在研究博物馆作为民族国家身份认同形成的工具;Janet Marstine在研究艺术史中当代艺术家是如何与博物馆合作来讨论社会问题的。我们借鉴了大量艺术史、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政治学、教育学、心理学等等多学科研究领域的方法理论和材料。从博物馆学的角度来讲,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式对于研究有争议的话题有很大的优势。我们有大量的可能性,有更加多元的综合的角度。我们的研究有时候有着很强的实践性,有时候也会着重在博物馆的理论研究上,但是更多时候我们会进入到博物馆中去,去探寻研究者和实践者是不是可以一起做研究、一起做出一些新的尝试,去推动边界的扩大。这是博物馆学研究的一个特点,强调实践性、合作性。我目前正在与国家信托合作,我不仅将他们作为研究对象,也希望共同去推进项目的进程。
近年来以莱斯特大学博物馆学院团队的研究者们为代表的博物馆学研究著作,关注内容广泛涉及到社会正义、人权、批判艺术、博物馆变革和特定人群等。二十年前,那时有一种说法说博物馆学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博物馆学在做职业训练而不是学术研究,这有时很令人沮丧。这二十年中这样的想法正面临挑战,因为整个学术界都在从纯粹的理论研究走向更加多学科跨学科的研究中,走向更向真实生活靠拢的方向,所以我们曾经被诟病的两点“从多个学科汲取营养” 和 “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联系紧密”逐渐成为了一种当今西方学术界的发展方向。在当今,你可以是一名富有经验的学术化专业化的学者,同时也可以有与现实生活很好的合作。
朱末寒:那您觉得这个话题会是未来博物馆实践与博物馆学的发展方向吗?
Richard Sandell:我认为单纯把这个问题看作博物馆未来发展方向是稍显幼稚的想法。博物馆的发展不是线性的。博物馆理论,尤其是实践的发展有时是会有倒退的。比如,我有经历过在一些文化机构中,某一个或几个对于这某方面有深刻认识的权威人士正在机构中工作,他们的身份便会对这方面问题的讨论有重要的推动,但是一旦这个人或这个团队离开了,事情可能会立刻回到从前。并且,在西方博物馆的经费问题依旧困扰着很多博物馆专家们,当他们面临有限的经费要分配在哪些方面的艰难抉择的时候,这些关于有争议的历史的讨论就不是他们的优先工作了。我当然希望更多的人可以关注这个话题,认识到博物馆对于当今社会人类的现实生活的意义、作用,和那些真正可以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影响,认识到博物馆其实与我们的生活可以有更紧密的联系。
本文原题为“博物馆与充满争议的世界——莱斯特大学Richard Sandell教授访谈录”,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主办的微信公众号“源流运动”的“观展518特稿”之一,“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授权转载,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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